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很多年,那些跟随哈罗奇的人都已经离开。花园里还有罗莎种植的波斯菊,那些白色的波斯菊正处于凋零期,枯黄萎靡的样子像被烟熏过。门廊上淅淅沥沥的被野鸟拉上白色的鸟屎。这栋灰蓝色的屋子,像被遗弃了很久。
哈罗奇此时正拿着一把旗子走在大街上,他需要把手上的旗子送给一个男孩,男孩曾对他说过,等他事业面临巨大危机时,就应该把旗子送给他,这样在这个镇上会有另一个更加年轻和有才华的人,为这个小镇带来持续不断的声誉。哈罗奇把旗子交到了男孩父母的手里,那对夫妻带着对哈罗奇的同情接受了旗子,他们想邀请哈罗奇一起喝茶,但哈罗奇婉言拒绝了。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处理,比如要在信息栏中贴出房屋的出租信息,打扫堆积在办公室里的垃圾,还有把房屋周围的草坪修理整齐,清除前廊的鸟屎的痕迹。
他已经决定离开小镇一段时间。自从他的事业停顿之后,他一直在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处理以往的储存下来的信件和稿件。他花了十多天的时间,看完了所有以前没有精力去看的读者来信。还有没有留下回寄地址的退稿。他挑选几封让他有些触动的信件放进了包里,又把地址逐个写在一张空白纸页上,他想等到事情结束后,带着礼物去拜访那些信件的主人。
在几天后,哈罗奇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后。他只背了一个随身的双肩包,搭上去往第一站的火车。在摇摇晃晃的动静里,他撑过了黑夜。在黎明时,他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他跟随着地图找到了那间火车站附近的房子,他站立在门外,用手轻按了一下门铃。过了一会,他听见脚在地上快速逼近的声音。打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哈罗奇。哈罗奇说明了来意,男子有些意外,他再次确认哈罗奇的身份后。用十分热切的声音叫来了他的妻子,没一会儿,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女人应该是看过哈罗奇的照片,她还没她的丈夫做一番介绍,惊喜的神情一下子在她的嘴角炸开。她兴奋的拉着哈罗奇的往屋内走,哈罗奇有些拘谨的拨开了女人的手指,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份早已包好的礼物递给了女人。他用他早已想好的感谢致辞感谢了女人对他们长久以来的支持和喜爱。他向他们挥了一下手,然后,转身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无聊的漫长旅途又开始了,这次是两天一夜的行程。哈罗奇在包厢里再一次的阅读起了读者信件。其中有一封附带了一张明信片,那张明信片里描绘了湖泊和雪山的景色。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这样美妙的地方了。他决定在明天一早到达目的地,把事情办理妥帖后,就乘坐飞机前往那座雪山所在的城市。当然,旅途可能没有那么的顺利。不过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遇到多大的困境他也要到达那座雪山。晃晃悠悠的火车,像是要穿越虫洞到达宇宙的另一端。哈罗奇看了一眼窗外,广袤的原野在黑暗里无限的扩大。他仿佛看见那里有无数个被火车惊醒的生物,正在打开它们的感官,来感受那种金属包裹着人类肉体的气味和振动。他打开了车窗,极速的风带着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倒了,他的头发被吹乱了,白色衬衫的衣领像经历了无情的蹂躏,彻底的翻了上来。他顶着风把头伸了出去,卷曲的头发拍打着他的脸。逐渐的,他适应了黑暗,他像夜行的猫科动物一般,凭着敏锐的感官,捕捉着所有的细枝末节。他能感受到风在眼睛里流动的酸涩感,能听见火车行驶在铁轨上以外的声音,无数个声音充斥在他的敏锐的耳膜里,像是有数不清的乐器此起彼伏的捶打着他的耳神经。风贯穿了他的皮肤,那种沁凉的感觉一直在他肌肉和骨头间流动着。他闭上眼睛,感受即将到来的困倦感。
