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似乎永远都是灰的。
方晴坐在架子车后面,抻开两只细瘦的小腿,在晃动中绷直了身子保持平衡,尽量不让车上黑乎乎的蜂窝煤碰到自己干净的衣服。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这些此刻挨挨挤挤的煤块将被用来烧火做饭取暖,维持一个家庭熬过又一场漫漫寒冬。
每块黑黢黢的蜂窝煤身上都布满了均匀的小孔,望之如蜂巢般整齐划一。方晴坐在它们中间,和它们一样安静沉默,似乎都在等待命运的裁决。只是煤块们的命运众所周知,毫无悬念,方晴对自己的命运却一无所知。
一个月前,四岁的方晴经历了生命中第一场可怖的狂风暴雨,她小小的脑袋对这件事给不出除了疑惑更好的答案,所以这一个月以来,由于惧怕和犹疑,方晴整个人显得愈发寡言呆滞。
事情是因何而起,进而发展成暴力的,方晴完全不记得了。她的记忆被割成了断断续续的残瓦碎片,只模糊地记得自己躲在床头一角,和那个心爱的大头娃娃正在玩过家家;只模糊地记得父母又吵了起来,母亲数落着父亲,而父亲一如既往地不回一句嘴;只模糊地记得父亲盛怒中高高举起的拳头和自己惊恐地跪在气息奄奄的母亲身边。与此同时,方晴又异常清晰地记得母亲躺在地上时那双心如死灰的双眼。
钱秀英被丈夫打倒在地后不再还手。可是丈夫已经失去理智,嚎叫着扑向地上的秀英,嘴里一边吼着“让你再说!”,一边挥拳往死里打。男人雨点般的拳头像是从空中挥下来的重锤,一下又一下,铁了心要把钱秀英死死地砸进大地深处,以此向世人宣告这个女人的命运将永无翻身之日,而覆盖其上使之不能翻身的,正是钱秀英自己的身体。方晴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狂暴吓得不知所措,惊恐地颤栗不止。然而就在钱秀英倒地的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妈妈!妈妈!”方晴本能地扑向母亲,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住从天而降的巨大拳头,哭喊着:“爸爸,别打了!爸爸,别打了!妈妈,你不要死啊!妈妈!妈妈!”
男人高高在上的拳头悬在半空,片刻后,在四周看热闹的人真情假意的劝说下,拳头缓缓地消失在方晴的视线里。
父亲一言不发地离开暴力现场,四围瞧热闹的人们仿佛电影散场一样,心满意足地看完了结局,摇着头渐渐散去。长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眼见一场大雨将至,天空灰得密不透风,冷冽的风被沉重的雨水压抑得无处可去,跌跌撞撞中寻到了这条长长的街道,于是一股脑都灌了进来。街道又窄又长,两边建筑虽不高,但密集。莽撞的冷风钻进来后,被两边的建筑挤成一炳尖利的长剑,寒光阴阴。方晴觉得,她那副小小的身躯似乎被这道剑光穿透了前后心,力量从身体里正一点一点消失。钱秀英依然躺在地上,不说话,也不哭泣,更没有了往日的嬉笑怒骂。方晴无所适从,只好守在母亲身边安静地哭泣。
时间仿佛凝滞在暴力停止的那一刻,钱秀英还是一动不动,这回连眼睛都不动了。方晴由不知所措转而惊惧万分:妈妈死了吗?死亡的念头骤然攫住这个小女孩。她赶忙用小手轻轻拍了拍钱秀英的胳膊。“妈妈。”钱秀英没有反应。方晴继而用力推了推妈妈的身体。“妈妈!”钱秀英还是一动不动。死亡的阴影顷刻间弥漫在方晴四周,并将它黑色的身体填塞到长街的角角落落。“妈妈!妈妈!”方晴在恐怖中放声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被吸进天空沉默的灰色中,没有人听得到。从那一刻起,方晴觉得,她成了被命运嫌弃的孤儿,无人问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女人见事态平息,不会再起波澜了,才悄悄走到方晴母女身边。
