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卫国被北狄所灭,宋桓夫人恳求夫君宋桓公派兵救援,宋桓公领兵到黄河边上,接应跟随卫戴公的卫国遗民,协助他们渡过黄河;许穆夫人不顾许国君臣的拦阻,孤身前往齐国求救,请得齐桓公派公子无亏,领兵击退北狄,使卫戴公得以复国。虽然这两姐妹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光辉业绩,又不是上阵杀敌,就是普通的举手之劳,别人也许会觉得这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卫国人对她们两姐妹的赞誉,却是不绝于世。
卫戴公因为操劳过度累坏身子,流亡期间缺医少药,在位不到一年病逝,弟弟卫文公继位。朝歌已在战争中毁灭,眼前只有一片悲痛与荒凉。卫文公把首都从朝歌迁往楚丘。虽然得以复国,但要把卫国从废墟中重建,这是一项艰巨的重任。
卫文公对国民说:“许穆夫人不过一弱质女流,尚且能为拯救卫国而奉献力量。我等皆七尺男儿,何以做懦夫?一个弱女子尚且愿意为我们的国家,付出她自己所能做的努力。且不说我们到底有多大能耐,而是我们尽努力了吗?付出我们所能了吗?”
卫文公这话,不仅是对国民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卫文公在位二十年,毕生与百姓共历艰辛,致力于卫国的复兴建设。所以,公子重耳流亡到卫国时,卫文公无法不怠慢于他。尽管这事情回过头来看,有点轻率。但放在卫文公的角度,当时卫国既贫穷,人口又少,要养起他们这么一大帮贵人,将会是压在卫国百姓身上的沉重负担。
卫文公逝世后,他的儿子公子郑继位为卫成公。而除了君位,还有卫文公的爱国心,也一并继承了下来。
晋文公要报复卫文公当年的失礼之举,卫成公则想有尊严地改善与晋国的关系。在继位之后的第三年,晋文公和齐国新君齐昭公在敛盂结盟,卫成公申请参加盟约,但晋文公没有同意。卫成公明白这意味着是一种什么压力,晋卫相邻,而楚卫之间相隔了好几个国家,卫成公就想与楚国友好,通过“远交近防”的策略制衡晋国。
但大臣元咺反对。元咺是个晋文公迷,他认为卫国应该与晋国结盟。而且,晋楚相争激烈,大战在即,怎样站队是个不能轻率的事情。而他相信晋国会取得战争的胜利的。尽管这信心与其说是来自理性的分析,还不如说是来自一种信仰更贴切。
于是就在大战前夕,元咺做了一个惊人的政治行动,把卫成公赶出首都楚丘。元咺的这场政变还是十分有节制的,既没有篡位,也没有加害于国君,名义上还是让国君出游。但对在卫国人中刚则形成的朴素的爱国主义意识,造成了巨大冲击。元咺这样做是对的,还是不对的?
卫成公在襄牛小住。他本来是准备到楚国去,但想观察一下。城濮之战,楚师败绩,他就不能再到楚国去了。他在名义上仍是卫国国君,他也没想过退位。他使元咺奉弟弟叔武代理国政,并去践土参加晋国之盟。
卫成公流亡到陈国,有宁武子、孔达、公子歂犬、华仲以及元咺的儿子元角等多位大臣追随他。在那里,卫成公与陈共公结下了生死之交的深厚友谊。
但到陈国后不久,有人对卫成公说:“元咺已立叔武为君矣。”
卫成公听后很生气,没有考究这是不是一则谣言,就派人杀死了元角。但元咺并没有立叔武为君,他只是奉叔武摄政。至于这则谣言到底是谁传出来的,是不是从晋国那边故意放过来的呢?现在自然无法考究,这种隐蔽性,本来也就是谣言的特点。
晋文公要操控卫国,想把卫国变成晋国的附庸。但元咺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卫国人这一条底线,始终未如晋文公所愿。见叔武并不受控制,晋文公就设法想搞乱卫国政局,因为只有这样,晋国才有机会控制卫国。
城濮之战后不过两个月,晋文公就派使者到陈、卫两国,通知叔武,晋国允许卫成公返国。
叔武很高兴,派长牂到陈国去接卫成公回国。
卫成公比约定的回国时间提前了,宁武子亦先长牂而到楚丘城下。守门以为是国君的使者,与宁武子同乘而入。公子歂犬、华仲为前驱。叔武正准备沐浴,闻国君回来,捉发走出,却遭前驱射杀。
这变故惊动全城,元咺闻变出奔晋国。楚丘城内,突然一片恐慌,人心惶惶。
卫成公把头枕在叔武的尸体上,失声痛哭。他说:“吾知汝无罪也!”
