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屠灭申公巫臣一族后,子重和子反也认真地反省了汜之战的败因。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与晋相争,不能贸然硬碰,需要有耐心,需要继续坚持一直以来的,行之有效的游击战略,直至合适的机会到来。
子重没有害怕直面自己的失误。
子重说:“郑也。此乃关键!”
子反说:“力拼固然是一法,亦可智取之也。”
他们把郑国定位为游击争夺的战略重地。利用郑对楚之恐惧心理,软硬兼施,比只单纯依靠武力这单一的手段,或许能收到意外效果。不妨在必要时放软身段。子重准备好了一大笔财礼贿赂郑成公,诱使他与楚国会谈。
郑成公对子重派来的使者说:“晋必怒郑,不可也!”
楚使问:“郑惧晋也,然则,不惧楚矣?”
子良对郑成公说:“晋,仁也;楚,半蛮半人也。”
对楚国的威胁,郑国却是更为惧怕。得罪君子,有时可以认错免罚;得罪小人,后果难料。这也是一种矛盾,仁人治理,普惠于百姓。但对仁人君子,有时却未必能得好报。因为普天之下,亦是小人众多,所以只能以行天之道自我安慰,是有点憋气的。
楚使说:“婴齐曰,可于邓县相会也。”
邓县原为邓国,是商朝著名国王武丁封给他的叔父,周朝时获得再封。邓国原与郑、楚两国都有姻亲关系的,后被楚文王灭亡成为楚国一个县。子重选择这个地点,除了在地理上与郑国接近外,也是要在心理上威胁郑国。
但郑成公不敢与楚共王会面,怕晋国的问责,子重安慰他,只是与公子成会面而已,也不用到郢者来,因此,郑成公预计后果应该不会太严重。
楚使又说:“无妨也,婴齐有言,寡君不至,晋弗能有重责于郑矣。”
郑成公在邓县与楚公子成会面,公子成虽为楚国王族,但也就仅此而已,他在楚国实际地位不高,也没有实权,只是负责把赂礼护送给郑成公。
晋景公对此事满,派使者要求郑国解释。
子良对晋使说:“只为接受楚之和平诚意也,无他耶,亦无与楚子相会,望晋使善言之。”
但栾书认为不能接受这一解释。
栾书说:“此事岂可没有后果也?请兵伐之。”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不能作不计后果的好人。何者为仁?既要行善,也能惩恶。
赵旃说:“郑之友楚,乃怯于楚威;郑之背晋,乃信晋之仁也。武力逼之,弗善矣。”
栾书说:“若视如无睹,必遭后患也。”
古人不懂“破窗效应”这个词,但栾书是本能地感觉到,这事若对郑没有严重后果,对晋的后果就严重了,而且还可能是一系列的,必须坚决应对,以免晋国的霸权被日渐消蚀。
晋景公说:“可!”
当传出晋国准备伐郑的风声后,郑成公紧张了,没料到晋国的反应会这么大。他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现在来说,首要的是避免战争。他决定亲到晋国一趟当面解释,但晋国已经决定了发动战争,就不想听郑国的解释,在郑成公一行走到铜鞮时,栾书下令在那里扣留了他。
季文子出使去宋国,慰问刚嫁给宋共公为夫人的鲁国公主伯姬。伯姬是鲁宣公的女儿,鲁成公的妹妹,嫁宋共公后改称共姬。她一向受家人宠爱的,所以,她远嫁宋国后,鲁成公怕她不适应,特意派季文子出使。季文子回国复命,鲁成公设宴招待他。
鲁成公问季文子:“伯姬可好?”
