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周老师主持下红革一家和春枝母女在饭店吃了顿饭,算是订了婚。席上春枝妈说:“过两天我们娘俩就回山外了,出来这么久也不放心家里。等明年天暖和你们这边预备齐整了,我和她爸就把春枝送过来,完了俩孩子的终身大事。”
“行,行,就听亲家母的。”姚淑兰说,“可我们这边该有的礼数也不能省,我和红革他爸商量过了,趁春节放假让红革去兰东走一趟,一来认认家门,二来也瞧瞧老丈人。”
“这样最好,”周老师笑道,“见到这么称心的姑爷,我那妹夫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春枝随母亲回山外了,红革又回归到上班干活下班看电视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生活,习惯了春枝在身边言笑晏晏卿卿我我,心里不免空落落的。红心看哥哥常常一个人呆呆出神,便笑着打趣他:“哥,又想我春枝姐了?”
“一边去!”红革一瞪眼,“你当我们同你和大国似的,腻歪个没够。”
“死要面子!”红心向哥哥做个鬼脸,“想人家了还不好意思承认。”
好容易盼到春节,母亲开始帮红革打点出门的行装。红革只在很小的时候随父母回过一次山外老家,此时要一个人出门远行心下难免惴惴。父亲开导他说:“出去是串门也是见世面,总窝在翠岭这巴掌大的地方,能晓得个啥?放心走,你一个大小伙子,只要跟人不打架不拌嘴,啥事也不会有的。”
母亲则是一番细致入微的叮咛:车票和钱要拿稳攥好,不要被贼偷了,到了丈人家一定嘴甜手勤,不能让人家挑出毛病……
红革早晨上了火车,中午时分到了地区,火车再向前走便驶出千里林海进入到辽阔的松嫩平原,放眼车窗外皆是一望无际的沃野,冬日暖阳下冰封雪盖银光耀目,令人胸襟为之一宽。天黑透时他在中转站下了车,到票房买了去省城的火车票,见开行时间是次日一早,看来必须得在火车站附近住宿一晚了。
红革拎着行李走进站旁的一家旅馆,睡眼惺忪的服务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告诉他便宜的房间都已客满,剩下都是三十元一位的高档间。
“三十块?这么贵!”红革嘟囔着,转身走向相邻的另一家旅馆。没想到这一家与刚才的旅馆一样,能提供的只有高档间。
到底是花冤枉钱住高档间还是蹲一宿候车室,红革一时犹豫不决。这时一个披着军大衣的妇女踱过来问道:“大兄弟,是要住店吧?一晚十块,住不?”
红革想价钱倒是便宜,打量妇女形容,见她三十开外一脸和善,不像是开黑店的,反问道:“远不远?”
“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
“那行。”红革拎起行李,随妇女走向火车站对面的居民区。
妇女领着红革在巷子里七拐八绕,走了十多分钟也未到她所说的旅店。红革心里未免打鼓,但想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总不成被一个女子害了,所以只是紧跟在后并不说话。
又走了一段路,妇女终于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前停下,说这就是了。红革走进房门,只见一条昏暗的走廊两边隔成许多狭小的屋子,每间屋子挨挨挤挤摆着三张铁架床,想来就是所谓的客房了。
大老远的已经来了,红革嫌不得这小旅店的局促肮脏,由那妇女引着走进了靠里的一间屋子。妇女指着中间一张床铺说:“你就在这儿睡吧。”
靠墙的床铺已有一位客人,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汉子,正捧着本地摊杂志随意翻着,听到动静抬头看看红革,含笑招呼道:“来了?”
红革向他点点头,将行李塞进床底,忍着床单的污黑油腻合衣躺了下去。
小胡子客人似是个健谈的人,主动搭讪道:“兄弟,去省城?”红革答声:“是。”再不多说一个字。他临来时母亲再三嘱咐,外头不比翠岭,社会复杂人心难测,和生人接触务须谨慎。
小胡子客人并不计较红革的敷衍,滔滔不绝介绍自己——他是辽宁人,一向走南闯北做药材生意,前几天刚跑了趟内蒙,现在是准备回家过春节的。
小胡子客人正说着话,屋门推开,又有一位客人被店主人领进来。红革和那人四目相对,同声欢叫:“怎么是你!”
