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聊得甚是投机,又经一番品画论诗,当真是趣味相投,便生了结拜之念。陆天遥道:“柳兄弟,你我相逢恨晚,一见如故,不如咱就义结金兰,你以为如何?”柳寒烟点头连连,笑道:“小弟也正有此意,能结识陆大侠这样的英雄豪杰,实乃小弟之福!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话过,陆天遥目视前方几根翠竹,以指为剑,虚点数指,眼前那数根翠竹立即被他的内力一一切断,陆天遥接着以指劲将竹子破为数根细小的竹枝,使其插立于土中,再以碧海神功的阳脉内力点燃竹枝,以代焚香。他此番举动,迅捷之至,柳寒烟看在眼里,对他的武功修为大是赞赏,心底也极为佩服。
完毕,他二人就地而跪,笑而对视,豪情顿生,只听他二人言道:“我陆天遥今年四十有二,痴长几岁,今日与柳寒烟结拜为异姓兄弟!”,“我柳寒烟,今年二十有五,今日愿与陆大哥结为兄弟!”而后二人齐声说道:“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当即“磕磕”叩了八个响头。
陆天遥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贤弟!”柳寒烟也即喜道:“大哥!”二人相视而笑,笑而生喜,缓步走入竹屋内,这一笑一喜,仿佛便是天地之间有莫大的事,也不能消去此二人相叙的雅兴。于是,他二人便进了屋内,坐于案前,喝酒畅谈,一丝清风拂过,也显得笑意横生。他们端起了酒杯,喝了起来,好不痛快。酒是烈的,人是暖的,酒入肝肠后却是清凉无比,有如春风化甘露,润雨稻禾香,二人心下快意无穷。
柳寒烟言道:“大哥,小弟有一事想问。”陆天遥又喝了一杯,说道:“贤弟有事,且说无妨!”柳寒烟好奇,问道:“大哥春秋鼎盛,武功盖世,不知因何事青丝全白?”陆天遥笑叹:“这头白发,说来也当真过瘾,你大哥因此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作‘碧海神翁’,这封尘旧事,不堪回首啊!”柳寒烟只笑道:“既是如此,小弟也不便多问了!”陆天遥道:“你我既已结为兄弟,又有何事不能相言?”
听陆天遥道:“早在十年以前,金人入侵我中原,金兵铁骑,直破城门,攻入城池,劝我大宋百姓归降,否则便要杀我大宋百姓。可怜了我那爱妻,她意志坚定,宁死不屈,又哪里肯归顺金人,而后她便惨遭不幸,被金人杀害,就连我那没出世的孩儿,也无辜送了性命,死于腹中。偏生那时我正于天山绝顶修炼一门高深的内功,后来有个幸免于难的仆人大老远捎信给我。我得知此事后,心痛欲裂,不慎真气走岔,内息大乱,一时导致阴阳二脉的内力失调,寒气入体,烈阳攻心,一夜之间,便成此状。”说道此处,陆天遥内劲一震,端在手中酒杯顿时碎裂,又缓步走出屋外。
柳寒烟看了他一眼,亦缓步跟出屋外,言道:“触及大哥伤心往事,小弟实在过意不去。”陆天遥悬手半空,便道:“无妨,贤弟无须自责!”
陆天遥语语带感,显是痛到了内心深处,他紧接言道:“当时我悉知此事后便赶离了天山,星夜兼程,欲要回归家中,寻回妻儿的尸身。然返回途中连毙四匹好马,但到了华山脚下,我却不再继续赶路了。那时我忽然陷入了沉思,明知如今山河破碎,时局动荡,我却还要远赴天山去修习什么‘碧海神功’,而当危难之际我竟不在她身边守护她,武功再高又有何用,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又有何颜面再去见她,我有何颜面立足于方寸之地?”
