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縠使尽极限施压的本事,碰上孔达这个硬茬,不仅宋、卫、曹三国联军组建不起来,华椒兴兵伐陈,又被他派出的援兵破坏。尽管孔达亦是为卫国的利益着想,但在理论上说,卫国的利益应该要服从晋国的利益的。华椒无奈退兵后,先縠亦唯有遗憾地返回晋国。他也明白荀林父是一片苦心,想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但这有什么法子呢?
回到晋国后,先縠突然发现,首都绛城的政治气氛变得很诡异。有人在背后故意造他的谣言,散布说是由于他的原因才导致伐陈失败的。风声已经传回到他耳边,说他与孔达争吵,导致伐陈联军组建不起来,后来卫国甚至还去救援陈国。
但那是先縠在出发前,与荀林父和士会一起制定的策略。一旦孔达的固执劲头上来,就不怕把威胁的说话直白地说出来,哪怕这在外交场合看起来是无礼的。谣言就是有这么一个特点的,话听起来很像是有哪么一回事似的,能自圆其说的,似乎有点根据。
先縠感到有点无奈,虽然心中气愤,因为,他只是一心想把事情办好。这或许也是实干者的不幸,做成了未必受到承认,没做成则有可能会受到莫须有的攻击。那就象一张隐形的网,是谁在他背后散布这些谣言呢?他不知道跟谁去辩解说明,不知道在谁的嘴里传着,这大概也是没法说明的。
风言风语传到晋景公耳边,他就问荀林父。
晋景公说:“是不是先縠又坏事了?”
荀林父说:“这事的责任不在先縠。孔达的秉性就那样,非常固执,对我们晋国也有偏见。先縠是尽了努力的,也做成了事。最后是没料到孔达竟然会派兵救援陈国,华椒的兵力不够,他们才不得不退回来的。”
晋景公说:“孔达这样可不行哦。这是公然与我们晋国作对。”
荀林父能够这样为先縠说话,是为人公正的,尽管没有特别说得太多,也没有说这是他们和士会一同制定的策略。也是觉得这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只能是依靠信任的。荀林父觉得如果先縠不能戴罪立功,他就难以重新赢得信任。
与齐国东部相邻的莒国,在齐桓公时是听从齐国的号令的。齐桓公之后,齐国衰落,晋国兴起,这刺激了莒国的野心。莒国它的军事力量不弱,这正是它在东夷地区建立霸权的一个好机会。所以,莒国与晋国结盟,并且成为晋国的忠实盟友。
齐国对此很为不满,因为,东夷地区一直是它的势力范围。只不过在齐惠公时期,他专心于内部建设,哪怕周边的郯、邾等小国受到莒国的欺负,他也无暇顾及。待齐倾公继位后,齐国国力已经有所恢复,齐倾公也想干一番事业,就要惩罚莒国。
齐倾公名曰无野,是一个比较难听的名字,但也是一个比较有纪念意义的名字。齐惠公的小妾萧同叔子,因为地位卑贱,怀孕后不敢吭声,只能把儿子偷偷生在野外,他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这虽然是一个不光彩的出生,但没有成为齐倾公的心病。长大后他不仅孝顺母亲,还是时常自豪地说,那时候,是有野猫来给他喂奶,有鹯鹰来护卫他的,反倒成了一种骄傲。
邲之战后,齐倾公认为这是惩罚莒国的好时机,就命令国佐和高固两人,领兵五百乘讨伐莒国。莒国不甘示弱,面对齐国的大军并没有屈服。莒国军队也表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国佐最终只能在边境地区劫掠一番,没有办法深入到莒国境内。
齐国伐莒的消息传到晋国后,朝野言论一片哗然。因为莒国是晋国在东夷地区的代理人,也是制约齐国这个昔日霸主的抓手。大家认为,如果不是因为邲之战的失败,齐国怎么会胆敢入侵莒国呢?于是,有心人又再提出,应该追究导致邲之战失败的责任人。当然,大家碍于荀林父的面子,没有当面与他说,而是找士会去说了。因为,士会是甚得荀林父的信任。
荀林父重情重义,是一名绅士,他与先縠家族的交情较深,所以,始终不想太为难先縠。而且,他与先氏的交情不是基于私利,而是作为曾站在同一战壕上并肩作战的战友的自豪感。首先在城濮之战中,他是晋文公的车右,晋军在先轸率领下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令他无比敬仰。当日那种胜利的喜悦,不是亲历者,真是难以体会。
城濮之战后,晋文公建“三行”抵御狄人,荀林父为中行将,先轸之弟先蔑为左行将。大家共同抵抗外敌入侵,也是极荣誉的生死之交。后来,荀林父升任为上军佐,先蔑为下军将,虽分属两军,仍是同在朝中为官。荀林父曾写过一首诗给先蔑,这首诗被收录在《大雅·生民之什·板》的第三章中,成为荀林父与先蔑的友谊,永恒的历史见证。
“我虽异事,
及尔同僚。
我即尔谋,
听我嚣嚣。
我言维服,
勿以为笑。
先民有言,
询于刍荛。”
这首诗说得还是直白的,毕竟荀林父并非专业诗人,大意是说:我虽在不同部门,但与你也是同事。有件事和你商量,暂且就听我啰嗦。我尽量切合实际,请勿笑我不自量。古人曾这样说过的,询问打柴人也有益。
这首诗是一首劝谏诗。
当日晋襄公去世,赵盾打算立年长的国君,派先蔑和士会到秦国迎接公子雍。荀林父觉得这做法不妥,因为夫人、太子犹在,却到国外求国君,这是行不通的。荀林父写这首诗是要劝谏先蔑不要去秦国,但又知道先蔑是个老实人,不会耍滑头,比如以生病为由推辞,或者派个代理去履行职责,担心他不听劝。