一时间,鲁成公还是无法改口称妹妹为共姬。
季文子说:“好也。生活开心矣。”
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说服力,季文子还特意赋《大雅·韩弈》第五章作答。诗意大约为:
蹶父健壮,
足踏万方。
为韩姞相亲,
韩国最好。
在韩快乐,
川泽宽阔,
鲂鲢肥美,
母鹿群聚,
有熊有罴,
有猫有虎。
居所美好,
韩姞开心。
季文子是以韩姞比喻共姬,表达她嫁宋共公后,生活得很幸福快乐。听闻季文子赋诗后,穆姜从房里出来。穆姜是齐国公主,鲁宣公夫人,鲁成公和伯姬的母亲。她躲在房里,是想在第一时间了解到女儿的情况。她也担心女儿不适应在宋国的生活,现在听季文子这么说,她放心了。
穆姜下拜感谢季文子,连续两次。
季文子说:“如此之礼,臣惭愧矣。”
穆姜说:“大夫辛劳,不忘先君以及嗣君,延及未亡人,先君犹有期望也!敢拜谢大夫之劳碌。”
说着,穆姜也赋《邶风·绿衣》最后一章来感谢季文子。大意说:
细布粗布,
寒风棲衣。
我思故人,
魂牵我心。
这是一首表达丈夫悼念亡妻之情的悼亡诗。穆姜借这首诗来表达自己对亡夫的思念之情。她自己特别感谢季文子,也代鲁宣公感谢他,所以对他下拜了两次。
穆姜离开后,晋人来媵。赵旃为使者。媵就是陪嫁之女子。诸侯嫁女,同姓诸侯会送媵婢陪嫁,异姓则否。早前伯姬去宋国前,卫人已有来媵。晋人来媵虽然晚了点,仍是合于礼的。
季文子与赵旃闲聊,说起近期的事情。
赵旃说:“栾书伐郑矣。”
季文子问:“何故也?”
赵旃说:“其友楚背晋,不可不罚也。”
季文子说:“失信不立,此亦郑人咎由自取也。子良不智,为何与晋开战。”
赵旃说:“郑人亦有使伯蠲求和,栾书杀之弗许也。”
季文子问:“何故?”
赵旃说:“如病之来也,其急若山倒,不用猛药,何以祛之?郑之背信,不可不伐也。”
赵旃回国后,叔孙侨如对季文子说:“两国交兵,使者来往其间,可也。杀之不德矣。”
季文子说:“晋德不竞,诸侯贰心,势所必然也。”
但在栾书来说,尽管这事是影响了晋的国际声誉,也是现实所逼迫,若不展示强力,晋之霸权就会被瓦解,而这是他不能允许发生的。
栾书伐郑,子重迅速起大军救援。子重和子反欲在郑晋之间打下一个离间关系的楔子,在战略上取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巨大成功。不仅郑晋之间被制造出了矛盾,还直接引发战争。不过,这回救郑,子重却是精明,不直接与栾书硬拼,而是出其不意绕道陈国,以攻栾书之不备,充分展示了他的游击战术。
晋景公视察军府。他问陪同在身边的狱官说:“此南冠被拘者,谁也?”
狱官回答说:“郑人所献楚囚也。”
晋景公望了囚犯一会才记起来,汜之战中,郑国先锋共仲和侯羽曾俘获一名楚将,但把他收监后就忘记了。也是这囚犯命不该绝的,否则,就可能一生被遗忘在狱中了。
晋景公命狱官解去钟仪身上的枷锁,召而慰问之。
晋景公问:“汝名何也?”
囚犯说:“罪臣钟仪也。”
钟仪对晋景公拜而稽首再拜说。
晋景公又问:“汝族何也?”
钟仪说:“伶人也。”
晋景公再问:“能乐乎?”
钟仪说:“先人之职官,岂敢不用心专事也!”
晋景公命狱官取琴给钟仪。
琴摆上来后,钟仪跪坐在琴前。但没有急于表现,而是悄悄问自己,弹一首什么歌给晋景公听?这是他的一个重要机会,即使最后是要浪费掉的,也不能是随便浪费。他要在自己拿手的乐曲中,选一首有价值的乐曲来表现自己。钟仪想了一小会后才弹响琴弦。他是用南音演唱。
晋景公不曾听过楚歌,钟仪的演唱,为他带来别一番独特的韵味。
钟仪演唱完后,晋景公又再问他:“君王何如?”
钟仪说:“此非小人之所得知也。”
晋景公追问:“为何不知?”