与此同时,公子歂犬与华仲也赶快逃离了卫国。
宁武子与卫人盟于宛濮,以安定民心。
盟约说:“天祸卫国,君臣不协,才发生此忧患。现天意保佑,大家要放弃成见互相听从。如果没有留下来的人,谁守社稷?如果没有跟随国君的人,谁扞牧圉?今天我们在神的面前宣誓,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行者无恃其功,居者无惧其罪。有渝盟约,祸患临头。明神先君,是纠是殛。”
国人闻此盟,不再有所担心,卫国政局稳定下来,避免了分裂。
元咺到晋国后,向晋文公起诉卫成公谋杀叔武。本来,晋国是没有权力审判诸侯的,这是天子的权力。不过在强权之下,卫成公只有到晋国应诉。
宁武子作卫成公的诉讼人,鍼庄子作卫成公的代理人,士荣作卫成公的答辩人。
元咺诉讼说:“叔武、元角,均无罪被杀。成公乃滥杀者也!”
士荣申辩说:“叔武篡位。死有余辜。”
士荣的答辩在法律上并不成熟。因为卫成公当日曾当众哭诉说叔武无罪,不管这是不是为稳定政局的权宜之计,既然是当众宣布,也就是叔武无罪的证据。
卫成公败诉。晋文公依法杀了士荣,砍了鍼庄子的脚,把卫成公送到京师洛邑关押。因为晋国与卫国同为周的臣子,在法律上说,晋国是无权关押诸侯的。但晋文公认为宁武子忠诚,就赦免了他。
元咺回卫国后,立公子瑕为国君。
宁武子和孔达跟随卫成公一同到京师,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宁武子的忠诚,确实无可质疑。对每份送给卫成公的食物,他都要小尝一口,以身试毒。
宁武子对孔达说:“不可让有心人下毒得手。”
孔达说:“由我来吧,你是国家执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宁武子回答他:“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宁武子不允许,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这才是合符礼的。
晋指使医生衍在给卫成公的食物中下毒,衍是周朝的医生,负责照看卫成公的身体状况。但衍碍于宁武子的小心,他始终无法找到机会下手。宁武子知道情况后,就给衍送礼物贿赂他,求他放过。
鲁僖公朝见周襄王,为卫成公求情,他分别把十对宝玉献给周襄王和晋文公,周襄王允许了。晋文公扶植公子暇为君,是为要用政治手段控制卫国。晋文公有点失望,卫国并没有因此成为晋国的附庸国。晋文公也同意释放卫成公,倒不是为了那十对玉,而是想在卫国内部制造混乱。
卫成公在被囚2年后获准回国,但公子暇已是国君。那他是以什么身份回国?