原来进来的人是红革同一建筑队的工友姜明,两人其实坐的是同一列火车,在火车上没有遇着却在这里见了面。红革帮姜明安顿好行李,问他出行的缘由,姜明说他父亲在报纸上看到省城一家烹饪培训班的招生广告,便打发他到省城求学,待手艺学成回翠岭开个小饭店。
“你开饭店,那建筑队的工作不要了?”红革问。
“我比不了你,等你爸退休能接他的班。我家是盲流来兴安岭的,干到退休也是个老知青,转不成正式的,不如赶早想别的出路。”
姜明问红革出门做什么,红革有些不好意思:“到老丈人家串个门。”
“老丈人?”姜明惊讶地说,“没听说你结婚呀。”
“是未来的老丈人。”
“哦,那你办喜事时别忘了请我呀。”
“肯定的。”
红革和姜明聊得热乎,同屋的药材商人不甘寂寞,瞅准话缝插言说:“你们都是兴安岭的?我这两年可没少往你们那儿跑。兴安岭人讲义气重感情,比山外人淳朴多了。可是也有一条不好,就是经济意识太差。”
说到这儿药材商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卷,先让红革和姜明,见两人都摇头,自己抽出一棵点着了,继续说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南南北北到处都在搞开发,有资源的搞开发,没资源的变着法儿也在搞,可你们林区人就知道伐木头,谁也没想着开发开发满山的宝贝。你们兴安岭有多少好东西呀,蘑菇、木耳、嘟杮,随便开发哪样卖到山外都能换回来大捆大捆的钞票!一句话,思想落后耽误事儿啊。”
红革和姜明不明药材商人的底细深浅,任由他感慨万端地空发议论,只是哼哈答应并不接口。
屋门突然又被推开,一个胖子和一个络腮胡子走了进来。胖子满脸堆笑地对三人说:“我们也是住店的,大长夜睡不着觉,想打几把牌解闷,可人凑不够手,你们三位谁有兴趣?”
红革和姜明都说累了要歇息,药材商人却似有意,问:“带彩头吗?”络腮胡子说:“带一点儿吧,一点儿没彩头玩起来也没意思。”药材商人说:“我去。”起身跟着络腮胡子走了。
胖子留下来继续撺掇红革和姜明:“现在三缺一,还差一位。睡这么早干嘛?玩几把去。”见红革和姜明不为所动,无奈地说:“碰上不好耍钱的榆木疙瘩了。得,我再去找别人。”
红革和姜明又闲聊了几句,渐渐困意上来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两人突然被隔壁房间的吵闹声惊醒,跟着屋门咣当一响,药材商人被人一脚踹进屋来,跟着走廊响起络腮胡子的骂声:“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妈的,输钱还敢讹人,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界!”
红革和姜明见药材商人失魂落魄地收拾好东西匆匆而去,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惊醒两人再也睡不着,躺了一会儿看看天已放亮,结算了住宿费出了店门。
红革和姜明问了几次路才找回火车站,他们在站旁的早点摊买了些包子,走进候车室边吃边等待上车。
姜明忽然拽了拽红革衣袖,向一个墙角努了努嘴。红革向墙角望去,见昨晚被赶出旅店的药材商人正坐在椅子上歪头打盹。
红革和姜明走到药材商人身边,红革拍了拍他的肩膀,药材商人被吓得一哆嗦,待看清是他两人才放下心。红革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药材商人叹了口气:“别提了,我上了人家的套了。那几个人把我忽悠上牌桌,开始让我打得顺风顺水赢了不少钱,然后就说彩头太小不够刺激,要玩大的。也是我贪心糊涂,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一玩大的不要紧,我竟一把也没赢过,不光先前赢的钱都吐了出去,连身上带的几百块钱也输个精光。我明白过来他们几个是合伙算计我,要和他们讲理,他们却反说我输急了讹人,上来把我拳打脚踢好一顿揍……”
姜明听得义愤填膺,说:“你咋不去派出所告他们?”药材商人指指候车室门口:“有人看着我呢,他们说了,我要敢报案去,就把我的腿打折了。”红革向候车室门口望去,果见两个小青年一边抽烟一边把眼睛向这边瞄着。
