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起兵了,但不是南下救宋,而是北上伐潞。
晋边关守兵派去人潜入潞国,调查潞国内乱传言的侦察员,回来报告是相国鄷舒酒后作乱。鄷舒嗜酒在各诸侯国的士大夫中间,久负盛名,潞国国君潞子婴儿同样嗜酒。潞子婴儿设宴招待群臣,席上两人都喝多了,发生了严重的口角。鄷舒愤而退席,回家后点起亲兵进攻国君大帐,结果,潞子婴儿眼睛被伤,受伤逃走后,不知所踪,也许是死于路上了,王后晋伯姬被杀。
潞国最早并不是狄族国家,而是由黄帝封给炎帝之后裔的姜姓国家。但在商朝时,鬼戎入侵,潞国就被灭亡了。国君逃到周国后,周文王之父公季发兵赶走鬼戎,潞国得以重建。但多年后,潞国再被南下的一个新的狄族部落所灭,成为了一个狄人国家。这个狄部落是北狄的一部。
北狄占领潞国后,虽然继续南下,但屡次被阻。尤其是在清地被先縠围歼的惨烈的一战,北狄损失惨重,不得不全部退出所占领的晋国领土,让他们印象深刻,也让他们不得约束了继续南下的野心。潞子婴儿和秦国、卫国、和晋国都签下了和平条约。因为在晋国受到的打击最惨重,潞子婴儿觉得晋国最强大,也敬仰中原文明,就向晋国求婚,晋景公嫁姐姐伯姬予潞子婴儿为后。
晋景公要发兵讨伐酆舒。伯姬被杀,意味着已经稳定下来的晋国北部局势又恶化起来了。这不仅是因为亲属血缘的关系,这是涉及国家安全的重大事项,他需要稳定潞国的内乱,他需要找到潞子婴儿,帮助他恢复君位。
但上军佐赵朔反对。
赵朔一心要报邲之仇。在这一战中,他的赵家亲兵损失惨重,所以,他力主救宋,与楚军再战。
赵朔说:“酆舒有三儁才,且一直力主与晋修好,不如待其继任者。而今楚伐宋,若不及时救援,恐晋失宋矣。”
当然,赵朔所想的,也不仅仅是自家的亲兵之仇。而是楚国扩张之势,远比北狄的威胁大。北狄只是野蛮人而已,就像面对着大猩猩一样,总有对付的办法。但楚蛮已经开化了,楚对中原国家的影响力,可以说已与晋国平分秋色。不能再再任由它发展。
晋景公遇到难题了。南北两个方向都有事。而且,都同样紧急。
伯宗说:“狄必伐之。其有五罪,儁才虽多,何补焉?不祀,一也。耆酒,二也。弃仲章而夺黎氏地,三也。虐我伯姬,四也。伤其君目,五也。恃才而不以茂德,罪更重也。”
伯宗的意思就是根据罪行来定伐。楚之罪是对宋而言,而宋尚可一战。但狄之罪,却是直接针对了晋的,具有紧迫性。
赵朔说:“酆舒与晋友好。晋潞签订和约以来,北部边境稳定。而楚国在南方不断扩张,随、唐、蒋、申、陈、郑,等多个中原国家已被楚所征服,楚才是更大威胁。因此,待他的继任者上来再伐不迟。”
伯宗说:“若酆舒的继任者,敬奉德义以事神人,又坚持与晋友好,我们到时以什么理由去讨伐他?这不可以吧!”
赵朔说:“当日酆舒灭黎,晋亦没有出兵,因黎虽也是晋之友好,但远离中原。而宋乃中原核心,岂可不救?”
伯宗说:“夫酆舒也,恃才与众,亡之道也。商纣有才,辖下有众,故仍亡也。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正字反过来就是乏字。尽在狄矣,岂可不伐?”