卫成公指使孔达贿赂周歂、冶廑:“若能纳我,吾使尔为卿。”
周、冶两人杀了元咺。卫成公就以国君的身份回国。公子瑕则逃亡到了楚国。卫成公在太庙祭祀先君,然后重新登位。公子瑕被称为卫中废公。
著名的儒家学者公羊高评论晋文公和元咺两人。
评晋文公说:“卫之祸,文公为之也。文公为之奈何?文公逐卫侯而立叔武,使人兄弟相疑,放乎杀母弟者,文公为之也。”
评元咺说:“归恶乎元咺也。曷为归恶乎元咺?元咺之事君也,君出则己入,君入则己出,以为不臣也。”
公羊高把卫国之祸看作是由晋文公的个人原因造成,这是没有评到位。但在古代,恐怕也真的是难以评价到位。因为,晋文公其实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家,他要控制卫国,是为了使晋国的利益最大化。而在卫国内部制造政治动乱,不过是他要进行政治控制的手段。以政治手段而不是野蛮杀戮,这在文明程度上当然是先进的。
在儒家眼中,元咺不忠诚于国君,不把自己看为国君的臣子,这是他的恶。这也仍是归咎于个人。但元咺与卫成公的矛盾,主要还是涉及国家安全的政治矛盾。是与楚国结盟还是与晋国结盟的选择,而城濮之战的结果,证明元咺的选择是对的。
儒家理解不了晋文公,是因为儒家并没有国家的观念。仁爱是一种政治理想,是普适价值。所以,孔子周游列国失败了,他也不可能会成功。因为,各诸侯国的需要,是现实政治的需要,不是为实现理想政治的需要。
因为没有国家观,所以,在儒家的理论中也没有爱国主义。但现代观念认为,国家由人民、领土、政府、主权这4个要素组成。所以,尽管在儒家的理论中没有国家观念,由于儒家的普世价值提倡“忠君爱民”,这于现实中,却又成为了一种爱国主义。因为,国君是政府的代表,是主权的行使者。
忠君才能履行政治责任。而民是国之本,爱民,也就是爱国。不爱民,就不可能有爱国。爱国必定爱民,这判断标准在今天依然成立。忠诚的观念在现代同样也是仍然需要的,尽管忠诚的对象发生改变了,比如,是忠于法律,忠于职守。
不过,卫国人的爱国主义感情不是从理论中来,而是随着在废墟中复国以后,国家独立的需要而自然地生发出来。
晋文公死后第三年,诸侯到绛城朝见晋襄公。卫成公没有去,他派孔达侵袭郑国,攻打到绵、訾和匡地,以报复郑国的侵袭。
晋襄公举行祭祀以后,使告于诸侯伐卫。
卫成公则使人告于陈。
陈共公说:“转过去讨伐他们,我辞之。”
卫成公遂命孔达的伐郑兵马,掉过头去讨伐晋国。
晋襄公率领的诸侯军,进攻到卫国的南阳地区。孔达率领的卫国军队,则从郑国攻入晋国。晋襄公没料到卫国会派兵直接攻入晋国,这大胆的行动让他猝不及防,就从卫国退兵。孔达闻讯也退出晋境。
六月,晋国司空士縠约鲁国大夫公孙敖、宋成公、陈共公、郑穆公在垂陇会盟,讨论报复卫国伐晋一事。
陈共公参加盟会,执孔达以说,为卫国向晋国求和。把卫国伐晋之举,描述成是孔达个人的责任。由于卫伐晋,行动十分有节制,并没有对晋国造成什么损失。而既然罪有所归,晋襄公就把孔达关押了起来,没有继续再追究。所谓“古者越国而谋”,但这只是对孔达个人而言,对构建卫国和晋国两国之间的关系,陈共公却是有信心的,也履行了承诺。
虽然被关押了,孔达对自己的命运却是坦然面对。这自然是一种贵族意识,一种高贵的精神。宁武子为国君以身试毒都可以,他有什么可惧怕的呢?爱国精神就是这样互相鼓舞的。毕竟在那个时代,有贵族身份才可能参与国家政治活动。
晋国人对他的光荣感也是极为钦佩,关了两年之后,就释放了他。卫成公亲自到晋国拜谢晋襄公,并接孔达回国。孔达回国后,卫成公亦委他以重任,成为卫国的执政。
当然,这已是28年前的事了。但孔达的爱国心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沉淀为更坚定的意志。晋景公派上军将郤克出使卫国,问责当日卫国为什么出兵救援陈国。出发前,荀林父指示郤克,一定要找到责任人,这事关晋国的霸权重建,否则就不回来。
郤克先天略有些驼背,但这不影响他在面对卫国君臣时,可以尽力挺着胸膛说话。
郤克说:“陈背晋友楚,失信诸侯,宋国讨伐,是主持正义。卫国救援陈国,乃是非不分,不可不究罪也。”
孔达说:“先君与陈有生死之约。卫陈是盟国,陈国有难,卫不可不救也。”
这就像人有自尊心一样,国家也应该有她的自尊,维护自己的独立性,这就是卫国人的朴素的爱国情怀。
但郤克打断了孔达的话:“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卫国已经忘记,卫亦是晋之盟国?或者,卫国是把晋国的地位置于陈国之下?这公然是对晋国的侮辱,不可接受也。”
卫穆公连忙说:“卫当然是晋之盟国也!”