贞芳婶是钱秀英嫁过来后最信赖的人。她比钱秀英年纪大些,平时话不多,但为人很和善,极少在背后说人长道人短。钱秀英上班的时候,没人照顾方晴,就会把女儿送到贞芳婶家待着。惠珍和钱秀英同村,比秀英先嫁过来。嫁过来的惠珍觉得自己的归宿还不错——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是婆家住在城墙根下,离城近,家里境况也能过得去。靠着嫁人迈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再辛苦奋斗几年,没准儿就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农村户口了。这不知道要比嫁到远离城墙根的同村好多少倍!至于丈夫样貌如何,人品如何,性情又如何,那是城里女人想象中的风花雪月。对农村的女人来说,想办法摆脱贫困的窘境和照顾兄弟姊妹的负累,才是最可靠的“风花雪月”。对惠珍来说,男人是长期饭票,是能让女人命运翻身的法宝,是能让她过上城里人生活的一架梯子,但从来不会是女人幸福的港湾。也因此,惠珍把钱秀英——她在村里最要好的朋友——介绍了过来。
方立国在街坊四邻里的口碑不错,人老实,话不多,脾气看着也好,就是不大爱跟人交流。了解方立国家庭背景的人都知道,方家原来是“黑五类”,父亲和大哥都被游过街、示过众,方立国的父亲还因为家庭成分高丢掉了城里和平医院药房部主任的公职,被迫回到乡下。受家庭拖累,方立国升学和入伍都成了无望的盼头,因此只得草草结束学生生涯,回到农村种地。惠珍给钱秀英介绍方立国时,只说方立国人老实,跟咱出身一样,都是农民,嫁过来也不会受人冷眼,也不算高攀。钱秀英被说动了,见了几面就敲定了婚事。
一年后,方晴出生了。
生了个女儿,方立国嘴上没说什么,几年看下来,似乎心里也没有介意的意思;倒是钱秀英自己先过不去这个坎儿。自从方晴出生后,钱秀英跟丈夫时不时开始拌嘴,话里话外,事无大小,她一定要占尽上风,唯恐方立国有还嘴的余地。钱秀英害怕听到丈夫急了说出自己肚皮不争气的话来,那才真是戳到她的心窝里,瞬间就能让她像瘪了气的皮球,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因此她必须得说话站住先脚,丈夫嘴笨,反而不好反驳了。
吵了几次架后,钱秀英发现,她跟方立国,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几乎没有共同语言。闹心归闹心,钱秀英依然觉得日子还算过得去,毕竟婆家离城墙根近,丈夫虽然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却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婚姻无非就是搭个伙,凑合凑合往下过,她钱秀英不敢有更多指望。
钱秀英嫁过来的第四年,也就是方晴出生三年后,城墙根外面的大片土地被政府征收,方家堡近水楼台,毫无悬念地成了第一批被征收的对象,钱秀英也实现了嫁过来的目的——户口农转非,并且被安插到了国营单位上班。
方晴和母亲不同。对于自己当了三年农民这件事,方晴一无所知。自打她记事以来,父母整天都去上班,家里遵循的是严格的工作时间,而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作时间。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钱秀英没有学城里人的做派,送方晴去幼儿园,由着一堆陌生人照顾女儿,而是或带着方晴去上班,或托邻居照顾一天。钱秀英对方晴没有寄予多大厚望。要是男孩就不一样了,钱秀英心里想。女孩儿家能有多大出息,就是有出息,外面还是男人的世界,有出息还不如没出息得好。