陆天遥缓步走上华山绝顶,途中只回忆着与爱妻一起度过最为快乐的日子。过了许久,陆天遥才登上了华山绝顶。西岳华山素来以“奇险”著称,栈道延回斗转,山路崎岖,硚壁横生,只是陆天遥哪里会注目此状,他此刻的心情极其低落,偏生华山的道路又是那样的曲回,大违人意。
柳寒烟心想:“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大哥真乃性情中人!没想到,像他这般英雄的人物,竟有此等辛酸的往事。”
陆天遥言道:“华山绝顶上,我仰望苍天,看云海苍茫,她仿佛又出现在我眼前,她在呼唤我。我虽不愿相信她已经离我而去,但心中却早已伤痛欲绝,既然她死了,我活在世上有何意义,当下心生死念,欲要跳崖自尽。正当我寻死之际,忽然一位高人以迅捷无伦的手法隔空点了我穴道,令我动弹不得,无法纵跃而出。这位高人的点穴手法也厉害得紧,我穴道被封,不须半刻,气血竟已被他指劲中的内力所压制,很快便晕了过去。待我醒来,便是在一个山洞之中,幸得高人相救,这位高人对我也悉心照料,心下自觉注定命不该绝。得到这位高人的指点后,我顿时心无杂念,竟从以往的悲痛中走出,如获新生。这时的我不但‘碧海神功’大成,而且那位高人还传授了我极高的内功心法,从此我体内的阴阳二脉真气已融为一体,运转自如,一切与体内阴阳互逆的异种真气都可自行化解,功力也陡增了数倍。”
柳寒烟言道:“大哥有此等奇遇,真是世间罕有!不知那位指点大哥的是何方高人?武功竟如此惊人!”陆天遥道:“贤弟,此事我当言与你一人而已,不足为外人道也!”柳寒烟道:“请大哥放心,贤弟谨当严守秘密!”陆天遥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当时我醒来后,只见一位书侠打扮的儒雅俊士立于我面前,只见此人面如冠玉,相貌好生俊朗,面相极为雅致。于是我不由心生好感,便和他说上了几句,待得说完,方才知道他已经是耄耋之年的人了,只是因为他的内功修为世上无极,内功与气血已经融为一体,因此青春常驻,不显年老之气象。而后悉悉详谈也方才知晓,原来他竟是北宋年间冠绝天下的‘诗剑情侠’独孤子城!我当时听闻亦是心头一震,当年独孤大侠绝迹江湖,杳无音讯,早已无踪迹可寻,想不到自己当日竟能有幸得见,实在是快慰平生!”
柳寒烟一怔,惊道:“独孤大侠?”陆天遥微微一点头,说道:“不错!”即把独孤子城的英雄事迹和君瑶书院之事与柳寒烟详述了一番。
柳寒烟大悟道:“原来如此!”说罢,即见陆天遥从怀里取出了一部卷册,册面上有一道翠绿的印纹,旁附《诗情剑典》四个大字。听陆天遥道:“这部《诗情剑典》乃是当年独孤大侠所授,里面皆为诗文,而句句诗文也都蕴含着极为高深的内功心法。我见贤弟的武学颇有造诣,对诗文见解亦是如此深刻,只是贤弟年纪尚轻,功力有所不及。愚兄想将此秘籍赐赠与你,日后可助贤弟提升内功修为。”柳寒烟忙道:“万万不可!既然此乃独孤大侠授予大哥之物,小弟又怎生敢收,何况既然贤弟我功力尚浅,又怎能修习如此精湛的内功?”
陆天遥随即大笑:“哈哈哈哈!贤弟,你有所不知,这《诗情剑典》所载的诗文,其实对于寻常人来说,也只是一本诗册罢了。只要是爱国志士,文武兼具,心怀天下之人方可修习,这也是‘诗剑情侠’的意思。当年独孤大侠便是看上了我这点,方才授予了我这部《诗情剑典》,还悉心指点我武功,我的武功方能有如此进展,否则你大哥又哪里是天忍教魔头完颜秋鸿的对手。”柳寒烟颇感一丝欣慰,说道:“完颜秋鸿武功绝顶,想必除了大哥,世上恐怕再难有人能与之匹敌。”
陆天遥缓叹道:“这魔头的武功确实是愈来愈高了,若非我使出当年独孤大侠所指点的武学和《诗情剑典》里面的内功心法,加上我之前所练的‘碧海神功’方才将他击败,否则我此番恐怕也是有去无回了!”这般说来,似乎之前对完颜秋鸿也是颇有顾忌。柳寒烟此下想来,仍是心有余悸,说道:“完颜秋鸿确实厉害,小弟根本不是他的敌手,本想与之生死一搏,不料却是以卵击石,后来幸得大哥相救!”陆天遥点点头,言道:“他此番与我一战,已是元气大伤,谅他暂时也不敢助完颜亮南下攻宋了。”
陆天遥将此去金国的动机与柳寒烟说了一番。原来陆天遥此去金国,他之前便已得知“江城书客”柳寒烟和一批江湖武林志士刺杀完颜亮,而完颜秋鸿身为金国重臣绝不会袖手旁观,只因天忍教内高手如云,不便硬闯,否则便会打草惊蛇。陆天遥便是算准了完颜秋鸿当晚会离开天忍教,意在借机将其击败,挫其锋芒,使他一时不敢助完颜亮南下攻宋,残害大宋百姓。
