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晚上的十一点二十七分,付访年和裴成夫妇,终于在焦急万分的等待中接收到了上级的绝密电文,中央各机关的同志已经紧急疏散,计划从上海分多个路线秘密撤离。由于敌人扩大了对上海及周边地区各交通要道的封锁检查,为确保撤离同志们的安全,中央领导对这次重大行动做了紧急的计划部署,并反复推演后下达指示,要求沿途各地区地下党坚决配合,务必做好接应护送任务。作为这次备选撤离路线之一的平江县,上级在电文中明确指示付访年,一定要确保行动计划的万无一失。
由于收到电文的时间太晚,从安全的角度来讲,已经失去了紧急布置联络的条件。所以,付访年决定安排等天一亮,他和裴成夫妇一起行动,分别通知地下党支委上午九点前务必按时赶到江边,分段等待联络。所谓的分段等待,就是每个支委到达指定地点是不同的,只有接头暗语,却没有接头方式和具体内容。付访年之所以要这样安排,是要防止消息的走露,给地下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一条小船沿江接人,划至不确定的地点集中再停泊开会,会后分散不规则地送人离开,这就是付访年一直以来对于地下组织周密的运作方式。
天亮刚亮,裴成和杜丽就已经分别通过特定的联络渠道,完成了各自的任务。裴成稍作收拾便赶去邮电所上班,杜丽随手在门边的一个口袋上沾些白粉,温情地将裴成送出门外,扶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后,便返身关上院门顶上插好,这样院门外的门框上就留下了她手上的白粉。当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任谁也不会到注意这毫不起眼的东西。但是,这恰是裴成的机智之处。没错!这正是他们夫妇指定此地安全的暗记标识。
刚过九点在家做着家务并守候的杜丽,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她当即快速来到门口,警惕的静待片刻。当她确定这是正确的联络暗号后,马上打开院门,支线联络员小黄一脸焦急地闪了进来。
“丽姐,午饭的时候有一项重要的情报传递任务,上线指示要你去配合掩护完成。”
杜丽关上门插上栓,回身刚走几步,小黄便急急地低声对她说道。
“和谁?地点在哪里?”
“十一点半和费副书记在四牌楼那边汇合,地点会贤酒楼。”
杜丽一听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有这样的任务?前几天不是刚去执行过吗?我一个电报员总被外派露面,这已经违背组织制定的保密条例了,而且,像这样的任务真有必要非得我去配合完成吗?”
小黄看她一眼,苦笑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接到指示我就只能来通知你了。也许、也许是组织内部严重缺少像你这样既有气质有能力,又符合在特殊场出入的女同志吧?”
杜丽一脸烦躁,有些气愤地问:“小黄,你是我的同志,请问站在不同的角度,你难道真的没有看出这有些不符合常理吗?”
小黄瞥她一眼,讪讪道:“这、这、这个......我、我确实能看出一些......嗯,那个,丽、丽姐,你人长的好,可能、可能......嘿!不、不过......按、按照组织程序,我、我们只能执行。”
杜丽惊愕地看向他。
小黄见杜丽还想说些什么,急忙道:“对不起,丽姐,我时间紧,还有其他联络任务。我们长话短说,其实不光你的事情,我那边有些问题也、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我一直在纠结是不是该向谁请教一下。”
杜丽疑惑地看着他:“向谁?你的直接领导就是费副书记啊,你是不是要向他?”
“不,不,不,这不可能......”小黄一边回身向大门口走,一边摆手道:“我只是在纠结一些问题,并没有既定的目标,或许我会跟......那个、那个,我走了。”
杜丽陪着小黄来到门口,然而,就在小黄手刚触摸到门闩的时候,突然停下头也没回地道:“我觉得你、你、你其实可以跟裴成或者老窦。嘿,算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完拉开门闪身出去,随手带上。杜丽上前拴上,随即靠在门上呆呆地思考起来。
“这样的事情,对裴成肯定难以启齿,窦大哥脾气又燥又爆,这要是......?哎,可真是愁死我了。”
杜丽心里矛盾地想着,缓缓向屋子。
“或许......有可能,我、我是不是该向窦大哥说说?可、可是,该怎么说呢,真是愁死个人啊,唉!”
