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军退去后,孙良夫还于新筑,不入,直接到晋国乞师支援。臧宣叔亦如晋乞师。他们先找到郤克,然后再去拜见晋景公。因为郤克手握晋国军政大权,没有他点头,事情办不成的。他们不仅要装备,还要与晋组成联军,因为以他们自己的力量即使联合起来,也是无法击退齐军的。
郤克对鲁卫两国与齐国彻底闹翻感到十分满意。捣鼓他们互相交恶,一直就是他密谋干的事情。齐晋相争来说,齐国在地理上处劣势。它的东部是大海,北部是燕国,西部与晋国相邻,南部与卫国和鲁国相邻。只要晋鲁卫连成一线,齐国就无法称霸中原。现在,这几个相邻的诸侯终于有了仇口,失去相互信任,鲁卫两国会更乐意于服从晋国的需要,成为晋国的仆从国,成为遏制齐国再次崛起的先锋。
臧宣叔说:“齐军勇猛难敌,非起大军不可。”
臧宣叔担心齐军的战斗力。但起大军涉及到军事资源的投入问题,有没有必要是一个考虑因素,晋国本身是需要留有足够的资源防范戎狄人入侵的。他们也是难缠的对手,打跑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再回来。周而复始,与狼共舞。
孙良夫提醒说:“若轻敌,难败齐矣。”
郤克说:“吾子怕晋不敌齐乎?”
郤克则对晋军充满信心。话虽如此,郤克仍是接受了两人的建议。兵固险也,但用兵之事,实不宜草率,须慎重也。上朝时,他提议三军尽出。
但晋景公只许派战车七百辆。
晋景公说:“这已是城濮之战的战车数也。”
在晋景公心目中,齐国再怎么厉害,比不过楚国吧。以城濮之战为资源投入标准,这最为合理,不需要为此战而把全国的军事力量都押上的。
郤克说:“城濮之战,有先君之明,有先大夫之肃,故捷。克与先大夫比,无能为役。”
晋景公说:“岂把全国之车用于一役乎?”
这又不是晋国的生死战。晋景公不免疑惑。
郤克说:“请发八百乘战车。”
晋景公许之。
郤克将中军,士燮佐上军,栾书率下军,韩厥为司马,起兵救援鲁卫。因孙良夫已先行回国,臧宣叔作为向导,带领晋军到卫国去。这也是道义上的需要,晋虽与齐相邻,若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就直接从晋国攻入齐国,是赤裸裸的野蛮侵略。所以,晋需要绕道卫国入齐,这是支援卫国。虽是相同的行动,但不一样的性质。当然,最关键的原因还是齐国的农田,田垄是南北向的,晋从西往东入侵,这些农田全成了减速带,不便车行。
晋军抵达卫国。孙良夫已经组织起一支有二百辆战车的军队等待。
鲁国的季文子率领大军到卫国与他们会合。鲁国有战车三百辆,其他如曹国等小国、以及晋国的留吁人自治区等,亦派出数量不等的战车参战。所以,此战晋国实际上是组织起了一支有1500辆战车的庞大的军队,这是城濮之战后规模最大的军事出动,浩浩荡荡,从卫国开向齐国。
联军抵达新筑,补充粮草后再到鞠居。但齐军已经不在,让他们大感意外,不知道齐军遇到什么事情,竟然主动撤退。郤克到齐军营地考察,透过留下的炉灶,以及车辙的痕迹,判断齐军实力远不及联军。郤克下令加快追击速度,要力争在卫国境内追上齐军。最后,他们在莘地追上,这地方在今天山东莘县,虽然已经很靠近齐卫边界,但仍是卫国的地方。
齐顷公本无意占据卫国领土,也就不需要和约,只是想教训卫国一顿,让它珍惜齐卫友好的关系。因为他明白,卫国是在晋国强大的压力下才入侵齐国的。齐在处理与鲁卫之间的关系时,还是有所区别,齐与鲁国之间,历史上,不时还是会有些小矛盾,齐卫是真正的信任与友好。在发现有晋军追来后,齐顷公也没有逞强与晋军多纠缠,而是加快速度撤回国内。
齐军总共只有不到七百辆战车,实力不及联军一半。郤克紧追不舍,越过边界齐卫边界,追至靡笄之下,也就是在今济南市区内。这里有一座孤山,平地耸出,称历山。齐军在这里停下,要准备与晋军打一仗。
这里是在齐国境内。齐军就是不可再退。角色发生了转换。摆在齐军面前是两个选择:投降,或者拼一死战。死战,难有胜算,因为,实力的差距已经摆在面前,众目所见。投降,就是交由晋国来主宰自己的命运。齐顷公认为这实际上也是死路一条。虽然是可以谈一谈条件,但是,在这样的实力差距面前,还能谈什么条件?没有经过战斗,不会赢得尊重;没有尊重,意味着一切权利,都会被漠视。