他搭成一辆观光巴士,到达了他想要去的街区。几经问询,他在那座公寓楼的楼下见到了曾经的读者。这位英俊的男人把哈罗奇带进了一间咖啡馆。哈罗奇之所以没有反对这次的邀约,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需要有大量的事情来填充他等待飞机起飞的时间。他们坐在临街的座位上,玻璃干净的像是午睡后,眼睛经过重生一般,所见的物体比以往都更加的清晰。他拿出包里的礼物递给了对面的男人,男人平淡的接受了哈罗奇的礼物。他们点的咖啡和果汁在此刻也摆在了他们的面前。那位叫达奇的男人望着哈罗奇,一种暧昧不明的神态在他眉眼和嘴角流动着。他几经要脱口而出的话,在达奇冷淡的眼神里消散了。在哈罗奇即将要起身告别时,达奇开口了,他描述了一段让哈罗奇感到有些意外和忧伤的故事。
“她那时看着你的照片,像是陷入了一段恋爱。她总会在房间的另一边大声地诉说对你的喜爱。她说达奇,我们去找哈罗奇吧,去找那个男人。然后,告诉他我有多爱他的杂志和他。她会在收到新期杂志后,如饥似渴的阅读起来,像是婴儿贪婪的吮吸乳汁一般。她琥珀色的眼睛里,跳动着光,那种激情泛滥的光。有一天,她拿着已经打包好的行李。在门口跟我挥手告别,她说她要去看一看哈罗奇。就这样,她带着她的希望与骄傲飞往了她的人生终点。我在无数个难眠的夜里,对着黑暗,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声地问着,问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哈罗奇才能配得上她的爱。她骄傲的像个未曾见过险恶的羊羔,她勇往直前毫不退缩地坚持着她要爱他人的自由,也就是爱哈罗奇的自由。我们总说,哈罗奇或许连你的信都未拆开过。他可能压根都不知道有一个傻姑娘在日思夜想的爱着他。可哈罗奇你知道吗?她像是拥有一个巨大的可以让自己信服的能量,一直支撑着她,相信你知道她的存在。我也曾想过,如果,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她的存在。然后,回复一封让她彻底绝望的信。或许,她还有机会重新开始。或许,她现在还活着。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在责怪你。我是曾经恨过你,那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悲伤裹挟着的恨意。当我重新理清情绪,客观的看待这一整件事情时。你和她都没有错。人生总会陷入一场又一场的梦境,上帝不让他们醒时,他们只能在梦里。直到生命的终点。”
达奇说完这些后,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中。哈罗奇看一眼窗外深绿的树枝上,站了几只灰色的鸟。它们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偶尔会神经质般的跺着步子。他清一清了嗓子,里面像是一条干涸的水道,令他感到发痒。达奇往后面看了一眼,他把别的客人丢在桌上的打火机拿在手上,向哈罗奇示意一下,就走到了店外的角落点燃了香烟。哈罗奇看着达奇忧郁的侧脸,他想起达奇在信中提及到一个忠心于杂志和他的朋友。那个朋友应该就是达奇刚刚说到的女人。他这些年像是走在钢丝上,已经不像以往一般有精力去翻阅信件。即使在很久以前有精力读阅信件时,也是罗莎挑选之后放在他的办公桌前的。所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些向他求爱的信件。他想起了罗莎总用有些尖细的嗓音在他的耳边对他表示着不满,她总会提及有许多的女人在爱慕着他,这令她感到焦虑和缺乏安全感。他们总把憋着的怨气带回家中,罗莎总会神经质的朝着他大叫,她用最糟糕的脏话骂他,把他锁在卧室的门外。他也乐于被关在门外,其实,他早已厌烦透了这段关系。他曾提过分手,罗莎立马从癫狂的状态,转为收拾衣物,提着包去旅游了几天。再回来时,她像什么也未发生似的,照旧和他过着日子。他感觉到疲累,他大多数的时候睡在办公室里。他以前在乎的面子,在一次罗莎当着众人的面辱骂他时,早已经放下了。所以,睡办公室对他或者对一起工作的人来说,都是意味着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在他睡办公室的一段时间后,流言在某一天出其不意的出现在他的耳边。罗莎经常在深夜带着男人进入那栋灰蓝色的房子,那些好奇的人偶尔会停下来,他们穿过敞着门的庭院,趴在窗外听着屋子里面的动静。罗莎像一头饥渴的雌性野兽,她像是攒足了一辈子的激情,在一次又一次的偷欢中,毫无顾忌的吼叫着。人们不再对罗莎抱有同情之心,他们总在罗莎经过时,用最下流和侮辱人的词语刺激着她。