“哎,不对呀?这都什么时候了,窦大哥也早应该回来了吧?外面局势混乱,会不会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可是、可是,这条路线一直最安全,怎么可能出什么意外?嗯,也许是关心则乱。对,就是这样。一会就要赶去四牌楼了,还是赶快准备一些吃的,等裴成和窦大哥回来有口热乎的。”
想到这里,杜丽急忙收起心里的烦乱思绪,匆忙进屋准备饭菜去了。
过两天便是父亲方正贤的周年祭,母亲苏晴凝早几天就在叮嘱方云生,要他去问叔父方正魁,还有什么朋友亲戚的需要通知参加。对于长期积郁寡欢疾病缠身的母亲,方云生总是比较耐心百般的孝顺。在父亲灵牌前上过一柱香之后,便告别母亲出门来到叔父的云祥商行。方正魁不在,伙计们大多都认识这位平易近人的方家少爷,便热情地告诉他,方正魁陪着几个杭州来的客人,到会贤酒楼喝酒去了。知道了叔父的去向,方云生也没耽误,出了云祥商行,便直接向会贤酒楼而去。
周末的清晨,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的,低低厚厚的浓雾笼罩着整个平江城。因为有雾,地上润得湿湿的有些滑。北城门的四牌楼上的四个犄角,在游荡的灰色雾瘴中乍隐还现,仿佛妖化后的怪兽,正用它恶毒凶残的目光,贪婪地死盯着下方往来的人们。
四牌楼前是段十字型的道路,地面上全是由大块的青石铺就而成,两旁是江浙一带独特的苏式商铺。由于这里人流密集,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道路的两边空旷地带渐渐被小商小贩们所占据。他们随意在地上扔块破席烂布什么的,即可摆出各种各样的货物当街出售。大到瓦缸木车,小到针头线脑,吃的喝的用的玲琅满目应有尽有。另外还有那些脖挂肩挑的游动小贩,更加旁若无人不遗余力地大声吆喝叫卖着,使本来就很热闹的道路显得更加喧嚣。
“香烟,洋火,桂花糕!”“花生,瓜子,牛肉干!”
“柴火,柴火,干透的柴火便宜卖啦!”“水果,水果,刚到的水果甜又鲜嘞!”
吆喝声,砍价声,询问声,叫骂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
在人群涌动中,一个头发蓬乱,身材瘦小,上身破旧大褂没过膝盖,一双大鞋在脚上咣哩咣当的踢踏着,连脚趾头都露在外面的小报童,一手护着斜挂在身前装满报纸的补丁大口袋,一手高举着一份报纸,像打了鸡血似地穿行在人流中,一边见缝疾行,一边反复高声喊叫着。
“看报!看报喽!中央日报,最新消息,上海警方再次端掉几处共党匪窝,又一批共党重要头目落网。看报!看报喽!”