郤克说:“罪无所归,将加而师!”
发出战争威胁之后,郤克果断地转身离开。他走路时,是有点一偏一拐的样子,这更让卫国君臣内心难受。这是赤裸裸的强权彰显,但又不能不忍受。
卫穆公生气了:“实在没法,如果晋国一定要以战争相逼,我们也就只能与战争相对。”
孙良夫说:“吾闻小国之免罪于大国也,聘而献物。亦不妨如此,进献财物于晋,或许可以免灾。”
他们商量进献什么财物给晋国。但郤克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他这次来非为敲诈财物,拿钱消灾的事就别想了。卫国只有两条路可选,或者战争,或者交出罪犯。
郤克说:“罪无所归,吾无所返。望君思之。”
还算是说得留一些情面了。
孔达对卫穆公说:“苟利社稷,请以我说。”
但卫穆公没有同意。
大家也劝阻孔达不要再到晋国去担罪。他已经老了,没必要再去吃那监禁之苦,在有生之年,只怕不能活着回到卫国的。倒不如找个替罪羊承担责任。但孔达明确拒绝了这一个提议。他作为一名贵族,有他的骄傲之心。尽管上年纪了,他并非是一个懦夫。
孔达说:“罪我之由。我为执政,抗大国之讨,将以谁任?我则死之。”
孔达向家人交代后事,家里人都阻止他,提醒他不要做傻事,他们相信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崔杼两夫妻也搬回来住,只为了照看孔达,防止他固执起来做些什么事情。
春天到了,正是万物甦生的季节。孔达的心情似乎也开朗了些,但事情并没有因此而解决,郤克一直待在卫国等结果。当然,春天也是一个容易导致人们困倦的季节,所谓的春困现象,让人头昏欲睡,总是感觉睡不够一样。一天早上,孔家人在白天醒过来时,发现孔达已在午晚自缢而死。
大臣孙良夫领郤克验尸,以说于晋。既然罪有所归,郤克也表示不追究了。
卫国同时通告诸侯:“寡君不令之臣孔达,离间卫与晋的关系,既伏其罪矣,敢告。”
但这则通告,其实只是卫国的对外官宣。在卫国人心中,他们并没有忘记孔达为国家作出的贡献。他们为孔达的儿子娶了妻子,让他接任了父亲的官职。对孔达的牺牲,也永世铭记着。
据《礼记·祭统》记载,孔达死后一个世纪,卫后庄公铸了一方青铜鼎送给他的后裔孔悝。孔悝是他的七世孙,卫后庄公是卫穆公之后的第八位卫国国君。这方青铜鼎是刻有铭文的青铜鼎,《礼记·祭统》也把铭文记载了下来。
铭文说:“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着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
浇铸青铜器是重大的国家活动,青铜鼎上的铭文刻写是有规矩,有讲究的。而能刻上青铜器的文字,为的也是千秋万代流传。
鲁国大夫臧武仲论铭文时说:“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
依铭文的规矩,人所处的社会等级不同,职责不同,各有其表扬的侧重点。
孔悝鼎上的铭文是这样写的:“乃祖庄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庄叔随难于汉阳,即宫于宗周,奔走无射。”
是传扬孔悝的祖先,孔达辅助卫成公的功勋。这说明至少在七世之后,虽然世事有了许多变化,但孔达他对卫国的贡献,仍没有被卫国人所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