一
由于顺子在翠岭政商两界的长袖善舞,顺达公司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除了常年从事商贸物流,一到采山季便由金刚领人在清水河大桥桥头设立收购站,强行低价收购采山人辛苦采摘的山货。众采山人虽私下怨愤咒骂,却无人敢和顺达公司硬碰硬地叫板。就在顺子以为可以长久将这利润丰厚的生意做下去的时候,一个叫陈玉柱的挑战者出现了。
玉柱从小就脾气耿直爱打抱不平,初中毕业去了部队,在侦察连练就了一手好拳脚,更添了行侠仗义的胆气。他从部队复员回来正赶上林区经济困难,便去投奔了在北京经商的亲戚。在亲戚开办的公司帮了几年忙后,今年亲戚生意赔本关门大吉,他也回到了翠岭。一时觅不到合适的工作,又不愿在家闲着,玉柱的父母便掏钱给儿子买了辆二手摩托车,让他暂时做起采山的营生。
玉柱原本在东山采山,后来听说二道弯这边松塔厚实,便和几个伙伴转到二道弯来。采摘中间吃饭歇息,大家又说起顺达公司低价收购山货的霸道事,玉柱在旁听了禁不住气往上冲,说:“咱们今天采的山货偏不卖给那些王八蛋,看他们能怎么着。”
一个伙伴忙劝说:“玉柱,可千万别惹祸,顺达公司财大气粗,听说背后还有硬靠山,咱小老百姓斗不过他们的。”
玉柱说:“顺达公司这么猖狂,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太胆小怕事,活活把他们惯的。今天我要让他们知道,采山人中间也有硬骨头!”
夕阳西下几人骑着摩托车满载而归,经过清水河大桥桥头时,一道挡车杆将他们迎头拦住。顺达公司的一个伙计在挡车杆后面喊叫道:“把东西卸下来,排队过秤!”众人待要依言卸货,玉柱拦住他们:“慢着。”对那伙计说:“我们今天不想把货卖给你们,让开道,我们到镇里去卖。”
伙计一愣,上下打量一遍玉柱说:“哥们,你是头一次来二道弯采山吧。跟你说,我们是顺达公司顺子的人,从二道弯地面上出产的山货必须由我们公司收购。”
“我不知道什么顺子,”玉柱冷脸喝道,“赶紧抬杆让道!”
伙计转头望向坐在管护站门前喝茶的金刚。金刚慢悠悠站起身,端着茶杯走过来说:“兄弟,口气挺横呀。可你要知道,到了哪儿就要守哪儿的规矩,到了二道弯,就要守我们顺达的规矩。”
玉柱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金刚:“合理的规矩当然要守,不合理的规矩就要破,我今天就打算破破你们顺达的规矩。”
“想破规矩?好啊,”金刚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啦。”他把茶杯递给身旁的伙计,突然抢步上前,一拳捣向玉柱的面颊。
玉柱反应奇快,眼见拳来一偏头闪过,跟着飞起一脚正中金刚的小腹。金刚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说:“好小子,有两下子。”他向身后的几个伙计一挥手:“愣着干啥?给我上!”
玉柱见几个伙计向自己逼过来,抓住腰上的皮带扣猛力一抽,一条长皮带已握在手中。他将皮带抡将起来,势挟劲风形如疯虎,几个伙计一时竟近身不得。
金刚见状,一眼瞥见管护站墙边竖着把铲土用的铁锹,抄起来便向玉柱劈头盖脸地砸去。铁锹质硬柄长,皮带与其对敌只能防守不能进攻,顿时落了下风,顺达公司的几个伙计瞧出便宜,也去路边树林里折了些树干,和金刚一起将玉柱团团围住,铁锹树干一起向他身上招呼。
玉柱虽然悍勇,但以一敌众,兵器上又先吃亏,很快身上挨了几铁锹,脸上也被树枝扫了几道血口子,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突然平地响起一声断喝:“你们这么多人打他一个,要不要脸?”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二道弯林场管护站的孙红革。
今天是红革和小蒋当班的日子,但管护站被顺达公司占据,两人无事可干,于是下到大桥下面的河滩上闲逛,回来时正看到金刚等人围攻玉柱。红革向围观的采山人问明情况,忍不住挺身而出。
金刚回头骂道:“孙红革,你他妈算哪头的?”