人群中沉思而走的方云生,听见报童的叫卖声怔了一下,当他转身想要掏钱买份来看的时候,报童的身影已经没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那渐远渐弱的稚嫩叫卖声也被周边的小贩吆喝声所代替。方云生自嘲地苦笑一下摇摇头,转身继续向牌坊的东面走去。
“共匪,又他妈的是共匪。”方云生嘴里念叨着,心中恨意顿生,眉宇之间透出阵阵煞气。
“抓了这么多,也杀了这么多,为什么总是抓不尽,杀不完呢?”他常常在心里纠结着这么个问题。既然国民政府把他们说得是那么臭名昭著,那么妖华满盈,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心生向往,飞蛾扑火般不顾生死地疯狂加入呢?这是他一直苦寻而得不到的答案。
按常理,就他这个年纪,政治倾向不该有这样偏激。什么两派纷争?什么时局动荡?什么民主民生的?跟他方家大少爷有个屁的关系。但每当他想到自己父亲无辜,看见母亲每日凝望着父亲遗照以泪洗面时,他的心中就不由泛起滔天的仇恨。他怨上天,怨世道,怨社会,怨共匪,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方云生恨不得立刻去从军,用自己手中的枪去杀掉那些该死的共匪替父报仇,以告慰孀居多病深居幽院的母亲,这是堂堂男儿当有的抱负。可是,每当这时,母亲总是以命相拼的极力阻拦,扬言倘如方云生真的敢如此去做,她就要自己先撞死在儿子的面前前,这让方云生内心好生为难。
唉,古人说过:老母在,莫远行。母亲就自己这么一个独子,如真有三长两短,她今后就真正没有了一丝活着的希望了。就这样,先混一天是一天,何去何从以后再说,听天由命吧!枪,什么时候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就好了。方云生一路走着一路不切实际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到了会贤酒楼门前,一不留神就被一个踉踉跄跄的人撞上了。
今天的费得炳心情简直是糟糕透了。为了这个杜丽,他已经是殚精竭虑地耍尽了手段,没有一天不是在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想着为二人独处创造一切便利条件。昨晚,他借小黄给他送来上级下达接应上海过路同志的情报时,就刻意安排了今天的约面。当然,让小黄跟杜丽转达的是要假装夫妻,掩护他到会贤酒楼等人获得机密情报。
按照约定与杜丽在一处偏僻的巷口汇聚,便一起来到了会贤酒楼一层的角落里坐下。开始的时候,他还故作神秘地不住四下警惕。然而等菜上齐后,他便慢慢放开,殷勤地为杜丽频繁地夹菜。而心窍玲珑的杜丽虽有千般的不愿,但不得不顾全大局,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周旋着。
由于长期单恋强忍难耐,和现在的不温不火所以,几杯红酒下肚,极度压抑的欲望让费得炳的情欲开始膨胀,渐渐变得失控起来。冲动之下,他一把抓住杜丽的手,慌乱中急切做出了一番深情表白。当即把杜丽给惊得从凳子上站了下来,极具羞恼地甩开了他的咸手。随即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马上坐下压低声音狠狠地地对费得炳斥责了几句。眼见对自己如此强烈的激愤,费得炳依旧借酒发疯死乞白赖继续纠缠,甚至有些更加变本加厉。杜丽担心场面失控,两人的身份都有暴露的危险。于是强忍怒火再次低声怒斥几句,愤然站起身来急冲冲走出了会贤酒楼。丢下一脸颓废的费得炳,独自坐在那里喝闷酒。有道是:酒入愁肠愁更愁,不一会儿他便真正开始醉了。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身在公开场合,费得炳克制自己保留了些许的警惕。趁着还有残存的意识,他便摇晃着起身付账,从伙计手里接过衣帽,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