齐顷公使请战,曰:“子领君师到敝邑,受辱了,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明天早上见。”
郤克说:“晋与鲁、卫,兄弟也。来告曰:‘大国朝夕在我们的土地上蹂躏。’寡君不能忍受,使群臣请于大国,无令大军滞留此地。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君阻止不了我们履行使命也。”
郤克接受了挑战。
齐顷公说:“大夫之许,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许,亦将见也。”
只有战斗。
次日,双方在靡笄山下列阵。
晋联军阵容鼎盛,旌旗招展,一面面旗帜,显示他们是隶属于谁的部队;一辆辆崭新的战车,显示它们就是联军中的核心力量。长戈短剑,都是新簇簇的武器,在阳光下闪耀。而鲁卫联军,则比较容易辨认,除了旌旗、服饰不同之外,他们的武器也没有这样整齐。在晋军中还有另外一支特别的戎人部队,他们半裸上身,展示出的是另一番勇猛。
经过长途征战,齐军在军容上不及晋军那样威风凛凛。
高固单车从齐军阵中驶出,他却无惧于晋军的威武出阵作战。他没有等晋军的战将出列,就御车直奔晋军阵中去。
他是想单车闯阵?
郤克不免感到可笑,倒是想看看高固有何等本事,可以闯得进来。
高固闯到晋军阵前,他认准了一辆战旗飘扬的战车。郤克没有发布任何命令,仿佛如置身事外的一名看客。而晋军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令行禁止。没有命令,自然不会有所行动。
高固举石以投人,砸倒两个,生擒一个,然后乘其车,返回齐军阵中。
齐全军为他欢呼。
高固在缴获的战车后系上桑树,纵马巡营,扬起滚滚烟尘。
高固说:“欲勇者,贾余馀勇。”
高固闯阵擒俘,他的勇敢鼓舞了齐军的士气。
郤克输了一阵,倒也不急。面对实力强大的联军部队,齐军在气势上已经不足,实力不足时需要勇气来补短,这可以理解,也值得尊重。但这是绝对的压倒性的实力优势,不是个人勇气可以改变的。
双方约定换个战场再战,随后各自收兵回营。
次日。两军移师至鞌地。
大战即将开始。齐顷公为将士们作战前动员。
齐顷公说:“余姑翦灭此而朝食。”
邴夏为齐顷公驾车,逢丑父为车右。
这一场决战,极大的规模,战场上摆开近二千辆战车。晋国三军,荀首、范文子、栾书,各显身手。齐军在国佐、高固、庆克等人的率领下,亦奋力作战。齐军的战略,就是擒贼先擒王,发动袭击晋军指挥中枢的斩首战。齐顷公并没有吹牛皮,齐军非凡的战斗力,确实是令人恐惧的。
在齐军的突袭下,郤克受了箭伤。他继续敲鼓,没有停下来。已是战斗的关键时刻,他作为全军指挥不能失去声音。但他又想包扎一下伤口,因已血流及屦,臂力发软,鼓声减弱。
解张为御车,郑丘缓为车右。
郤克说:“余受箭伤矣!”
解张说:“交战之始,箭矢已贯穿余手及肘,余折断御车,现左车轮已染红了血,余岂敢言伤。吾子忍之!”
郑丘缓说:“交战之始,遇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伤矣!”
解张说:“吾之旗鼓,师之耳目,指挥进退。何其以伤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即抱必死决心。伤未及死,吾子勉之!”
他们开始时还以为郤克怕痛。其实郤克已浑身疲软,无力击鼓。解张发现后,左手并辔驾车,右手拿过槌继续击鼓。
马逸不能止,全军奋勇向前。最终击败齐军。
齐顷公被打败后,想摆脱晋军返回临淄。但他没有直接往首都方向退却,以免造成混乱让晋军趁机陷城。他绕着华不注山转,一共转了三圈。晋军也追了三圈。华不注山是古称,就是今天的华山,山名取自《诗经·小雅·常棣》,其中的“不”字读音作“夫”。
韩厥带着人马追赶齐顷公及其卫队。韩厥御车,紧盯齐顷公战车上的旗帜,并且渐渐追近。
邴夏对齐顷公说:“射其御者,君子也。”
没想到齐顷公却说:“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
这都是什么危急时候了,还拘礼这个?