红革不理金刚,提了两根树干走到玉柱身边,将其中一根交给他,朗声说道:“我也是采山人,看你们顺达公司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痛痛快快和你们打一场,正好出出心里的闷气。”
“那好,就连你一块收拾!”金刚向手下一挥手,“往死里打!”率先抡圆铁锹向红革狠狠砍下去。
红革身高马大动作灵活,玉柱手里有了称手的兵器战斗力倍增,而顺达公司这边除了金刚有些勇力,其余人都只会喝酒赌钱,平日站站街唬唬人尚可,遇上红革玉柱这样的硬手则完全不敌。先是一个伙计被红革扫中脚踝退出战团,接着又有一个伙计被玉柱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剩下两个见势不妙,对望一眼后竟丢下金刚逃之夭夭。形势逆转,变成红革和玉柱夹攻金刚一个,金刚左支右绌招架艰难,突然将铁锹一扔,哭丧着脸说:“今天算老子栽了。”他瞪视红革和玉柱:“可你们俩记住,从今往后你们就是顺达公司的对头,有你们没顺达,有顺达没你们!”
二
尽管金刚放了几句狠话,但二道弯大桥桥头一战大挫顺达公司威风,采山人再经过他们的收购点时都载着山货昂首挺胸驶过,看都不看一眼。
就在顺达公司的收购点从桥头灰溜溜撤走那天傍晚,海林来到了红革家。海林与孙家每个成员打过招呼,对红革说:“今晚要是没事,咱俩找个地方喝点儿?”
“行啊,”红革说,“咱俩可好长时间没在一块坐坐了。”
红革随海林来到胡同口的一家小饭店,酒菜上来,两人对饮一口,想要说点什么一时却寻不出话题。这在他们还是第一次,两人年少相交,说话向来推心置腹无遮无掩,谁想最近几年虽同在一个单位,不仅一块喝酒的时候少了,心也似乎远了。
喝了几口闷酒,海林率先打破沉默:“红革,我最近心挺难受的。林场和顺达公司的协议是我主持签的,本意就是让林场多份收入,可谁知道会招致采山人那么大的反对。现在可好,在翠岭老百姓眼里你和陈玉柱成了英雄,我呢,和顺子一道成了被大家笑话的小丑,唉……”
红革抿了抿嘴唇终于忍耐不住,说:“海林,你拍拍胸口问问自己,林场和顺达公司签的到底是啥狗屁协议?压那么低的价收山货,纯粹是变法子吸采山人的血,老百姓背后谁不骂!”
“红革,别激动。”海林摆摆手,“以前我也和你一样,看啥事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眼里揉不进一点儿沙子,可时间长了才慢慢明白,现实社会复杂得很,一些事情做了,得到利益的人说你好,没得利益的人说你坏,是是非非,哪能说得清……”
“咋说不清?你一个大场长说不清,我这个普通工人倒看得清。”红革给自己倒了一盅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说,“海林,我感觉你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你还是当初那个同欺负女同学的小痞子战斗的王海林吗?”
海林没有说话,目光慢慢转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如银丝如珠帘,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水雾弥漫之下,整个世界一片凄清朦胧。良久,海林收回目光,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和陈玉柱断人财路,顺达公司上下都对你俩恨得牙根痒痒,这段时间千万小心些,晚上轻易不要出门。”说完站起身,从皮夹子里掏出饭钱拍在柜台上,开门走了出去。
三
没有顺达公司的收购点吵吵闹闹,清水河管护站清静了许多。这天上午秋雨又下个不停,一辆小轿车突然从镇子方向飞速驰来。车在管护站前停下,从车里钻出来的是姚淑兰和春枝。姚淑兰眼睛急慌慌地四处寻找儿子:“红革呢?红革在哪儿?”红革闻声忙从值班室里出来:“妈,我在这儿呢,出啥事儿了?”姚淑兰如获至宝般一把扯住儿子的胳膊,含着眼泪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春枝在旁解释,婆婆刚才去市场买菜,听人说陈玉柱昨晚在家门口被人捅了一刀,家属已经连夜送地区医院了。姚淑兰想到儿子和陈玉柱惹的是一个对头,怕他也有危险,回家拉上春枝打了辆出租车就赶过来了。
姚淑兰扯着儿子不撒手:“红革,马上跟我坐车回家。”红革说:“妈,光天化日的,没人敢对我咋样。还有,我正当班呢。”姚淑兰坚决地说:“当班怕啥?领导来了让小蒋帮你请个假。红革,你要还认我这个妈,就马上跟我走!”