刚出大门,便与低头想着心事的方云生迎面撞在了一起。方云生倒没什么,反观费得炳不光人仰面倒地,衣帽脱手甩得老远。这本来就怨不得方云生,出于歉意和礼貌,方云生还是急急忙忙地上前伸手将他从地上搀起,并帮他捡回衣帽塞在他的手里。没曾想,方云生的好心非但没有换取回报,相反的却被费得炳当成了宣泄情绪的对象给骂了个狗血喷头。年轻气盛的方云生哪里容得这般窝囊,顿时脸色铁青握紧拳头冲上去,就要砸向费得炳那看似绅士,却满布狰狞的丑陋长脸。闻讯上前的酒店伙计们和客人们将他们死死抱住分别拉开,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劝阻下,望着费得炳歪歪斜斜而去的背影,方云生只能唾骂几句以宣泄心中的闷气。收拾起憋闷的情绪,方云生吐口浊气走上二楼,来到了叔父所在的包厢。
包厢门口四名青帮壮汉把守,大家彼此早就认识,一番问候搭讪,让方云生烦躁的心情舒缓不少,随即便被让了进去。包厢内笑声朗朗热闹非凡,推杯换盏间众人酒兴正酣。上席就坐的是一位身材臃肿脑袋歇顶的肿眼泡中年男人,叔父方正魁坐在他的左手。除了叔父,右边坐陪的平江商会副会长胡纯良认识之外,另外的六人方云生全都不认识。
“哟,是云生来了,快,快过来,快过来。”见疼爱的侄子突然到来,方正魁心情格外高兴,急忙起身来到他的跟前,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到自己的前面,自豪地向在座各位一一介绍。他带方云生首先来到那个肿泡眼的歇顶中年男人身边,身体微欠,满脸堆笑地说道。
“云生,这位可是我们平江警察局大名鼎鼎的李局长,以后你可以尊称一声李叔。李局长,这是在下的侄子叫方云生,往后可要请你多多栽培,多多关照。”
“呵呵,好说,好说。”李鹤龄一脸的淡漠,动也没动地点了一下头,敷衍一句。方正魁见状眉头微皱,随即便舒展开来,重新堆起了微笑。
“来,来,来,云生,给李叔敬杯酒。”虽然方云生非常讨厌这样的场合,但还是依照叔父的话端起李鹤龄面前的杯子,双手恭敬地平举在他的面前。
“李叔,这杯酒小侄敬您,祝您心想事成,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这样的场合,方云生已不止一次在叔叔这里遇到了,应酬已成套路,所以,场面上应付的非常得体自然。看似至情中肯很是实在,实则含金量却极低,心中全都毫不在意地应付着。但即便是这样没有营养的几句话,也捧得李鹤龄心情大悦眉开眼笑。
“哈哈,哈哈,好好,好好,李某受你小子吉言。方会长,有这样懂礼数的侄子,我也喜爱。”
“李局长过奖了。”
“好说,好说。”李鹤龄大笑几声一饮而尽,方云生陪笑着给他重新斟满。
方正魁对李鹤龄客气几句拿着酒壶,带方云生来到李鹤龄下坐的一个瘦瘦中年人身边。
“云生,这是警局侦缉队的常叔常队长,李局长的得力干将。以后你要想在平江地界混出个样子,可要多多仰仗常队长了。来,敬你常叔。”
“不敢,不敢。”常国孝站起身来。
方云生礼仪性地端起他面前的酒杯,平举在常国孝的面前。“常叔,我敬您。祝您身体健康,步步高升,全家幸福!”
“老常,我就这么一个侄子,以后可得多多关照啊!”方正魁不失时机地在一旁帮着腔,他这是在为方云生的以后铺路。
“谢谢方贤侄的吉言!方会长,你的话常某记住了,一定,一定。”
眼见着一个是虚的‘好说好说,’一个是实的‘一定一定。’所以,方云生对常国孝的印象,比对李鹤龄的印象要好得多。
接下来方云生给胡纯良和几个外地来的客商一一敬到,随即带着微笑歉意地与他们告罪离开。方正魁跟着他来到雅间门外时,方云生对方正魁说出了母亲的嘱托。
“好,我知道了,回去告诉嫂子,亲戚朋友我会都通知到的,让她放心,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接你们母子俩。”
离开会贤酒楼方云生心想,趁着眼下没事,倒不如去邮电所那边去看看。
当他来到邮电所时,店员老张正跟新来的电报员裴成在店内打扫卫生。小小县城,业务量不是很大,这个店里原本就两个人,一个是老张,另一个是个女电报员杨飞。前几天杨飞嫁到了无锡,店里差人,加上电报收发是个稀缺的技术活,市面人手奇缺,所以,老板便向社会公开招募。裴成本就是个不得志的穷书生,为了生计,结婚以后夫妻俩商量一起准备去上海闯闯。刚走到平江便已经囊中羞涩,见有招工,便临时决定暂时留下一段时间,预备攒够路资,等上海混乱的形势缓和之后,再确定去留。
其实方云生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裴成表面的说法,其实真正身份是上级新派平江地下党的译电员。为了拥有一个合理的身份作掩护,才由中学老师李同芳的暗中授意前来应聘的。而这个消息又恰是方云生无意间在李同芳面前流露出来。起因是老夫子在历史课上的一段中国电讯发展描述,引发了方云生的浓烈求知兴趣,来到电报所学习收发报。得到了方云生电报所招人的消息,李同芳马上快速通知裴成前来补了这个缺。