红革侠义心肠上来,说:“我们帮你去报案。”药材商人摇摇头:“算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当我花钱买个教训,今后可不敢随便在外头跟人耍钱了。”说到这里他面上突现扭捏之色,嗫嚅说:“我回家还得再做一天火车,车票是提前买好了,可路上总不能不吃一顿饭吧。两位小兄弟,你们手里要是富余十块二十块的,能不能借我用用,你们把地址给我,我回家就把钱寄给你们。”
红革取出钱包数出五十元钞票拍在药材商人手里:“不用还了。”姜明也掏出五十元放上去:“我的也不用还了。”药材商人捧着票子热泪盈眶,嘴里不停地念叨:“谢谢小兄弟,谢谢。”
二
红革和姜明走出省城火车站的出站口,红革需在此继续倒车,姜明则要赶往烹饪培训班的办班地点,只能就此分手。两人原本只是普通同事交谊平常,但这一路走下来感情不自觉亲厚了许多,姜明说:“祝你在老丈人家过个好年。”红革拍拍他的肩膀:“也祝你在培训班学习顺利。”
眼望姜明瘦削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消失,红革在站前广场的台阶上坐下来,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号称“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的省会城市。楼房盖得那么高,人住进去不成了鸟了?马路上车也太稠了,一辆接着一辆,过马路的行人泰然自若地在车缝间钻来钻去,也不怕碰着。想起翠岭的街道半天也过不了一辆车,红革感慨大城市和小地方真是不一样。他算算日子,等自己从兰东返程延峰也该开学了,到时一定要让他领着在省城各处好好逛逛。
又坐了一夜的慢车,红革天亮时分抵达了兰东县城。他下了火车,在月台上四处寻找春枝的身影。红革在出发前两个星期曾给春枝寄了封信,告诉她自己到达的车次时间,料想她必亲自来接的。
红革左瞧右看了半天,并未找到春枝。下车的旅客陆续散去,最后偌大的月台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一名车站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赶他:“快出站吧,我们要锁门了。”
红革一边纳闷一边出了车站,走上县城的街道。冬日的清晨冷雾弥漫行人寥寥,他走到街边一个卖糖葫芦的面前,客气地问:“大哥,向阳乡徐店村怎么走?”卖糖葫芦的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公交站牌:“在那儿等车吧。”
红革在站牌下等了一个小时,终于盼到一辆破烂的公交车嘎吱嘎吱驶过来。他跳上车,窃喜车上还有空座,可以歇歇站得酸麻的腿脚。
红革昨晚在火车上睡得不好,汽车摇篮似的一摇一晃引得他瞌睡上来,靠着椅背便迷糊了过去。他睡得正香,猛听一声叫嚷:“你不是去向阳吗?到了!”红革打一激灵睁开眼,见是公交司机在和自己说话,连忙提着行李下了车。
红革只当下车处便是徐店村,向一起下车的一位老农打听,才知这里只是向阳乡乡政府的所在地,徐店村距此尚有二十多里呢。老农见红革愁容上来,热心地说:“咱们在这儿等等,看能不能帮你拦辆便车。”红革忙称谢不迭。
等了一会儿,一辆马车踢踢踏踏地踏雪驶来。老农招手截住,向年轻的车老板说:“雷子,是回村吧?这儿有个小伙子也去徐店,你能不能顺道捎捎他?”车老板爽快地答应:“有啥不能的?上车吧。”
红革谢了老农上了马车,车老板一声吆喝,驾辕的黄马撒开四蹄小跑起来。车老板回头问红革:“你去徐店干啥?”红革答:“串门。”车老板也不再问,抱着鞭子自顾哼起了二人转。
车老板一段戏没唱完,马车已到了徐店村村口。红革跳下车谢道:“大哥,辛苦了。”车老板说:“别光道辛苦,走这么远的路打个摩托车还要五块钱呢。”红革领悟了他意思,从钱包里数出五块钱递给他。车老板将钱小心地装进口袋里,随口问:“你去哪家串门?”
“徐春枝家。”
车老板面色登变,仔细打量红革:“你是……兴安岭的孙红革?”
“是啊,你咋知道?”