钟仪就说:“其为太子也,师、保事奉之,朝有婴齐,夕有侧也。吾只专注于礼乐,不知其他。”
晋景公想了解楚共王的情况,作为自己的对手,也是为要知己知彼。但钟仪谨守自己的底线,并没有为了献媚晋景公而故意说一些诋毁自己国君的说话。晋景公也没有强迫他,他让狱官司押还钟仪于囚。他把此事与范文子言之,内心是极为感慨的。
他说:“知否,此楚囚也,竟能操琴。”
范文子说:“此楚囚者,君子也。”
晋景公说:“子不曾与其交流,何有此言?”
范文子说:“言称先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称太子,抑无私也。称子重子反之名,尊君也。”
晋景公说:“吾之所感矣,此囚不卑不亢,可称君子也。”
范文子说:“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尊君,敏也。仁以接事,信以守之,忠以成之,敏以行之,事虽大,必成。”
范文子虽然对钟仪没有特别的来往,但他对事物却有敏锐的观察力,所以,即使只凭晋景公的口头介绍,他已能对钟仪的为人特点,略知了一二,并能把晋景公的直观印象,以理性的方式高度地归纳概括了出来。
晋景公说:“然其沦落为囚,亦甚是可惜。如此人才,不可卑之也。”
钟仪打开了晋景公的眼界,楚之文明与进步,不是虚言来的,不能再把楚人看作是蛮夷之族了。晋景公作为一个有为之君,对人才有天然的喜好。因为国君做事,不能都是亲力亲为,需要有志同道合的人的帮忙。这就需要国君具有善于发现人才,以及使用人才的能力。正值文明发轫之初,能掌握这一专门技能的人是罕有的,而音乐演唱,又是重要的文明形式,从心里面说,晋景公很珍惜这样的人才,就不想继续委屈钟仪。但他是一个囚犯,也不能说要放就放了,做事还是得有个合理依据。
范文子说:“君何不放其归之?使晋、楚媾和也。”
晋景公说:“可也。”
晋景公爽快地说道,就像范燮的提议是给他台阶下了一样。
晋景公释放钟仪,临行前接见他,并赐予重礼。
晋景公对钟仪说:“若楚与晋平,友好相处,两国之利也。若两国交恶,诸侯之苦也。今寡人释汝回楚,实亦珍惜汝之才耶,若汝认为寡人并无亏待于汝,亦望汝为使,通晋楚两国之好也。”
钟仪说:“臣万分拜谢晋侯之仁德也!岂敢违心言晋侯亏待臣哉!”
钟仪稽首再拜。
晋景公派御林军护送钟仪到栾书处,栾书与钟仪相见后,再把他转送到楚军营中。
子重与栾书签订停战协定,约定双方从郑国撤出。游击战本来就是这么个样子的,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无须毕其功于一役。为感谢晋释放钟仪的诚意,子重亦率先退兵而去。
但这只是停战协定,并非晋楚和约。因此,子重不是把大军撤回楚国,而是转身去攻打莒国。莒是晋之盟国,且距离晋国遥远,亦是晋救援不及之地。并非攻其必救,而是攻其弃救也。这是经历失败的教训后,子重对游击战的新理解。而且多占一些实利,在正式签订和约时,他们也就是多了一块谈判的筹码的。
楚军突然攻来,包围了渠丘,莒国人措手不及,渠丘因城池破败无可依托,莒军尽管作战英勇,他们还俘虏了楚军大将公子平,但仍无法阻挡楚军的进攻,防线溃崩之后,莒军败兵拥着公子平奔入莒城。
楚军进入渠丘。
子重在渠丘去信给莒人:“勿杀公子平!吾可换俘也。”
但莒人杀之,子重大怒,进兵围莒。
莒国人是英勇的,这本就是他们的国民特点,一个全民皆兵的小国,尚武精神渗透于血液中。尽管渠丘公组织他们奋力抵抗,但恃武逞强不修城防,莒城亦因为破败而无法有效防御,未几亦溃败。楚军继续追击,攻入郓城。渠丘公逃去。
孔子说:“恃陋而不备,罪之大者也。备预不测,善之大者也。莒恃其陋,而不修城郭,十二天之内,楚克其三都,无备也夫!《诗》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匮。’言备之不可以已也。”
孔子引用的是一首逸诗,即尹吉甫采集时录入于《诗》中,孔子修订为《诗经》时删掉的诗篇。孔子删诗的标准,按司马迁的说法,就是“去其重,取可施於礼义。”在这首逸诗中,还有“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等与孔子本人的仁义思想十分相通的句子,为什么仍然被孔子删掉?