君子,也就是德才兼备者。读书人难得,君子更难得。在一个等级制的社会里,齐顷公能够意识到爱惜君子而不是爱惜贵族,确实不容易。当然,大多数君子也是贵族出身,因为只有贵族才有学习的机会。也只有贵族才懂礼。至于何者为德,在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理解,到了汉武帝时代,就是孝廉为德。但在春秋时代,仍是仁礼为德的。
齐顷公张弓搭箭,射韩厥左,其人翻身落于车下。射韩厥右,其人毙于车中。他的目的只是摆脱追击,而不需要滥杀君子。
剩下韩厥一人在车上,綦毋张的战车坏了,他加快追上去韩厥。
綦毋张说:“请寓乘从左右。”
韩厥说:“好。来吧。”
韩厥停下车,让綦毋张上车,两人摆放稳车右的尸体,继续追击齐顷公。
齐顷公一路奔走,将要到达华泉,骖马绊于树木而止。逢丑父因伤不能推车摆脱,邴夏尽力赶马,车轮卡着不动。逢丑父与齐顷公互换了位置。
韩厥追了上来。
韩厥从邴夏手上拿过马的缰绳,他在马前跪下叩头,捧酒杯及玉璧献上。
韩厥说:“寡君使群臣替鲁、卫两国请,说:‘无令部队陷入君地。’下臣不幸,正当服役,无法逃隐。”
逢丑父冒充齐顷公。他说:“吾子有礼也。”
韩厥说:“臣辱戎士,敢告不敏,缺乏人手之际,只好承当这份差事了。”
逢丑父对齐顷公说:“汝到华泉取水矣,吾口渴也。”
逢丑父说起话来,大有王者风范。
齐顷公说:“诺。”
齐顷公下车,登上副车。郑周父御车,宛茷为车右,抛下逢丑父及自己的卫队离开。他的卫队也是富有经验,没有因此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而在原地等候。
华泉在今天仍是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齐顷公离开韩厥的视线后,没有到华泉去,而是重回战场集结被打散的齐兵。他们虽然被打散了,却不是懦夫,齐顷公集结了一支队伍后又杀回原处,要救回逢丑父。但韩厥小等了他们一段时间不见折返,为免出现意外就已先带着逢丑父及他的卫队回晋军营中了。
齐顷公想把逢丑父救回来,带着这支队伍,杀回联军阵中,他们护卫着齐顷公,三入三出。这支队伍虽然只是临时组建,但表现出良好的战斗素质。齐军也是训练有素的。
虽然齐军败局已定,但在联军士卒心中,齐顷公却不是一个失败者,而是一名英雄。入于狄卒,这是晋军中的留吁人部队,素有敬重英雄的习俗,见齐顷公杀入,不但不去攻击,反倒抽戈挺盾为他守卫。入于卫师,卫国部队认得他的战车,也不朝他发动攻击。
齐军是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为捍卫齐国而战,同时给予联军重创,他们虽败犹荣。
但齐顷公没有找到逢丑父,郑周父劝齐顷公返回,以免有危险。此时国佐等人也在寻找他,汇合以后就撤离战场。
齐顷公自徐关返回首都临淄。入城时,城门的守军向他敬礼。
齐顷公说:“勉之!齐师败矣。”
韩厥回到大营献逢丑父。郤克已经包扎好伤口,正在休息,听说齐顷公已被韩厥所俘,不觉大喜,出营迎接,却见是逢丑父,亦由喜转怒。
郤克说:“汝欺晋君耶,戮杀无赦也。”
逢丑父说:“自今无有代其君任祸患者,有一个在此,倒还要戮乎!”
韩厥被骗虽然可惜,但逢丑父的机智与勇敢,又何尝不是有价值的战利品?