车老板忙掏出还未捂热的票子塞还给红革,嘴里连说:“这事儿整的,这事儿整的,我咋能收你的钱?”见红革一脸迷糊,有些尴尬地说:“明白说吧,春枝是我妹妹,我是她哥徐春雷。”
三
红革的到来让春枝一家人欢喜异常,丈母娘立即带着儿媳生火做饭,老丈人拉红革坐上热乎乎的炕头,伸手捏捏他的肩膀,喜爱地说:“身板够结实的。一直没见你来信,还当你不来了呢。”红革说:“我写了信呀。”春枝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里,说:“这可怪了,我这些日子天天去村委会打听,他们都说没见到兴安岭来的信。”老丈人说:“别管信不信了,来了就好,咱一家人高高兴兴过个年!”
丈母娘和春雷媳妇将饭菜端上来,都是咸鸭蛋、炒鸡蛋、白菜炖土豆等自产的吃食。丈母娘将几块煎得油汪汪的鸡蛋挟进红革碗里,亲热地说:“到这儿就和到了自己家一样,多吃点儿!”
老丈人从炕柜里拿出一瓶二锅头,问红革:“整点儿不?”红革待要点头,猛想起临来时母亲的嘱咐,矜持地说:“叔,你和我哥喝吧,我吃菜就行。”春枝一把从父亲手里抢过酒瓶给他倒上:“到我家装啥?在翠岭我亲眼见你连干几杯都不带醉的。”
一家人正吃着饭,随着一阵叽叽喳喳的说笑,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涌进了屋,原来村里的女人听说老徐家的林区姑爷上门,一窝蜂都跑来看稀罕。
未出阁的姑娘只是拿眼盯着红革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媳妇们就放肆多了,一边瞧一边品头论足:“模样还中看,就是鼻梁塌了点儿。”
“瞧这耳朵多大,老话咋说了?对,耳朵大有福。”
“说有福还得说人家春枝,瞧这小伙样子老实巴交的,结了婚一定啥事都听媳妇的。”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口无遮拦,红革听得面皮发烧,埋头只是往口里扒饭。春枝却耐不住了,“啪”地掼了筷子,跳下炕柳眉倒竖嚷道:“又不是你们家的姑爷,用你们在这儿说三道四!走,都走,吃饱了到别的地方消食去!”
女人们嬉笑着去了。老丈人对红革说:“我们农村人就这样,别在意。”春枝余怒未消地说:“啥农村人就这样!她们就是没教养,等她们家来客了我也过去瞅,不把客人瞅毛了才怪!”父亲用筷子指点着女儿摇头:“你这脾气……”
四
红革在徐店村的日子如同神仙般逍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穿衣下地,丈母娘和春雷媳妇调换花样给他张罗吃食,春枝更是担任他的专职陪同,吃饱了便领他村前村后四处闲逛。
大年初一早上吃过饺子,老丈人对春枝说:“听说今天乡里办庙会,唱二人转的、扭秧歌的都有,你带红革玩玩去。”春枝依言领着红革出了门,对红革说:“咱们坐马车去吧。”红革问:“你会赶车吗?”春枝得意地一扬下巴:“我比我哥赶得还好呢。”
春枝从马圈里拉出黄马,指挥红革帮她将大车套上,两人上车坐好,春枝扬起鞭子熟练地一甩:“驾!”赶着马车出了院门。
马车沿着奔乡政府的大道一路行来,但凡遇到有村民步行去赶庙会的,春枝必招呼他们上车同行,这样一路上人,到集市时整辆马车已坐得满满当当。
春枝将马拴好,引着红革一个摊位一个摊位转悠。正看得眼花缭乱,前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春枝兴奋地叫道:“是二人转!”拉着红革穿过人丛飞跑过去。
一个临时搭起的戏台上,一男一女两个演员正在卖劲地对唱。演员只为取悦观众,一些粗口浪语张嘴就来,红革和春枝直听得脸红心跳。瞧了一会儿,春枝见唱词愈来愈不堪,拉了一把红革说:“别听了,我们到别的地方逛逛。”
两人退出人群,红革见不远处有一排卖雪糕的,对春枝说:“走,我请你吃雪糕去。”
红革买了两块雪糕,与春枝一人一块慢慢啃咬。两人正吃得香甜,前方街面上突然一阵吵嚷,接着便见一个小青年手里抓着一个女式皮包慌慌张张跑来,后面一男一女一边追赶一边叫:“抓小偷!”