这历史之谜,没有谜底。一方面,可能是这首诗的篇幅较长;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孔子认为这首诗的诗句较为朴素直白,有点像散文了。《诗》有三千,《诗经》删剩区区三百零五篇,另加六篇只有标题,没有内容的笙诗,被删篇幅高达90%。这虽然似乎是有点可惜的样子,实则却是幸运。否则,这10%的诗篇或许也要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中去。
但后人可以这样去猜想的,孔子修《诗经》在前,编《春秋》在后,与学生们讲解《春秋》就更后。所以,当他在讲解《春秋》时,觉得这首诗很合用,虽然不在经内,他也就引用了,从而使这首逸诗得以留存下来。
诗的大意说,丝麻可作上等衣料,菅蒯可作下等衣料,各有用途,不应被抛弃;姬姜泛指美人,蕉萃是陋贱者,她们都是人,也都有生存的权利,不应被社会所抛弃。所以,凡君子做事,必有替代预案,以备必要时作为代用,以备不测,故备不可止。
楚军于初五日进入渠丘,十七日莒城溃败,十二天内,连陷莒国三都,是一场长途奔袭、速战速决的经典战例。子重凯旋而归,楚共王为他举行包括献俘礼在内的凯旋礼。钟仪向楚共王禀报了晋景公与楚媾和之意。楚共王与子重、子反等大臣一起商议,均认为与晋签订和约对双方都是有利的好事。
楚共王派公子辰出使晋国,以答复晋景公对钟仪提出的和平倡议。
公子辰来到新田,却发现晋国并不如钟仪描述的那样,对和平充满热情。晋国人对他是冷淡的,充满疑虑的,尽管接待也是周到,没有任何失礼之处,但那种不甚欢迎的态度,无论怎样是可以感觉得到。
晋景公没有接见他,尽管这是可以理解,公子辰在楚国不是卿级的官员。晋国方面是由范燮与他会谈,范燮在晋国的地位比他在楚国的地位高,礼节上是做足了的。
范文子说:“子重既与栾书结成,停战协定已签署,转身却又攻打晋之盟国,可见楚对和平并无诚意。寡君是可否认为,楚人之诺言不可信耶?”
公子辰回答说:“子重所为,固或未完美,然其与晋停战之意不假,楚亦是率先退兵者也。”
范文子说:“两国结成,完美与否,其次之也,先要者,非得有诚信不可。若楚晋结成,却无诚信守之,和平之约,有用乎?如此者,意义何在哉?”
当然,子重没有违反停战协定,他是率先脱离与晋军接触的。但子重随即移师伐莒,这终不是展示和平,而是斗争的策略。对范燮的质疑,他无法给出可以令自己满意的回答,更不用说让范燮感到满意。所以,公子辰此次出使是失败的。
公子辰回到国,向楚共王禀告了情况。
公子辰说:“但晋亦无拒与楚和之意也。”
范燮显然只是想听一听楚国方面对他的疑虑有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也是谈判压力的一种吧。
楚共王说:“若如是也,无须解释矣。”
楚共王再派大宰子商出使。什么样的语言解释都比不上行动有力。子商的级别比公子辰高,按《周礼》,天子六卿,天官为大宰,也就是百官之首。虽然在东周之后,这一官职不再设置,但楚国继续沿用,尽管职权有所变化了。
在子商与范燮的会面中,确认了双方的和平意愿,这固然是成果,但具体细节上,两人仍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争吵。
子商说:“寡君王者也,地位与周天子平等,自在晋侯之上也。”
范文子说:“晋乃侯伯之国,《周礼·春官·典命》:‘侯伯七命,其国家宫室车旗衣服礼仪皆以七为节。子男五命。’楚,子国也。”
双方的争吵很激烈,最后谈判中止。但子商回楚后,晋景公亦派籴茷出使楚国,以报大宰子商之使。但籴茷的官阶不算高,等于是调低了谈判级别,只是保持接触。
楚晋议和的消息传出后,各国触目。在子商出使前,郑子良已派使者到楚国了解情况,子商回来后,他又再派使者到楚国。
郑使问子商:“未知寡君情况何如?”