对于裴成的印象,方云生倒没有太多的感觉。三十左右的年龄,个子不高,但非常壮实。双眼炯炯有神,话语却不多。接人待物热情简练,接触之下以敦厚、实在和干练的感觉。每次当方云生向他请教电报知识时,他总是有问必答,简明扼要绝不拖泥带水,从未表现出过像杨飞那种不耐烦。对于另一名负责信件收发分拣的店员老张,裴成也非常礼貌和尊重。老张家人多事杂,乡下亲戚往来频繁,平时总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工作,这让当时的女电报员杨飞颇多怨言。自从裴成来后,这些问题基本不存在了。因为裴成除了工作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交往的朋友需要应酬,所以,对老张行为也是比较迁就,老张对他只有感激。几次都想拿些面食糕点的送给裴成,以表谢意。但都被裴成拒绝了,弄得老张很不好意思。
跟着裴成学习方云生也觉得轻松,他不像杨飞那样嘴碎絮叨,爱埋怨。在给方云生讲解时简单快捷从不罗嗦,讲完还让他演练给自己看,不对便当场纠正,然后再让他自己练习。所以见效很快,除此之外他都在低头忙碌着自己的工作,几乎很少跟老张和方云生闲聊工作之外的家长里短和当下时局。
在方云生的帮助下,三人很快打扫完毕,柜台窗户也都擦得很亮。本来平时老张就有贪杯的毛病,见方云生来了,店里又没有太多的事情,肚里馋虫勾魂就想要回家让老婆炒点菜小酌几口,几句好话一说,反正也没事两个人也就同意了。
老张走后不久,方云生按照裴成的步骤在柜台边练习手法,裴成自己则忙着分类邮件,以备下午投递员前来分区送发。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推门走了进来,她在瞥了一眼练习中的方云生之后,便径直走到了裴成的面前。
“先生,我叫谭玲,请帮我查查看我的邮件到了没有?这是我的通讯地址。”
说着一边向裴成递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条,一边又回头看了方云生一眼。方云生虽然低着头认真练习着电码排比对照,眼角的余光已经洞悉一切,这种场景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就在裴成接过纸条回复的瞬间,可能是因为有些疲劳想活动一下眼睛,方云生很随意向这边瞟了一下。然而也就是这随意的一瞥,方云生突然发现裴成在接过纸条后,并没有立刻展开来看,而是暗中迅速地将它塞进了紧绑的袖头里面。这一发现让方云生暗暗心惊,为掩饰自己的发现,他装作伸了伸懒腰,便很快低头继续练习了。表面上一切都很平静,其实他的内心已经起伏异常。
不符合常理,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方云生想着刚才的情景,心里断定这个叫谭玲的女人跟裴成以前一定相互认识。可既然认识为什么却要装作不相识的来借查看邮件见面呢?即便是见面不说什么,传递个纸条也大可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递交就好。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呢?这个裴成难道真是如他自己所说,是路过平江因为生活窘迫,又恰好看到招聘启事才进来应聘的吗?或许他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方云生心里砰砰乱跳的直打鼓。又激动又害怕,又有些非常好奇,心里莫名地萌动着一种想要搞清真相的冲动。等那个女人走后,善于思考的方云生借故肚子不舒服,躲进厕所独自思考和消化这一奇怪的发现。社会动荡局势复杂,什么样的人都会出现。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类似于裴成这样不知根不知底的人,除了学习接触之外,方云生认为自己还是远离着点的比较好,以免可能发生什么而受到无辜的牵连。从厕所出来,裴成在方云生的眼里,已经不再是那个敦厚实在简单的小店员了。相反,表面的实诚,恰是隐藏其阴暗的最有效的伪装,所以,在方云生的心里再也没有了对他原来的尊重。