陆天遥此举,令柳寒烟钦佩已极,二人同为爱国志士,有此共同心愿,柳寒烟觉得他比起自己实又高明了数倍。俗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柳寒烟此去刺杀金国皇帝完颜亮,完颜亮若死,金国虽势必大乱,但也难保不会因此而牵连大宋。然而陆天遥击败完颜秋鸿,令金国最为强势的助力受挫,从而迫使外敌因此不敢轻举妄动,金国虽对大宋虎视眈眈,却也因之不能造次。如此一来,便可换得大宋一时太平,换得百姓一时安宁。
待得半刻,陆天遥将《诗情剑典》递给了柳寒烟,言道:“贤弟,你先将此籍收下,大哥另有一事,还需贤弟相助。”柳寒烟接过了《诗情剑典》,说道:“大哥一番好意,小弟却之不恭!小弟的性命乃是大哥所救,无论何事,小弟定当赴汤蹈火!”陆天遥怔怔不语,只道:“此事只怕委屈了贤弟。”柳寒烟道:“大哥不妨直言!”
陆天遥道:“当年愚兄受独孤大侠所托,日后必为君瑶书院寻得一位年轻且有才识的人担任书院的夫子,只盼他能教书育人,教化世人自幼便要心存爱国之志,日后中举,任朝为官,上可善言进谏,辅佐明君;平策之事便是要改善朝内风气,善正为官之道,誓死与朝中奸佞、贪赃枉法之辈周旋到底,清除叛党,重掌政权;下可改善民生,令天下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柳寒烟心想:“独孤大侠真乃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侠之大者’四字当之无愧!纵然我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在江湖浪荡半生,也只是‘侠之小者’,难及独孤大侠一二。我本便是要驱除鞑虏,复我山河,以此报国。如今何不顺从大哥之意,完成独孤大侠所托,这也算是了了大哥的一桩心事。况且大哥一番好意,待我不薄,我又怎能谢绝?”想至此处,柳寒烟当即吐声如案绝,说道:“大哥,小弟愿担此重任!”陆天遥大喜,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好兄弟,大哥总算不负独孤大侠所托!”说完,二人相拥而抱,气贯提胸,通天长笑。黄昏无限,日暮渐沉,声音渐消,一切杂声都似已荡于九州之外。夕阳残光映于陆天遥的白发,也似散出无限光芒,好是绚丽。
久居数日,“江城书客”柳寒烟便与“碧海神翁”陆天遥道别。从此,柳寒烟便修习《诗情剑典》上的内功心法,循序渐进,卒有所成。而后便来到了桂州的君瑶书院,任夫子一职,他志存高远,由此培育新人。
柳寒烟将过往之事原原本本和刘靖扬讲述了一番,道:“事情的原委,便如你所听的这般了。”刘靖扬不解道:“既然夫子有那样厉害的武功,为何在君瑶书院的时候你却不传授给我们呢?”柳寒烟郑重其意,说道:“我年轻之时曾一度行侠仗义,只可惜这只是‘侠之小者’,何况独孤大侠创立君瑶书院的本意,是想让我将众位学子育成日后我大宋的栋梁之才,辅佐明君,改善朝内风气,若我教授尔等武学,难免有人会误入歧途,从此荒废学业,走上岔路。这样我便违背了独孤大侠的本意,也对不住陆大哥所托。”
刘靖扬点头道:“学生明白夫子之意了。”柳寒烟忽转身来,倏然一指,说道:“但是靖扬,只有你不一样!”刘靖扬却即一怔,不解道:“哦?请夫子明言!”柳寒烟道:“众位子弟焚膏继晷,埋头苦读,都欲考取功名,但你似乎却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我是能瞧出来的,我倒要听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刘靖扬坦言道:“我自觉功名利禄在我眼里,不过是过眼浮云罢了!古人登高望远,穷极山水,心游天地之间,意尽于宇宙苍穹之内,升平四海亦不为欲名所动。管他什么英雄豪杰、帝胄王侯,相形之下亦不过沧海一粟。习文不过是为了独善其身,练武则可平心养性,修文习武,二者兼备之时方是吾之所得,又何求无谓的功名,又何须去争夺那些并非自己所追求的利禄?强迫自己去做些不喜欢的事,那活着也当真无趣!”