子商说:“行程甚紧,未得询问也。”
在子商出发前,郑国的使者找到子商,是希望他帮助说服晋国释放郑成公。当时子商答应了的,但到晋国后,他发现晋楚之间存在许多问题,双方缺少足够的信任,就没有提出以免节外生枝。
使者带回来的消息是令人失望的,但更坚定了郑子良要尽快把郑成公救回来的决心。必须趁着楚晋议和的机会,万一两国谈崩,晋国拿郑国出气,郑成公就难回来了。
子良说:“往晋去也,此良机不可错失,须尽快救寡君回国也。”
公孙申劝阻他:“莫示急君于晋也。”
子良说:“急不可缓也,若楚晋谈崩,晋不归君,何如?”
公孙申说:“我出师以围许,不派使者往晋,假装改立新君,则晋必归君也。”
公孙申认为晋国扣押郑成公是要作为一块筹码来使用,如果改立新君,这块筹码就会失效,晋国留着郑成公没用,就会把他放回以使郑国政坛动荡。
但子良心有疑虑。他说:“此法虽好,然对君不忠矣。”
公孙申说:“非也。示弱而不显刚,何以制约晋之豪强?以假示敌,使君得救,何以不忠?既不失国邦之尊严,又能让国君得返,必此法不可也。”
子良坚决不赞成。改立新君,即便是假装的,必带来道德风险。不过,他也没有派使者到晋国去,而是采纳公孙申的建议,领兵包围许国,向晋国摆出不屈的姿态。
许国向晋国求救。但晋已和楚在郑国签订停战协定,此时又正值楚晋和谈的艰难阶段,贸然出兵郑国,既违反停战协定的,甚至可能彻底葬送楚晋和谈,这在道德战线上,将置晋国于不利。
但许国也不可不救。晋景公便命卫国出兵讨伐郑国。
晋使对卫定公说:“请卫侯伐郑,解许之围也。”
面对晋国的命令,无论愿意不愿意,小国都无力抗拒,只有执行。不过,卫国与郑国实力相当,而且卫国不像郑国屡遭兵灾,胜算更大。
卫定公说:“晋侯放心之。”
卫定公派弟弟黑背领兵侵郑。卫国出兵后,子良便解许国之围。黑背亦领卫军退回。他无需与郑国大打一仗,迫使子良解许国之围,他的任务便告完成。
公孙申继续推进自己的计划。虽然子良不同意立新君,但他认为假装立新君蒙骗晋国是好主意。
公孙申说:“晋扣押寡君不放,意图胁迫郑也,我岂可屈服之。”
公子班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国之计,须暂立新君,以断晋之念想。”
公孙申的弟弟叔禽说:“过度软弱,晋必得寸进尺矣。”
公子班说:“公子繻仁德,可暂代为君也。”
公子繻被立为君,称郑君繻。郑君繻是郑成公的庶兄。
子良从许国回到新郑。面对既成事实,他拒绝接受。公孙申之议虽然可以理解,但公子班之举,违礼了。郑成公的儿子在,即使是假立新君,也是立他的大子髡顽,立他的庶兄,无论真假都是篡位。于夏四月,派人刺杀郑君繻,改立髠顽为君。
公子班逃奔许国。
栾书说:“郑人已立新君,我捉的就只是个普通人,何益?不如伐郑,归其君以成和焉。”
范文子说:“善矣。送还郑君,不违与楚之约也。”
栾书会合诸侯,以送还郑成公为名兵临郑国。有此冠冕堂皇的合法借口,就没有违反晋楚停战协定。但是,大军压境是为随时开战作准备的,郑子罕无奈求和,为表诚意,还把郑襄公宗庙的钟拆下来赠送给晋国表示臣服。栾书同意罢兵。郑国由子然与诸侯盟于脩泽,子驷为人质往晋国。
郑成公回国后,髡顽把君位还给父亲。郑成公要追究立君者的责任。公孙申首提立君建议,尽管是假装,以蒙骗晋国,但他的忠诚,可以信赖吗?动机无法考证,不能单凭言语,需要用结果来证明。而从结果来说,公子繻被正式的拥立为君。郑君繻已死,公子班逃去。六月初八日,郑成公杀叔申及叔禽。
孔子说:“忠为令德,非其人犹不可,况不令乎?”