除了钱秀英自己因为没生男孩觉得愧疚外,方立国的哥嫂们也从她刚过门时的客客气气换成了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尽管在城里工作了很多年,“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也听得耳朵快起了茧,方家老爷子依然是重男轻女的老派人物。只要是儿子、孙子,管他们争不争气,方老爷子心肝儿肉地都爱;女孩在他跟前可就没这么好命了。甭说不拿正眼瞧一眼孙女们,连自己的女儿方立莲都送了出去,眼不见为净。钱秀英前头的几个妯娌们,个个都是一儿一女,于是很在公婆前有耀武扬威的资本。这几个女人私下里也互不对眼,但是一遇到钱秀英,她们又都成了合成一股的麻绳,七大车的混账话拧出一滴滴酸溜溜醋汁子,泼洒到钱秀英心里。钱秀英也不是好惹的,回回碰上哥嫂们的冷言冷语,她都毫不客气地驳回去,说得急了,再难听的骂人话也能骂的出来,一点没有“这话女人说忒难听”的顾虑。方家虽是农民,也是读书人家,家里辈辈出读书人,老爷子还在城里工作过,钱秀英村妇一般的泼辣劲儿让方老爷子很看不上,丈夫在兄弟们中间既不得脸,家里又没儿子,因此自方晴出生后,钱秀英在刘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受尽白眼暗气。泼辣最终从钱秀英的性格底色退变成了抵御外界恶意攻击的一把锋利的匕首,每一次刺出去的利刃都能把对方逼到墙角,见出殷红的鲜血来。
钱秀英知道自己讨舵人的嫌,所以除非躲不过,平时总不大去老爷子家。她可不傻,妯娌间撕破脸地闹,无非落个女人间争强好胜的闲言碎语,让人在背后做做谈资,是非是非。但在公婆跟前怎么不顺心顺气也得毕恭毕敬,“不孝”这两个字要是被叔伯兄弟和远近街坊戴到头上,别说钱秀英,她一家三口都能名正言顺地被街道上的唾沫星子淹死。农转非前一年,婆婆胃癌去世,舵人就剩了方老爷子。方家规矩,已经分了家的儿子们一周必须去问候老人一次。方立国每个周末雷打不动地要回父亲家坐一阵子。父子俩也从不交流,闷声闷气的一下午,一个看报纸,另一个也看报纸,看完了,时间也就到了,方立国起身回家。
这种望候属于非必要场合,因此钱秀英几乎从不在场。然而总这样推三阻四,以至于后来连不去的理由都懒得编了,钱秀英又觉得事情似乎做得有点过分了。
一天傍晚,钱秀英做完饭,收拾了锅碗瓢盆,拿出才起了头的毛线活儿,才戳了几针,突然想起来这个礼拜单位账上的短款还没算清,“明天得去看看小琴记的帐,这人心粗,不知道哪笔帐给记岔了。”钱秀英心里说。转念一想,明儿礼拜天,不上班,查不成账表。“咋又是礼拜天!”钱秀英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从大年初一到现在,七八个月了,她一直没上老舵人的门。明天无论如何逃不过去了,要不就得被街坊四里说闲话了。钱秀英皱起眉头,那双飞快地穿梭在毛线与棒针间的双手陡然垂了下来,仿佛去了翅的蝴蝶,闷声落向大地。方晴正坐在离母亲不远处的小茶几边,埋头看小人书。钱秀英心烦意乱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时,思忖了半天,突然明亮起来。
让晴晴跟他爸明天一块去!
方晴和母亲完全不同。女儿的性格更像方立国,不爱说话,羞手羞脚的,拘谨得很。说也奇怪,方老爷子是不大看得上方立国这个儿子的,却十分疼爱方晴。老爷子通共有四个孙女,哪一个都没有方晴这样深得他的喜爱。方老头不喜欢钱秀英是真的,讨厌女孩儿也是真的,但疼爱方晴这个孙女也是真的。
想到这里,钱秀英有了主意。“晴晴,你明天跟你爸去看爷爷,顺便说我忙得很,抽不开身。”
“哦。”方晴简单地答应了一声。
堵在钱秀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女儿的安静老实——这孩子自从会说话以来,从没惹过猫逗过狗,向来她说啥她听啥,好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