待小偷跑到跟前,红革突然将腿伸了出去,急速奔跑的小偷猝不及防,结结实实被绊了一跤,摔了个嘴啃泥,手里的皮包也甩出老远。小偷狼狈地爬起身,回头向红革怨毒地盯了一眼,来不及捡皮包匆匆逃走了。
两个失主追上来,女的去捡皮包,男的对红革连声道谢。红革说:“没啥,帮把手的事儿。”春枝在旁纠正:“不对,是帮条腿儿。”几个人都笑起来。
红革和春枝又在集市上逛了几圈,看看天已过午赶着马车踏上归程。刚走出不远,一个人从路边闪出拦在车前,阴阳怪气地说:“哥们,别着急走啊,咱俩帐还没算呢。”
红革认出是刚才被自己绊了一跤的小偷,一片腿跳下马车,毫不畏惧地走上前说:“你想怎么着?”
“今天你搅了老子的生意,要么赔偿老子的损失,要么,呵呵……”小偷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来。
红革哼了一声:“我们兴安岭人还真不怕这个,来吧,咱俩过两招。”春枝提着马鞭走过来,将马鞭递给红革:“用这个,抽死这个王八蛋!”
“你是兴安岭的?”小偷心里犯起嘀咕,兴安岭人打架不要命全省闻名,再审量红革铁塔似的身板和手里两米长的马鞭,胆气早已泄了,丢下一句场面话:“哥们,算你牛,咱们后会有期。”一溜烟地跑走了。
红革和春枝相视而笑,上了马车继续前行。与来时一样,只要遇到步行回村的村民,春枝必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一个坐车的老太太见红革瞧着面生,问春枝这是什么人。春枝“咯咯”一笑:“他是来我家偷东西的。”老太太问偷什么,春枝笑得更加欢畅:“偷人!”
马车驶回春枝家,红革一边帮春枝卸车一边说:“你和大哥是亲兄妹,做事却真不一样。”春枝问怎么不一样,红革便将自己来时春雷要车钱的事儿说了。春枝啐了一口:“他是一心钻进钱眼里了,这事儿也做得出。”
见他们进屋,老丈人将一封信递给红革:“这是你写的吧?刚才村主任送过来的。”红革接过看看,说:“怎么这时候才到?”老丈人笑道:“什么这时候才到,早就到了。邮递员把信给了村主任,村主任随手揣进衣兜里,事儿一忙就忘了,还是今天他老婆给他洗衣服才翻出来的。”
五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过罢正月十五红革该回翠岭了。从红革说要走开始春枝便闷闷不乐,帮红革打点行装时眼圈红红的。红革也是一样,春枝走到哪里,目光便追到哪里,满眼都是不舍。
老丈人丈母娘瞧在眼里,红革启程的前一晚,老丈人对红革说:“我和你婶商量过了,反正春枝呆在家里也没事儿,你带上她一块回翠岭吧。”
红革和春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春枝追问:“爸,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父亲笑道,“我是心疼我闺女,别红革走了哭成个孟姜女,眼泪把咱家的房子冲塌了。”
“讨厌。”春枝不好意思地笑了。
红革和春枝回翠岭依旧需在省城倒车,红革早有乘此机会逛逛省城的想法,与春枝一说,春枝自然乐意。
两人出了火车站,乘公交车来到延峰就读的师范学院,又一路打听寻到中文系的宿舍楼。看门的大爷将他们拦住,问找哪一个。红革说了延峰的年级和姓名,大爷便叫住一个上楼的学生,让他帮忙喊延峰下来。
延峰很快趿拉着拖鞋出现在楼梯口,见是红革扑上去一把抱住,欣喜地说:“你怎么来了!”红革向他介绍了春枝,又将来意讲了,延峰说:“玩的事儿明天再说,咱们先去吃饭。”
三人来到学校后面的饮食一条街,延峰欲寻个档次高点的饭店,红革坚决不让,最后春枝指定一家挂着“特色韭菜盒子”招牌的小馆子说:“吃这个就不错。”
三人进内坐定,除韭菜盒子外延峰还点了几样小菜和两瓶啤酒。春枝说:“给我也来一瓶。”延峰笑道:“怪我有眼无珠了,看不出嫂子这样豪爽的。”招呼服务员多上一瓶啤酒。红革说:“嫂子这称呼叫早了。”延峰说:“早晚不得这样叫。”
服务员拿来啤酒,延峰先给春枝满上,说:“嫂子,不是我替红革吹嘘,他可是普天下少有的好男人,可巧让你逮着了。”春枝笑着瞟了红革一眼:“他哪里好?我可瞧不出来。”
红革岔开话题:“延峰,你今年就该毕业了吧,能留在山外吗?”