意思是说,忠诚是美德,但若为忠之人不合适,就是不可能的。就像人们的一些口头禅说,“我这样做都是为你好”,这样的话只能是从父母嘴里说出来才有说服力,其他人说这样的话,就会被认为不可信。
公孙申被杀这段公案,在后来的历史中重演了,尽管是有变化的重演。在1449年,明英宗御驾亲征蒙古瓦剌部,在土木堡之变中被俘。瓦剌想利用明英宗为筹码胁迫明朝,明兵部侍郎于谦拥立郕王登基称帝为明代宗。瓦剌放回明英宗,明英宗被于谦尊为太上皇。明代宗病重时,明英宗发动夺门之变,复辟后就以谋逆罪名处死了于谦。
晋楚相争,各国诸侯,甚是悲催。站在一方同盟的,就被另一方同盟讨伐;不站队中立的,就被双方讨伐。小国的命运,也是苦也。所以,对晋楚两国和谈,各诸侯无不抱着期望,甚至有拜神祭祀的,希望和谈能成功。当然也有像郑子良那样,希望借和谈机会尽快先解决掉自己的迫切问题的。
宋国大夫华元也一直高度关注晋楚和谈的情况。但他的胸怀更广阔些。他和楚令尹子重友好,又和晋大夫栾武子友好。在得知两国和谈遇到困难中断以后,不仅各诸侯少人找他,他自己心里也是十分着急,想着要让他们继续谈下去。他先到楚国,后又到晋国,力促两国和好。
华元说:“晋楚之平也,苍生之利也,此众卿之责矣,敢不尽力为之也?”
幸好晋楚双方,始终还是有和平意愿。在华元来回奔走下,两国最终签订了和平条约。这份和约是晋楚第一份政治和约,也是晋景公在任内取得的一项值得自豪的伟大政绩。消息传出,各国诸侯欢天喜地,无不赞美晋楚两国国君仁德,造福天下苍生,也无不盛赞华元为天下百姓做了件大好事。
盛夏过去了,当七月的秋风在殿内吹过,就发出凄厉的声音,那是揪着人心的。季节转换,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而同样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则是人的衰老。齐顷公侯病倒了,不仅脸色苍白,而且浑身软弱无力,只能卧床休息。
御医来为他看病。御医脸上胡子眉毛都是纯白一样的颜色,齐顷公夫人声孟子对他充满期待,当然,这表示的是丰富的经验。就中医来说,经验十分重要,年老的医生比年青的医生给人更大的信心。
御医为齐顷公诊病,望、闻、问、切,一番标准的流程走过,这一次,却与之前不一样,御医脸上的神色是凝重的,不敢表示乐观。
御医说:“臣已无能为力矣。”
声孟子不甘心地问:“上一剂之药,不可再用乎?”
御医说:“此已非药力所能为之也。”
但是,为了慰藉声孟子那焦灼之心,他还是开了药方,并且,也继续亲自熬药。不过,齐顷公其实连喝药也没有力气了,秋季七月丙子日,齐顷公去世。声孟子不觉失声痛哭,也是礼也。
想他早年落难,终为人君。在位十七年,经历了巨大的人生波折。登位之初,雄心壮志地要干一番事业,也使齐国发展了起来。只是在位的第十年,遭遇鞌之战的惨败。但他没有消沉,继续秣马厉兵,以不屈不挠的精神把齐国重新带回复兴。最后,尽管也是由于晋景公的成全,但不管怎样,从结果上来说,他无须愧对后人,齐国丢失的领土,他全部拿回来了,这也是完满人生吧。
冬十一月,寒冬时分,正是大雪纷飞,齐国举行国葬,齐顷公入殓。而后在国佐、高厚、庆克、晏弱等一班大臣簇拥下,声孟子的儿子吕环,继位为齐灵公。
翌年五月,正是小桃红花盛开的季节。一朵一朵,在从树干上如同是喷发出来一样伸张开的树枝上绽开,粉红色的、紫红色的,形成一簇一团,那生气盎然的灿烂气息,迎面扑来,充满了无穷活力。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季节里,晋景公也病倒了。
韩献子找来御医。这位医生虽然看上去年轻些,但也是经验丰富的,是国内最有名的医生。他在晋景公病床前,摆出神情严肃的姿态,望、闻、问、切的全个流程,同样一丝不苟地全走过一遍。他为晋景公把脉完后,开了药方,执药,并负责药汤熬好。
药是苦的,十分难喝,晋景公忍着难受勉强喝完,用清水漱口后,感觉舒服了些。晚上他睡得比较早,临近天亮时发了个梦,梦见有厉鬼,披发及地,捶胸而踊。
厉鬼说:“杀余孙,不义。余已恳请上帝,得允许为子孙复仇矣!”