终于在杂志社面临最严重危机的时候,罗莎带着有孕的身体彻底消失在小镇上。可对哈罗奇来说,她的离开已经撼动不了他日益麻木的神经了,他的力气已经全部用在如何挽救杂志社这件事情上。他一直待在办公室里,他希望用他的疲劳让迅速坠落的事业能够仁慈一些,可最终他还是无法逃过早已注定好的一切。他记得罗莎曾对他说过,他极度自私的基因,注定让他一事无成,孤独终老。哈罗奇苦笑了一下,他脑子突然冒出了许多他与罗莎刚在一起时的情景。那时的罗莎是个极度有耐心和温和的人,她总会把哈罗奇的工作和生活安排的妥妥当当。他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她给他安排的一切。他不记得从何时起,罗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已经从开始的并驾齐驱变成了最后的背道而驰,他们已经是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了。唯一留下的,或许就是曾经那段并不愉快的记忆。
达奇走到桌前,他俯视着哈罗奇。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哈罗奇转移了视线。他用手指在桌上像弹奏钢琴般点了几下,站起身平视着达奇,他用在他看来特别温和礼貌的嗓音向达奇表达了抱歉之意。在他说完这些后,达奇脸上的阴翳消散了一些。他努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哈罗奇拿过照片,他看到照片里那个有着棕色眼眸的漂亮女孩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她是哈罗奇喜欢的类型,尤其是那个纯真自然的微笑。哈罗奇感谢达奇的慷慨分享。然后,拿起包离开了咖啡馆。在走过几个街区后,他看见书店的广告牌在暮色之中闪耀着。他走进那个巷口,书店的门口坐着一个女孩,她的手中捧着一本漫画,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停留在她的身边。但她认真看书的神情像是什么也未察觉到一样。她应该是一个懒于或者说羞于与人打交道的青春期的小姑娘,哈罗奇边想着边走进了店内。书店非常的狭窄,陈旧书籍与新书的油墨香叠加在一起,那种奇妙的味道让哈罗奇感到舒适。他从书架拿出一本新书,书面设计的非常古典,书名也很古典。他随意翻了几页,里面有一些插画和照片,他留意到有一张是雪山的照片,他认识那个雪山,那就是他凌晨要坐飞机去往的地方。他仔细读了一遍文字,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凸现了那段旅程的有趣之处。他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他之前查了一下,在行车高峰期去往飞机场需要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他从钱包里拿出纸币和硬币递给了女孩,女孩抬眼看他一眼,嘴角往耳根的方向扯了一下。那种尴尬的微笑让哈罗奇也陷入了尴尬的局面,他显然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小姑娘。他慌忙带着书离开时,女孩在后面追上他,把要找的零钱和赠送的书签塞在了他的手里。
路上堵塞的厉害,哈罗奇看着一望无际的星星点点无比刺眼的车灯在前后闪耀着。他感到绝望,他背上包付了车费。穿过密匝匝的车道,沿着森林边往前走着。森林的静谧和车子发出的噪音让哈罗奇感到些许的恍惚。他走在了许久,车道上的汽车逐渐地安静了下来,此刻已经是凌晨十二点,那些人或许是困倦了。森林在他的另一侧发出幽香,一阵阵疲惫感向他袭来。他来到森林的尽头,那里有一户人家。当他正要伸手敲门时,门突然被打开了。他看见一个细瘦的剪影站在他的面前,他后退了几步,显然他并不是被吓住了。而是给里面要出来的人让道。那人扔好垃圾后,转身走了回来。这时哈罗奇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轮廓分明带着些许男孩子气的脸。她显然明白哈罗奇的意图,她把哈罗奇带到一间客房,说明了价格和住宿的注意事项就离开了房间。此时,哈罗奇的胃部出现了突突的疼痛感,让他感到有些恶心,那是他处于饥饿时的表现。他走到客厅,女人还在忙碌着。他向女人问询有没有填饱肚子的食物。女人显出有些为难的样子,她在冰箱和橱柜翻找了一会,最后找到了一袋已经开了封的饼干递给了他。在饼干和冷水的安抚下,疼痛感消失了,他感谢了女人,缓步走回了房间。他打开窗户,有几只昆虫从他的手臂上跳了过去,风像被被困在了某处。他躺了下来,一阵困意袭来,他沉入了梦中。