正如方云生所怀疑的那样,谭玲给裴成传递的纸条,正是平江地下党准备向下一接应地区地下党发出接应上海转移来同志们的接头地点和联络暗号。因为裴成管理着电台的使用,所以,只要平江地下组织需要通过电台联系的情报,就必须要通过裴成这条渠道才能转交杜丽发出。而杜丽接受的上级指示则不必通过裴成收转,这是付访年规定的单向纪律约束。当然对于裴成夫妇来说,这条纪律的约束似乎很小,因为对于组织的运作来说是两条线,除非裴成夫妇自己出卖自己。因此在老张到来之后,裴成就借着吃饭为名,回家准备将情报交给杜丽再向她负责的那条线传递出去。
然而当裴成回到家里后才发现,屋里桌上虽然扣着饭菜,可看上去已经凉透,两边还有一瓶酒两个酒杯,而杜丽精神萎靡地和衣脊背朝外躺在床上。开始他还以为杜丽是有些疲劳,或者什么不舒服,于是,担心地上前讯问时杜丽却没搭理他。当他伸手准备在她额头试探是不是发烧时,却被杜丽突然一把给打开了。转头望着满脸差异的裴成,杜丽赌气翻身坐起,大眼睛中泪光闪烁却严厉地地向他问到。
“裴成,我说的话你是否真正认真考虑过?我要向组织申请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到最危险的环境去工作也愿意,这里我、我一天都不愿再呆了。”
自从上海的时局突变后,同样的问题杜丽已经不是第一次向裴成正式提出了,这种任意自己小性子凌驾于组织原则上的行为,裴成从内心里就很生气。革命哪能像就菜下饭,菜好多吃,菜差少吃,不合胃口就可以不吃?随心所欲的如儿童摆家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望着满脸情绪的杜丽,裴成的心里登时泛起一股子的火,心里想着,今天是很有必要对杜丽这种危险的错误思想提出严厉的批评了。
“到哪儿去?你想到哪里去?这样无理要求你让我怎么有脸跟组织去提?哦,我去找领导说我裴成的老婆,因为怕苦怕累怕牺牲在家跟我闹性子,不想在这小小的平江县干这没有出息的报务员工作了?我告诉你,杜丽,你的这种思想很是要不得呐。记得当初认识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革命是一种极端危险,一种艰难困苦,是一种精神上的磨励,是一种抛却小我委屈的顾全大局,是一种敢于抛头颅洒热血的自我淬炼,和忘我牺牲的复杂过程。它不是一股热情,一时激动所能快速换取的成功。哦,今天你高兴了就做的好好的,一遇上点不顺心或者觉得单调烦闷了,就向组织要求换个环境再去品尝另一处的新鲜?想想那些战斗在一线的同志,想想那些牺牲的先烈,他们是在怎样冒着危险工作的。所以说杜丽同志,你的这种小资产阶级思想已经很危险了,要是任其发展下去,不光耽误革命工作,还很有可能会引起本质上的蜕变呢。”
作为一个受党培养多年,有一定坚定阶级觉悟和革命意志的老党员,裴成的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铿锵殷实。
然而,他的这番至情至理的话语,在杜丽身上好像一点作用也没起到。相反的在裴成眼里,她虽然已经泪水满面,但看向自己的眼光却是那么的空洞、幽怨和失望,让裴成的心里猛地泛起一股陌生的感觉,这是为什么?他说不清楚。直至裴成言语已尽,杜丽还是咬紧嘴唇一言不发,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似的,冷冷看着裴成生气严肃的面孔。片刻,忽然情绪激动地猛然起身,鞋都没穿一把推开挡住去路的裴成,跑进厨房关上门,一个人伤心的低声痛哭起来。
这种反常现象与平时他所了解温顺贤良的杜丽有着巨大的落差,裴成刚想去继续查询究竟,眼睛瞥过之处突然定格在桌上的酒菜,猛然想起早上离开家时,杜丽说中午要给自己和窦青峰弄顿可口的饭菜,看这情景窦青峰根本就没过来,以自己多次往返所需的时间上分析这显然很不应该。联想起昨晚付方年对当前革命斗争危险形势的分析,和自己手里的刚得到的情报,裴成心中突然一缩,脸色大变,感觉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骤然乍起,窦青峰该不会遇到什么不测了吧?想到这里,他再也顾不上杜丽刚才的不该有的情绪,疾步赶过去敲响了厨房的房门。
“杜丽,开门,你快开门!青峰去取情报是不是还没回来?”