伯宗的论辩是典型的所谓“文科思维”。虽然建立在一定的事实基础上,但不是遵循科学的逻辑,因而得到的是谬误的结论。以“天反时为灾”这个定义,直接得出“地反物为妖”这个结论,中间是文学的类比,不是科学逻辑。根据这个结论,由于任何科技新发明都是超越自然的,也就是“反物”的,因此也就是属于“妖”的了。“妖”是一个贬义词。
当然,伯宗的论辩又是具有一定的辩证性,还很有说服力的。晋景公遂命令荀林父领兵讨伐酆舒,并寻找潞子婴儿助其复国。
鄷舒接到晋国发出的问罪檄文,但要他去找潞子婴儿回来复位,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也许已因伤重而亡。他回信给晋景公,说暂不知潞子婴儿去向。
为了应对晋国的讨伐,鄷舒派使者,带着厚礼求救兵。先是到了两个友好的赤狄部落甲氏和留吁,这两个狄族部落的首领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鄷舒又派了两位使者,一个是去秦国,另一个是去卫国请救兵。秦国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因路途遥远,不到潞国来与鄷舒汇合,而是直接进军晋国,形成夹击之势。卫国则拒绝了。
甲氏和留吁派出的两路援军到达后,鄷舒十分开心,来的兵马比他预想的还要多,这是真正有力的支持。狄族人都是勇猛的战士,单兵作战能力超强。鄷舒特别设宴招待他们,这次甲氏和留吁两部落的领军将领姓名已佚失,姑且称呼他们为甲氏将和留吁将吧。
他们问:“有酒喝吗?”
鄷舒爽快地说:“在我这里,怎么会没有酒呢?即使肉不吃,酒也一定会有的。”
甲氏将说:“肉也要吃的。”
留吁将说:“我也要吃肉的。”
鄷舒说:“放心。酒要喝,肉当然少不了。我这酒,还是中原来的。”
甲氏将:“听说你是中原人?”
鄷舒说:“祖上中原人。祖籍丰邑。但我已经在这边生活好久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留吁将说:“怪不得。完全看不出来。”
甲氏将:“跟我们都一个模样了。”
鄷舒说:“要说到祖上,我可是周王室后裔;要论辈份,恐怕当今周天子也得叫我一声叔呢。不过,那也是上、上、上一代人的事情,我现在是真正的狄族人,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尽情畅饮,大块吃肉。若说到家世,鄷舒的家世确实不普通的。丰邑本为商朝名臣崇侯虎的封地,武王灭商后,封其十七弟姬子于为酆侯,以丰邑为国,酆舒就是姬子于的后裔,也是公子王孙了。但酆国很早就被灭亡,还是被周成王所灭,原因想不到的,就是因为喝酒的问题。
当初,周公制《康诰》、《酒诰》和《梓材》三篇告诫卫康叔。其中《酒诰》这样说道:
“文王告诫,那些诸侯国的灭亡,没有哪个不是由于饮酒过度造成的。不要经常饮酒,只有祭祀时才可以饮酒,要用道德来约束自己,不要喝醉了。要爱惜粮食,要使人的心地变善良,听取祖先留下的训诫,发扬大小美德。”
但这项诫令一经颁布,重视的不仅是卫康叔,各诸侯国十分重视。重视的程度甚至达到把相关诫令警句铸在大鼎上,以起警钟长鸣的作用。1849年,西周大孟鼎在陕西出土,鼎上刻有铭文291字,记载的是周康王在宗周训诰盂之事,其中就有不可醉酒的禁句。
周成王十九年,派钦差巡查,发现酆侯违反禁酒令,在宫内日夜酗酒作乐,于是黜酆侯,废酆国为丰邑。所以,酆国立国的时间也就是短短的二十年,虽然不知现在的酆(丰)姓人是否仍然嗜酒,但鄷舒爱喝酒,且酒量豪爽,在各国大夫中也是甚为著名。尽管这为周礼禁止,但承传至今,酆(丰)姓人仍是最纯正的周王室血统。
潞虽有狄救兵支持,但与狄作战,荀林父经验丰富,他的外号就叫做“中行伯”,是首任中行将。这外号当然也不是白叫的,荀林父看了鄷舒的布阵后,已然成竹在胸。他安排战斗任务。郤克与赵朔率领上军,前去对付甲氏和留吁的狄族联军,他自己与士会率领中军,则与鄷舒的潞国主力部队对战。至于栾书和荀首率领的下军,他们并没有出动,留在晋国作为后备部队,防备秦军的动作。
六月十八日,荀林父下令发起攻击。战鼓擂响后,晋中军主力向鄷舒的阵地出击。