次日,他被刺耳的响动惊醒。他望着窗外,有一帮人正打着地基。他用手搓了搓脸,来了个鲤鱼打挺式的起床方式。房门在此时也被人敲响,他穿上裤子,慌忙去开了门。原来,已经超过退房的时间。他用最快的速度拿上了随身携带的东西。然后,在路上拦上一辆车。幸运的是,他拦上的是一辆刚好到机场接机的车。显然,这次的运气没有那么糟。开车的司机是个养着大胡子的男人,他有些寡言少语,哈罗奇也是一个不善言语的人。这两个男人碰到一起,像是一潭死水上落了一个枯叶。在快接近机场时,路被封锁了一半,交通警察在维持着来往的秩序。在驶过那个狭窄的通道后,哈罗奇看到地面上有大量的黑色物质,有些区域上有明显被烧过的痕迹。
在办理登机手续后,他还有些时间。他来一处卖卷饼的店要了两个卷饼,一杯果汁。他看着匆忙的人群在他眼前奔跑着,他们神色慌张,汗流浃背。他在想如果昨晚他及时赶到机场。或许,也会和他们一样。一幅匆忙的样子,而不是如此刻这样悠闲的嚼着卷饼。他没有再因昨晚造成的损失而感到愤怒。在下午两点飞机准时起飞,他带着对未来旅途的好奇之心看起了那本书,书里面有提及到雪山背后的一段故事,他看了开头就停不下来了。那是一个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经过作者的着笔润色,那个故事披上了更加迷人的色调。他在幻想故事里那位不轻易示人的女人,经过千几百年的等待,是否有人在那间她建筑的石头房子里,过完了一辈子。哈罗奇看着奇怪的云层像是万马奔腾一般极速的变幻,他看见一张像似女人的脸定格在飞机的舷窗外。那种模糊的,带着轻柔棱角的脸,透露着神秘的力量。他心底腾升出惧怕的心理,他闭上眼,拉上遮光板。飞机仓内寂静的很,大部分的人都已靠在椅背上小憩了起来。他禁不起好奇心的作祟,用手一点点的挪动着遮光板。终于,明亮的光照了进来。他看见一层层的薄云从机翼穿过,紧接着飞机穿过一个个厚重的云层,机身抖动了起来。他的心像是从胸膛跳脱到他的喉咙之中,那种剧烈的跳动,让他的腿脚出现了麻木的状态。他闭上眼,伸手关上了遮光板。昏暗的光线让他稍微安定了下来,他紧握在扶手上的手指渐渐地放松了。他意识到,这应该是只是一小段的颠簸过程。空乘人员淡定的神色让他更加确信了他的判断。几十秒后,随着飞机进入了平流层,那种抖动的力量消失了。他虚脱的靠在椅背上,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还剩一个多小时的航程。他从储物网兜里拿出那本书,打开后正好是折的那一页,这一页提到的是湖的故事。因为,湖中有一个孤独的水怪,每隔几年,住在附近的人,必须要送一个少女入湖,可湖那么深又那么宽广,那些少女因为自小被告知湖中有水怪。所以,她们没有游泳的技能。自然她们挺不过一会就下沉湖底了。那些失去的孩子的父母必定会带着悲愤和伤痛从湖边哭到家中。他们其中有人在妻子怀孕后,找了理由出了那个地界,投奔到亲戚家,男人把妻子安排好后,再紧赶慢赶的回到那个地界。地界上有个诅咒,只要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他们的自己乃至后代都必须要生活在这里。如果离开,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可怕的诅咒。书中有提到,在某一时期,有人带着全家彻底离开了那个地界。在他女儿刚满十五岁时,他的全家都遭受了意外,没有一个幸存者。可能是对前者传下来的故事的不信任,有些人还是选择了把自己的亲人送出了那个骇人的地方。但,他们总会在女孩快满十五岁时。将她们接了回来。书中提到一个梦境,每一个将亲人送出地界的人都会梦见情景。一个恐怖的怪物,用人类的语言告诉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要死去。那些在外面生活了十几年的女孩被带回了湖边,有些幸运的女孩平安度过了一辈子。可那些抽到签的,一辈子将在湖底过完她们的一生。可真的会活着过完一生吗?他合上书本,感到一阵窒息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