在梦中,厉鬼毁坏大门及寝门而入。晋景公惧怕,躲进内室。厉鬼又毁坏内室门,眼看魔抓就要伸到他脸上来了。就在此时,晋景公被惊醒过来,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以现代角度看,病毒当然有子孙的,这梦中的情景也是科学的。但晋景公并不具备科学知识,他感到骇然,召见桑田巫,让他解释梦中之事。
晋景公说:“此厉鬼也,恶乎?”
桑田巫说:“既是厉鬼,必恶者也。以臣之见,不食新矣。”
桑田巫预言晋景公吃不到今年新收的麦子,自然是不符合晋景公内心的期望,但晋景公也不相信。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活得更长寿些,因此,这样的预言其实对人生毫无价值。若预言是准确的,人死了,什么也改变不了。若人们针对这样的预言想办法改变命运,若真的能改变了,又等于预言不准确。
晋景公派人去秦国求医,人想改变一下,秦国的物产与中原不一样,药物会有不同。中医药是否科学先且不论,而它至少是一门技术来的,可以解决实际问题。包括诊症、制药与用药的技术。不同的药材,不同的制药技术,会产生不同的药效。
秦桓公派出了秦国内最著名的医生缓到晋国给晋景公诊治。不过,秦医缓未至,晋景公又发一梦。这次,在他的梦中,疾病变为二小童。
其一担心说:“彼良医也。恐会伤我,哪里逃之?”
另一个安慰它:“居肓之上,膏之下,奈我何?”
这便是成语“病入膏肓”的出处。
秦医缓到了。他摆出同样的诊病姿态为晋景公把脉,走完望、闻、问、切的流程。作为技术来说,经验始终是十分重要的,即使到了现代,由经验总结出来的技术仍然是重要的科技力量之一,有许多无法用理论指导出来的经验公式,构成无可替代的经验硬实力。而医生开的药方,本质上也就是这样的经验公式,一种技术秘密。不过,秦医缓没有保密自己的药方。也是给国君的面子。他的药方与晋御医的药方差异不是太大,最大的不同之处在秦国的药材应用。
秦医缓对晋景公和韩献子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力不至,医治不了也。”
秦医缓此言,与他在梦中所见是一样的。
晋景公对韩献子说:“良医也。”
秦医缓来晋国时,随行是带了些他认为用得上的药物。这些药物有些是晋国也有的,有些是秦国特有的。晋景公吃过秦医缓的药后,药依然是苦的,只是不同的苦,但人的感觉似乎是好了些的。
秦医缓要离开,他留下了药物,教晋国的御医配制,分享自己的技术秘密,尽管不能说是毫无保留,但至少是可以减缓晋景公的病情。晋景公也馈送给他丰厚的礼物。
六月初六日,麦子新收成了,晋景公自我感觉是满好的,就要吃新麦子。韩献子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甸人是兼管农业的官,馈人是负责饮食之官。晋景公召桑田巫上殿,把煮熟的新麦展示给他看。
晋景公说:“初,汝言之,吾食不上新麦子矣。现已摆在寡人面前也。汝岂非骗徒乎?”
桑田巫无言以对。
预言家这个职业真是不好当,医生们开了药,抑制了晋景公的病情发展,这究竟是算他的预言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