杜丽在厨房听见心里也是猛地一抽,惊恐之余连眼泪都顾不上擦,“呼!”地拉开门,紧张地看向裴成。
“是、是啊,窦大哥早该回来交接情报了,可、可到现在都还不见人影,这、这好像、好像是有问题。裴、裴成,你说他在路上该不会碰到什么意外吧......?”
“绝不能出什么意外!”裴成一听更加紧张,他眉头紧皱一脸严峻地对杜丽说道。
“我现在就赶往尤家集,你这边去联络付书记向他汇报,请求派些人赶来接应,若有发现我沿途也会留下标记的。切记一定要快!”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出房门
“哎,你......。”当杜丽紧跟着他追到院子想要叮嘱一声的时候,裴成的身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由于是一边赶路一边急于寻找,加上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裴成根本无法对沿途的每一处进行仔细查看。当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尤家集游击队的联络站后才知道,窦青峰根本就这里没来取情报。没来联络站,又没返回平江城,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来尤家集的路上。在取得情报后,裴成考虑到人多寻找的机会要大些,于是跟联络站的同志一商量,便请了几个当地的基本群众,一起向返回的方向再次沿途细查。
就在他们一行离开尤家集几里远的路程后,迎面碰见了付访年的助手张小烈等众人,他们自得到杜丽的消息后,也和裴成一样一路查找着向尤家集急赶的。汇合后后两人一商量,觉得按照裴成的方法寻找最为妥当。鉴于人手充足,张小烈提议应该把寻找的面积加以扩大,于是找寻的范围就向着道路两旁的土堆、树木及杂灌深入。就这样他们一直辛苦忙碌到傍晚,眼看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大家都在焦急天黑以后再也无法查找时。
忽然,走在前面的裴成发现,在路边草丛中有几段切口较为整齐断枝,最让他警惕的是断枝上残留些暗红色的血迹。他的这一发现让张小烈等人的神情都一震,细看之下他们发现,在距离发现断枝草丛的尽头,是一大片极茂密的灌木丛,而从断枝到灌木林的沿途草丛有明显一趟被踩踏过痕迹。裴成和张小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沿着这些痕迹仔细搜索过去。
小心拨开密集的灌木丛,他们分别又向里走进去了约三米左右的距离,转头间张小烈眼睛的余光一下瞟见,右手草木丛中似倒卧着一个身影,他急忙过去扒开来看,不由“啊!”的叫出声来,紧接着高声大喊起来。
“裴成,裴成,过来,你快过来!”
裴成闻讯猛然一惊,哪里还顾得上带刺的荆棘挂烂衣衫,刺破皮肤,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张小烈怀中窦青峰穿着马褂的身躯几乎被砍烂,血肉模糊,左小腿已经折断扭曲,巨大的切口上半节挂有碎肉的骨茬穿过皮肉狰狞向外,惨白的脸上两道深可见骨伤口,恐怖地向外翻卷着,见此情景裴成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伤心欲绝地悲吼一声:“青峰!青峰!大哥!我的好大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