“诗剑情侠?!”柳寒烟听罢此话,不由一惊。刘靖扬一愣,问道:“夫子,你说什么?”柳寒烟又看了刘靖扬数眼,只觉他颇有“诗剑情侠”的风采,加之刘靖扬的一举一动都合乎当年陆天遥对“诗剑情侠”独孤子城的描述,而刘靖扬的相貌也是极为俊雅。当年独孤子城夜观星象,算到百年后君瑶书院之中同样有一位“诗剑情侠”,掐指算来,至今确实也快一百年了,莫非眼前的这位少年,当真是独孤子城所言的第二个“诗剑情侠”?
柳寒烟心想眼前这位少年便是自己教了数十年的学子,如今已长大成人,周身透露着一股书侠之气,眉宇间英气逼人,更何况他的武功竟能与习得《诗情剑典》内功心法后的自己走上两百余招而气息不乱,想来纵使是自己年轻之时,修为也难及他如今的一半。此等天赋高人,若不是“诗剑情侠”,那还会是谁?
柳寒烟想到此处,当下再无怀疑,点了点头,笑道:“妙哉,妙哉!”刘靖扬并不觉奇,也是一笑。然而这一笑,可以是轻蔑,可以是淡然,可以是欣赏,可以是沉浸,也可以什么都不是。这一笑,不消说的,自然是淡然的一笑。这一笑,是因他之笑而笑的一笑。这一笑,笑得洒脱,笑得自然,似春花带水,如秋风送露。
过了些时,师生二人便一同走回了书院,路上又谈了些关于抗金之想,柳寒烟觉得刘靖扬之想甚妙。行至半途,刘靖扬对柳寒烟言道:“夫子,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柳寒烟道:“但说无妨!”刘靖扬直言:“我想离开君瑶书院,从此独闯江湖!”
柳寒烟闻知此言便默不作声,只是微微一笑,意料之中,亦是情理之中。刘靖扬原本担心夫子训责,不料夫子却一言不发,竟还面带微笑,只因夫子心下知道这个自己教出来的少年乃是“诗剑情侠”,兴许他日后能像独孤子城那般,成为一代旷世书侠,可助大宋驱逐外虏,抵御金人,复我河山。柳寒烟意下自是不会反对,可却也是极想知道刘靖扬父母之见,便对他道:“此事你只需与爹妈商讨便可!”刘靖扬心下会意,皆大欢喜,却不表露于形色。柳寒烟再次缓缓点头,露出丝丝笑意。
当晚,刘靖扬便直接于君瑶书院住下,打算次日再与爹娘商讨离开书院之事。他此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心想:“我终于能离开书院了,可以到别处去见识一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言得之。但不知此事该怎么跟爹娘说才好,他二老会不会答应?若真能离开,从此便可以闯荡江湖了,不用再修读什么无聊的诗文,此一来痛快,二来无拘无束,合乎吾之本意,乐哉乐哉!哈哈哈哈哈哈!”但随即转念又想:“毕竟于君瑶书院十年之久,与众位同窗好友交情甚深,若要道别,颇有不舍。但见他们研读刻苦,韦编三绝,尤其是青海,想我离开书院之后,他必将成为书院的第一人,日后科举高中也并非难事。”想至此处,他心下也甚是宽慰,只盼日后能再与众位同窗友人相逢后,他们会成什么样子。
深思良久,刘靖扬终于入梦。梦中刘靖扬作想庄周梦蝶之故,到底是蝶儿闯入我梦,还是我在蝶梦之中,是梦是醒却有何不同?真教人难懂,这梦蝶梦蝶,还当真是“庄生晓梦迷蝴蝶”。夜静人寒,碧水清荡,池面浮光,细柳微摇。月是圆的,刘靖扬的梦却似乎比月亮更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