郤克也不失为明智的卿相。他说:“一个人不惧死而代其君免于祸患,士之德也,我戮之不祥,赦之,可勉励事君者。”
就因为逢丑父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坦率之言,郤克就释放了他。这也是中华军事文明的一个特点,战争也不是为了杀戮与征服,而是要伸张道义。人们常说春秋无义战,非也。因为,此“义”指正义之意。孟子说“春秋无义战”,乃是因为“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而诸侯发动战争,不管正义与否,是侵犯了天子的权威,因此才是不“义”的。
在回宫的路上,齐顷公的车被一名女子拦了下来。
郑周父对她说:“让开了,让开了。”
女子问他:“驾车的,我问汝,君免乎?”
郑周父说:“免矣。”
她说:“锐司徒免乎?”
郑周父说:“免矣。”
锐是古代矛类兵器,锐司徒就是主管此种兵器之官。
郑周父御驶的虽然是副车,但依然装饰华丽,非普通之物。女子已等候多时,心想此车者必是个大官。所以就拦下来。听郑周父之言,女子抬头看着天空,两手合起,似是感谢上天。
郑周父也没有狐假虎威似地驱赶她。
女子说:“苟君与吾父免矣,还需要怎样呢?”
就自己跑开了。
郑周父继续御车把齐顷公送回宫中。
齐顷公说:“嗟乎!一小女子也,却有如是之礼。”
本来,齐顷公正为战败沮丧,这小女子让他感到温暖,也让他感到了齐国的力量。因为,女人是妻子,是母亲,也是男孩的引路人。后来,齐顷公查问锐司徒,知道她是辟司徒的妻子,予之石窌为封邑。辟司徒就是管理土地和征发徒役之官。
晋军继续追赶齐军。并从丘舆进攻马陉,马陉在齐国首都临淄西南数十里,齐顷公已经接受失败,为免晋军攻城,他遣国佐赂以纪甗、玉磬等财物,并表示愿割地求和。
齐顷公对国佐说:“若不可,则听客之所为。”
郤克向国佐提出了四点要求。
郤克说:“返鲁、卫之侵地;以纪侯之甗来;以萧同叔子为质;使耕者皆东其亩。然后与子盟。”
甗原是烹饪用的厨具,后成了礼器。民以食为天,饮食器皿升格成为礼器,也是自然而然。
国佐说:“返鲁、卫之侵地,以纪侯之甗来,则诺。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地位而论,齐侯之母,犹晋君之母也,晋君之母犹齐侯之母也。吾子命令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是以不孝令诸侯也。道德乎?”
晋人不可。
国佐又说:“《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唯吾子战车进出齐国方便,无顾土宜,非先王之命也。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
先王指周武王。因国佐引用的这首诗是《小雅·谷风之什·信南山》,属周王室祭祖祈福的乐歌。而疆理田土,说是“井田制”制度的一个重要方面。
卫孙良夫谏曰:“先王之命矣,若违反者,亦确有不义。”
鲁季文子亦谏曰:“齐恨我矣!其死亡者,皆齐侯之亲也。子若不许,仇我必甚。唯子则又何求?子得其国宝,我亦得地,而纾于难,其荣多矣!”
国佐又再说:“《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子若不宽大齐,是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可。请一战,一战不克,请再;再不克,请三;三不克,请四;四不克,请五;五不克,举国而战。”
国佐在这里引用的是《商颂·长发》第四章,原诗是:“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大意指:
不急不躁,
不刚不柔。
施政宽仁,
百福加身。
鲁、卫均谏曰:“齐、晋亦唯天所授,若继续战争,岂必晋赢?”
郤克于是对国佐说:“群臣帅兵车以为鲁、卫请,苟有以藉口而复于寡君,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听。”
于是许和。
管仲之孙,鲁大夫禽郑自军中去迎接鲁成公到齐国。秋季,郤克与国佐盟于爰娄。爰娄在临淄之西,又称袁娄。
爰娄之盟是一份和约,对这份和约,孔子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晋国作为中原盟主,此战在道义上做得太过分。这一战,绵延齐国五百里,焚齐城雍门之顶楼,入侵之兵车东至海边。尽管齐也有取败之因,败卫师于新筑,侵鲁国之北郊,但孔子仍说:“夫甚。”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过分”的意思。
齐国把侵占的鲁国土地还给鲁。鲁成公在齐上鄍会见晋军,赐三帅先路三命之服,司马、司空、舆帅、候正、亚旅,皆受一命之服。先路亦作“先辂”,是诸侯们使用的一种用象牙装饰的正车。命,指爵命。周代官爵分为九等,称九命。三命,卿也。
之后,郤克率晋军撤出齐国,仍是经卫国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