鄷舒与甲氏将和留吁将一起祭神,他们在神像前摆酒,祈求上天眷顾,他们连喝下三大碗酒。鄷舒命甲氏将去攻击晋军侧翼,自己和留吁的部队,从正面迎击晋军。
鄷舒说:“一举击败晋军。”
鄷舒率领潞国和留吁联军,正面迎击晋军。甲氏将率领他的部落部队骑上马,向晋军侧翼移动包抄。上军佐赵朔亲自做先锋,赵婴齐驾车,赵同这车右,带着晋上军战士驱车前去迎敌。
狄族人骑技出众,在裸马身上下翻飞如行平地。但这场战斗,不是骑兵部队与战车部队的决战。因为狄族的部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骑兵,他们配备有轻弓和马刀,但没有马镫,骑手无法在马背上进行战斗。有了马镫才能骑在马上背上战斗,否则,只能拉轻弓在近距离中射箭。而马镫是后来汉朝人的发明,所以狄人的作战方式,是把战马作为机动工具,骑手近距离放箭射击,要战斗的话,仍是步兵作战。
当然,对于马蹬这项重要的骑马装备是谁发明的,也有不同意见。有些人也是想争一下功劳的。有人认为,这应该是游牧民族的发明,因为他们更熟悉马。但是,从道理上说,正因为他们更熟悉马,才没有发明马蹬的需要。像现在有些民族,仍然喜欢骑裸马来展现他们的技艺,马蹬是为满足不善于骑马的人的需要才发明出来的。
甚至很有可能,马蹬就是赵朔的后裔赵武灵王发明出来的,汉朝人只是对马蹬进行了改进。这个新说法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是一次影响重大的历史事件,如果只是换华服穿胡服这么简单,对赵国的军力不会有质的提升,赵军更不可能凭此来对抗胡人的入侵。因为骑裸马对骑手的要求太高,中原各国仍会采用战车机动,而不是效仿建马队。而从赵武灵王不遗余力地推动“骑射”这件事情看,他肯定是找到了解决中原骑手不善骑马的办法。或许,这办法就是用布条做一个布马蹬。这办法虽然简单,但有效。
甲氏将说:“冲过去!”
赵朔站在战车上,看着甲氏的骑兵队呼啸着向他这边冲来。甲氏将的战术就是尽量贴近晋军,以便才进入他们弓箭的射程。而晋军装备的优势,则在战车上,他们可以使用长弓,射程远。晋军开始放箭,甲氏的骑手只能躲。赵朔瞄准甲氏将放了两箭,甲氏将都灵巧地躲过。
赵朔说:“我先射,然后你补箭。”
赵朔与身边的赵同打了一个配合,赵婴齐停下车,赵朔向甲氏将又射一箭,赵同随后又补一箭。甲氏翻身下马躲过一箭,但他再飞身上马时没留神,赵同的一箭恰巧又到了。甲氏将一箭未放就被射于马下。
赵朔打败了甲氏的骑队。赵朔没有理会溃兵,继续往鄷舒的侧翼包抄过去。鄷舒正和荀林父在鏖战中。侧翼正是留吁部。留吁将立即带上马队前来迎击,赵朔射箭射得手臂都酸软了。赵婴齐驾车直往留吁将去,赵同手持长戈,这武器是一款重装备,不仅长,而且重,他们用盾牌挡开横射而来的箭雨,赵同则伸出长戈,把留吁将连人带马扫了下来。赵朔冲入鄷舒阵中,两路夹攻之下,鄷舒败阵逃亡。
秦国派出的救援部队,以杜回为主将,已开到晋国边境。但荀林父并没收到消息,他率领全军追击,捉拿俘虏。
杜回开入晋境后,在辅氏驻扎下来。晋下军先锋魏颗领兵前去截击秦军。两军在辅氏对峙。魏颗是魏锜之兄,以仁勇著称。杜回是个力士,也是勇猛无比。魏颗发起了几次攻击,无法打退杜回。杜回就占据着辅氏。
魏颗思考打败杜回之计。他去察看地形,来到一处山谷,见一老者,甚觉奇怪。这里已是战场,竟然没有逃跑。
老人说:“亲人都和大家一起外出避难了。吾虽老矣,但闻将军与杜回恶斗,特意回来相助。”
魏颗说:“秦将杜回勇猛,苦无良策应对。”
老人说:“若将军把他引到这里来,山人自能擒获他。”
一听老人的计策,魏颗大喜。
杜回虽然勇猛,却是有勇无谋。第二天再战,魏颗诈败往山谷里逃。这里布满野草,魏颗下了车往草丛里走。杜回追到,驱车进入草地中,马被草绊脚,不能前进。他也下车追赶,不想在草丛里,有些地方被人打了结,就像隐藏了一条条拦阻索一样,向前冲了没走几步就被草绊倒。伏兵一拥而上,把杜回俘虏了。魏颗得以把秦军赶走。命弟弟魏锜去找老人时,他已不知去向。
夜里,魏颗梦见老人说:“我是你所嫁女人的父亲。你执行你先人清醒时候的话,我以此作为报答。”
白天起来,魏颗不觉感叹。他对魏锜说:“还记得当初父亲死时之事吗?”