而先蔑也确实没有听他劝谏,迎国君回国,这是重要使命,他怎么能够推辞呢?先巧克力为人虽然不够聪明,但做事踏实,该做的事情不会推卸责任。所以,他虽然不否认荀林父说得有道理,但仍是和士会一起出发去秦国迎接公子雍就位。
事情的发展果然没出荀林父所料,晋襄公夫人穆嬴没有认命,她充分发挥了一位母亲敢于不顾一切的泼辣的勇气,最终迫使赵盾改变主意。于是,秦晋令狐之战爆发,秦军大败,先蔑被滞留秦国不能回。
荀林父把先蔑的妻儿及财货全部送到秦国返还给他,人们常说世态炎凉,人走茶凉。虽然先蔑逃往秦国并非叛国,被滞留秦国就等于要失去一切。荀林父没有忘记朋友,也没有避讳这或许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士会理解荀林父与先氏的友谊,但是,军中言论也不能忽视。当然,最大不满还是来自赵氏家族。尤其是下军阵亡将士家属,他们不满没有人为邲之战的失败受到惩罚。士会就向荀林父转告大家意见。
士会说:“军中议论甚多,要求反思邲之战失败的呼声甚高。我们不能再犹豫了。整军计划需要尽快实施才好。”
荀林父说:“邲之战一事责任在我,我们这次整军,不是为了算旧账。目的是要往前看,要重新焕发部队的战斗力。”
毫无疑问,一问责邲之战的过错,矛头必定是要指向先縠的。荀林父需要整军,但是,他不想把邲之战的失败责任全部推给下属。当然,舆论的压力也无法忽视,要保先縠,除非他能戴罪立功,否则舆论上恐怕过不了关。
正值是秋季,又一个丰收季节。晋人还没来得及享受丰收的喜悦,狄人又来入侵想掠夺收成。多年来,晋国的北部边境就是不安全的。这也理所当然,因为晋国立国,本来承担的就是保卫周朝京畿北部的安全,因此,晋国的责任就是为周朝抵挡狄人的入侵。
多年的接触,晋与狄形成一种复杂的关系,双方关系时好时坏。主要是狄人的社会组织形式较为原始和落后,是碎片化的部落形式,还没有形成一个国家的政治实体。与晋国和好的是一个部落,通常称为翟,晋文公就是翟部落的女婿,入侵晋国的,则又是另一个部落,行动并不统一。
荀林父命先縠率战车三百前去抗击狄的入侵。先縠没有畏惧。点兵时,先縠对士卒们说:“捍卫我们的收成,把入侵之狄赶走。书曰:‘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难道我们是懦夫吗?绝不允许狄入中原也。”
奋勇向前吧,勇士们!你们威武雄壮,你们如虎如貔、如熊如罴!先縠引用的是周武王牧野决战前的战前誓词。三百辆战车,浩浩荡荡开上前线。但是,一与狄接战,先縠却连败数阵。不得不一路后撤,一直退到清地,已是接近晋国腹部,才最终打败狄人。损失过半,赶走狄人后,先縠班师回朝,献上被砍杀的狄人的头颅,以及战俘。
尽管是惨胜,但仍是把狄人赶跑了,是立了功的。但却有人在背后抛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赤狄能够深入晋境?他们过去从没有如此深入过晋境的。为什么这次会让狄人大肆劫掠了一番呢?
这个问题问住了所有人,荀林父即使内心偏向先縠,此时也有了疑惑。因为,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人们得出一个结论:狄人是先縠召来的。
有了这个结论之后,所有的解释似乎都合理了。因为朝野上下追究邲之战责任人的呼声越来越强烈,先縠对此心怀不满,就勾结狄人入侵;先縠拦截狄人的几场战役都失败了,不是晋军不能打仗,而是先縠要把狄人引向富裕的清地;清地保卫战虽然取得了胜利,也抓了一批狄人俘虏,但只是先縠用来掩人耳目的。
谣言就是这样具有无比威力的,它无须以证据为支持,只要能产生猜测就是证据。因为,造谣者并不是要真相,或公正,所以,有些人是很喜欢把谣言作为攻击武器的。而事情一经如此定性,问题就大了。因为,叛国罪是极刑重罪。所谓谣言止于智者只能是美好愿望,当流言四起之时,三人成虎,智者也是怕被老虎咬的。更何况荀林父自己,亦是戴罪之身。
冬季,晋景公终于追究邲之战和清地之战的责任了。也没有悬念,先縠被处死,而且是全族尽灭。先縠死后,晋三军统帅作了调整。中军将荀林父,中军佐士会;上军将郤克,上军佐赵朔;下军将栾书,下军佐荀首。
此事在各诸侯国中,也是引起震动。孔夫子评说:“恶之来也,己则取之,其先縠之谓乎。”
先豰身居高位,确实不能鲁莾行事,有些错误,是无法回头的。如果在邲之战中,先縠不是不听号令擅自行动,不会遭此悲剧性结局吧。但清地之战,先縠确实被冤枉了,在晋国北方,与晋国为敌的狄人部落最早是长狄,后来白狄赶走了长狄。而这次入侵晋国的狄人部落,并不是晋国人所熟悉的白狄或长狄,而是一个更强大的新部落,他们把白狄赶走,占据了白狄的地盘。先縠因为不了解对手,在战争早期还是沿用老战法,所以吃了亏。而晋国人也是到后来才意识到,这次来的是一个新部落,晋国人给他们起了另一个名字,称之为赤狄。
但是,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人之生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而在先縠则是不幸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