红革无奈,只得嘱咐了小蒋几句,随着母亲钻进了轿车。
四
在姚淑兰严格监督之下红革蛰伏半个月没有出门,在这期间一个个消息纷至沓来:由于伤及要害,陈玉柱在地区医院不治身亡;这起性质恶劣的凶杀案引起翠岭林业局领导的高度关注,要求公安局组织精干力量务必破案。
母亲放红革正常走动后,休班时间红革仍和春枝早出晚归进山采摘山货。这天傍晚两人采山回来,摩托车驶到家附近的一处山货收购点,见小山似的松塔堆前聚集了许多采山人,却不忙出售山货,都围着收购点的张老板听他说话。
张老板一张胖脸在夕阳映照下焕发着红光,双手掐腰大声说道:“一排查案发那几天的外来人员不要紧,嘿,警察还真发现一个可疑的家伙。藤找到了,就顺着开始摸瓜吧,没几天就在地区一家小旅店把嫌疑犯逮住了,带回来一审讯,那家伙交代就是他捅的陈玉柱,背后的主使是顺达公司。今天你们进山是没看到,上午顺达公司来了好多警察,把顺子、金刚几个公司头头都带走了。”
“太好了!”采山人个个欢呼雀跃,几个年轻人叫嚷着跑出大门:“买挂鞭去,放几炮庆祝庆祝!”
这时人群中有人说:“顺子他们被抓了,王海林林场场长的位子肯定也坐不稳了,顺达公司好多事儿都跟他牵着呢。”
另一人说:“咱们干脆再添一把火,给林业局写信告王海林,这几年他和顺子可把咱们采山人坑苦了!”
众人纷纷附和:“对,写信告他!”
“非把狗娘养的告倒不可!”
几个年轻人买回挂鞭,立时在场院里燃放起来。鞭炮噼啪作响,人人兴高采烈,几个妇女禁不住手脚发痒,在松塔堆前扭腰甩胯跳起了大秧歌,人们纷纷加入,欢笑声喝彩声响成一片。
受眼前的气氛感染,春枝也想拉着丈夫下场蹦跶几下,一转头见红革眉头紧锁面色阴沉,知道到他心情复杂,自己也顿时没了兴头,一拉红革的衣角说:“回家吧,明天再把山货送来。”
五
进入九月天气一天凉似一天,秋贮冬藏,林区人家开始一麻袋一麻袋地购进土豆白菜。土豆放进屋里的地窖,白菜腌入粗可环抱的酸菜缸,一冬天吃的菜就算有了。
红革家在清水河边种有几块菜地,不需再额外购置过冬的蔬菜。这天赶上红革休班,下午他和父亲推上架子车,到菜地把最后一批土豆起出来,装了几麻袋推回家里。
爷俩正把土豆往屋里运,延峰串门来了。延峰将孙连福推进屋:“叔,你回屋抽棵烟,这点活儿我跟红革就拾掇了。”
延峰和红革一起动手,很快就将土豆归置好,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红革从屋里拿出两张小板凳,和延峰坐在院子里一边歇息一边随意聊天。
红革问延峰最近补习班办得怎样,延峰说:“还行吧,手里这期是最后一期,办完就不再办了。”
红革疑惑:“为啥不办,不挺挣钱的吗?”
“挣钱我也不想办了,这个补习班已经彻底变味了。”
延峰给红革讲了几天前发生的事。那天给补习班上课他发现班里多了几张新面孔,但这几人都是学校的学习尖子,根本不需要额外补课。下课后延峰留下他们询问缘由,学生们的回答让他震惊不已——数学老师为了给补习班多拉些人,竟然在学校上课只讲水货,重要内容都放在补习班讲,逼得本不该出现在补习班的孩子也来报班。
延峰说:“当初我放弃留山外的机会回到林区,可不是为了不择手段地从学生身上捞钱。我想好了,手头这期补习班办完就不办了。”
“你做的对!”红革禁不住拍掌赞赏,继而又担心地问:“你媳妇和丈母娘能同意吗?”
“不管她们同不同意我都不办了,这几年净听她们摆布,我也该自己做回主了。”
说着话不觉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姚淑兰从屋里走出来说:“延峰,晚上别回去了,在我家吃。”延峰也不客气:“行,最喜欢吃您做的菜了。”姚淑兰犹豫了一下,又吩咐红革:“你给海林打个电话,让他也过来吧。”
“婶,别打了,”延峰说,“海林不会来的。”
姚淑兰轻轻叹了口气,走进屋里。延峰神色黯然地对红革说:“昨天我去了趟海林家,海林说双开的处理结果下来后常慧就提出了离婚,他同意了。他还说准备到山外打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后天就走。”
红革沉默良久,突然暴喝一声,挥拳重重地打在身旁的板障子上:“海林,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