魏锜问:“是什么事呢?”
魏颗说:“其嬖妾,父亲患病后说将来要让她改嫁。”
魏锜说:“记得。后来死前,又说要让她殉葬。”
魏颗说:“此老者,其父也。”
魏锜亦感叹不已。
魏犨晚年娶爱妾无子,患病以后对长子魏颗交待她的安排。先是说让她改嫁,因为她还年青,后来又要让她殉葬,因为他爱她。魏犨死后,魏颗把她改嫁了,当时魏锜还奇怪他为什么不遵守父命。
魏颗说:“病重了就会神志不清,我们应该听从他清醒时候的话。”
这就是魏颗的仁义。而老人家也是爱女之心真挚。为代女儿报恩,尽绵薄之力,不是要图功劳。
魏颗不敢把杜回押回绛城,尽管杀俘不仁,但魏颗怕路上有意外就把杜回处死了。
得知鄷舒逃亡到卫国,荀林父便派赵婴齐前去卫国要人。卫穆公原也有收留鄷舒的想法,因为潞国与卫国能建立良好关系,免受入侵之苦,鄷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赵婴齐说:“鄷舒乃罪臣也。其酗酒失德,犯上作乱,且杀害晋伯姬,上天要降下惩罚,不可恕也。”
朝议时,卫穆公还在犹豫。他说:“交出鄷舒,甚不厚道。狄与卫平,鄷舒出力甚大。今有难相求,岂可不救?”
孙林父说:“鄷舒固有善德于卫,今有难相求,理当收留。但其酗酒失德,于潞也是罪也。杀伯姬而又恶于晋,卫若提供庇护,是庇罪护恶也。行之不善。”
崔杼亦附议孙林父之言。
崔杼说:“鄷舒亦潞之罪臣,庇之不吉。”
卫穆公唯有同意把鄷舒交给赵婴齐,尽管于心不忍,但卫国也是无力给他提供庇护。后果是可以预料到的,荀林父把鄷舒带回晋国后,晋景公没有任何怜惜地就下令处死他,以报伯姬被杀之仇。
伐潞之战,俘获甚丰。晋景公十分高兴,赏给荀林父狄臣一千家,同时,把瓜衍县赏给士贞伯。士贞伯获赏是让所有人惊讶的。因为在伐潞之战中,他没有任何功劳。士贞伯也不敢接受。
晋景公说:“吾获狄土,子之功也。若非子言,吾丧荀林父矣。”
原来,晋景公是为当日几乎要处死荀林父之事而赏士贞伯。
所以,羊舌职赞赏说:“《周书》所谓‘能用可用者、能敬可敬者’,谓此物也夫。士贞伯认为中行伯可用,国君信之,亦用中行伯,这就叫做明德。文王所以能创立周朝,也不超过这个了,只要能施恩于百姓,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晋景公遣使赵同献狄俘于周。
这是赵同的光荣。在此战中,他的功劳最大。正是因为他连伤狄族两员大将,才最终得以击溃鄷舒。
来到成周,赵同内心激荡的是满满的自豪感。对狄作战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除了晋,没有其他国家能做到。
俘虏被游街,然后拉到王宫前。
周定王接受献俘。仪式结束后,周朝大臣刘康公却十分生气。他认为赵同居功自傲,对天子表现得不够恭敬。
刘康公说:“我已看到上天夺走了他的灵魄。不到十年,赵同一定有大灾难。”
其实,赵同并无意失礼于周天子。他只是不懂,实在也是无知之过。当然,刘康公的不满也是可以理解,来成周进献俘虏,不就是为了向周天子表示尊崇吗?但又态度倨傲不恭,互相矛盾,这是什么意思?晋侯尚且不学楚子那样称王呢,赵同不过是晋之臣子,却竟然胆敢如此。刘康叔并不知道,在他看来是基本常识的王室礼仪,在赵同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
当然,这也是周礼衰败的一个缩影。周朝的礼崩乐坏,到此时已是在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中。就在这一年,鲁国开征“亩税”,即按土地亩数对土地进行征税,这是对周礼“井田制”的一项重大改革,也就是承认了土地私有的合法性。要知道,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呢,而这项改革竟然首先在鲁国这个一直以来谨守周礼的国家开始。
晋军占领潞国全境后,荀林父想寻找潞子婴儿复位,但却遍寻不见。后荀林父被刺客所伤,遂灭潞国。荀林父伤重,不得不返回晋国治疗。他把军队指挥权交给士会,命他继续追击甲氏及留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