延峰回答:“我们学校这两年分配形势不错,就算好地方去不了,稍差点的应该没问题。可依我自己的想法,还是愿意回翠岭。”
“你本来能留山外却要回林区,肯定被人当新闻讲了。”
“咱林区发展最终靠什么?一定是人才。”延峰面色凝重地说,“可现在外地的大学生不愿来林区,本地考出去的大学生又都想方设法留在山外,长此以往林区的人才不就断档了吗?”
红革感慨地说:“要是别的大学生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
“我是大家眼中的异类,”延峰苦笑,“我把回翠岭的想法跟同寝的同学说,他们没一个不笑我有毛病——好容易从穷山沟奋斗出来,怎么还想回去?”
春枝在旁说:“你想回就回,管他别人怎么说!”
“春枝说得对,”红革说,“自己的路自己走嘛,你回翠岭,咱哥几个又能在一起了,互帮互助,一块奋斗,多好!”
延峰举起酒杯:“就这么办,干一个!”
“干一个!”三只酒杯碰到一起。
吃罢饭走出饭馆,延峰将红革拉到一边,悄声问:“你和嫂子住旅馆,开一个房间还是开两个?”
红革给了他一拳:“我们还没结婚呢,当然开两个。”
“那得花多少钱,干脆你们住我们学校的宿舍得了。”
“那敢情好,又省钱又能让我们体验一下你们大学生的生活。”红革说,“方便吗?”
“我们班的女生寝室有一张空床,我可以安排嫂子住那里,你嘛,就跟我一个铺上挤挤吧。”
延峰带红革和春枝来到女生宿舍楼,叫下来一个相熟的女生,如此这般一说,那女生爽快地答应了,引着春枝上了楼。延峰见红革的目光一直追着春枝的背影,笑道:“放心吧,嫂子丢不了的。”
延峰带着红革回到自己的宿舍,把他向同寝的同学介绍了,一帮大学生给红革递烟倒水十分热情。正聊着天,灯忽然灭了,红革还道是楼里的保险丝憋了,延峰说:“不干保险丝的事儿,是门卫大爷把闸拉了,我们学校有规定,十点半必须熄灯睡觉。”
大家摸索着上了床,只听一个睡在上铺的同学说:“今天该轮到谁讲罗曼史了?”众人都说是老三。那个叫老三的说:“我这人向来纯洁无瑕,哪有什么罗曼史给你们讲?”耳听众人“呸呸”连声,只得说:“好吧,那还是我上高三的时候,我老爸老妈望子成龙心切,咬咬牙掏钱给我租了间学校附近的房子,省得我来回奔波影响学习。房东有个漂亮的女儿,看我顿顿清水煮面条过得可怜,常常端来家里的好菜好饭给我吃,我晚上学习的时候她也常来我屋里陪我坐一会儿……”
“摸手了吗?亲嘴了吗?”有人打断老三。
老三啐道:“人家秀外慧中冰清玉洁,我咋敢冒犯?直到一天她对我说,她一家并非人类,乃是隐居在此的狐仙……”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枕头袜子齐向老三的床铺飞去。老三委屈地叫:“我讲的都是实话,你们咋不相信?”
红革躺在铺上忍不住笑:这些大学生,和自己想象的真不一样。
第二天红革和春枝由延峰陪着在省城的各处景点结结实实逛了一天,晚上延峰将他们送上火车。两人找到座位坐好,春枝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嘟囔:“玩得还真挺累。”她将头靠在红革肩上,说:“你同学对你挺不错的。”
“那还用说?”红革说,“我和延峰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一个班,多少年的交情了。”
“红革,如果让你选呆在山外还是回翠岭,你会选哪个?”
“还是回翠岭吧,”红革想了想说,“大城市繁华是繁华,可我还是喜欢一睁眼就见山见水,地方不大满街都是熟人的感觉。你还别说,出来这么些日子,我都有点想翠岭了。”说到这里他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鼾声,低头一看,发现春枝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