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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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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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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长梦》连载

第四章

茜华阿姨是钱秀英的同事,也是钱秀英工作后认识的第一个聊得来的城里女人。

方晴第一次见到茜华阿姨是在母亲工作的商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商场的柜台销售员是很吃香的职业,无数女性想尽办法,动用人情关系,就为了能坐进那些玻璃柜台后面,在有人来买东西时,潇洒地抬抬手,漫不经心地从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取下货品,带着一点点不经意,交到顾客手上。钱秀英本来没有机会得到这么吃香的工作——尤其是在大华这么高档的国营商场。但是机遇这种事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往往可遇不可求,钱秀英没有求过,但却意外地遇到了。政府征收城墙根底下的农村用地,按照政策,被征收土地的农民户口转为居民,土地补偿方式则有两种:一是根据土地征收面积补贴相应钱款;二是负责为这些失去土地的“农转非”安排工作。接收这些人的工作单位由政府出面,在被征收土地的行政区内安排工作岗位。钱秀英的婆家地方好,区里的文化单位多,因此接收他们这波人的单位不是出版社就是大学后勤处。虽然不过是做些打杂的活儿,但文化单位清闲,有正式编制,城里人多,跟村里人比起来,很会说客气话——疏疏远远的客气。方家堡除了拿征收款的人外,选择安置工作的人大多去了这些单位。钱秀英思来想去,放弃了去出版社或大学后勤处,而是在那张安置表上填上了大华国营商场的名字。

比起文化单位,大华国营商场接纳了区里更多的农转非。钱秀英觉得跟与自己出身一样的人一起上班,心里能松宽些。嫁过来后,她接触过几个附近单位的城里女人。出了村子,往西走一站路,是长安戏剧所;往东走两站路,是轻工研究所;南边有测绘研究院和两所大学;北边就抵到了城门下。钱秀英爱说爱笑,一来二去,就和附近单位的几个女人渐渐熟悉起来。有了方晴后,孩子的吃喝拉撒更是成了她和这些女人之间共同的话题。这些女人面目和善,说话和气,也不怎么闲言碎语。钱秀英每每在村子压抑的气氛中待久了,或是听说妯娌或村里谁谁谁又在背后嚼她的舌头,她一通咒骂后,总是想起这些单位里的女人来。她们和她住的虽然很近,但却是两个世界的人,村子的界限是无形的边界,出了方家堡,她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观。和她们聊天,钱秀英没有什么压力和负担,也不担心这些女人会把自己抱怨的诅咒传到村上谁谁谁的耳朵里。单位有单位的八卦,村里有村里的八卦,它们在方家堡的土地没有被征收前,永不相交。

工作安置的文化单位名单上,钱秀英家门口的这几个单位,除了一个,其他都不在名单上。唯一的那个要人单位还只招男性。钱秀英心里也隐隐地不愿意去这些“好单位”。她喜欢和这些单位里的城里女人打交道,但同时又总觉得有些别扭。她和她们聊的是过日子,而她们回应她的,总是客客气气的叹息。钱秀英能感到,这些女人的一声叹息和贞芳婶的叹息是不一样的。那一声叹息似乎是对钱秀英冗长闲话的叫停,让她停止抱怨生活,改变自己;而村里那些女人,她们一边打听是非,一边对当事人的是非又能给一个“过来人”的同情,这让钱秀英觉得,理解她的,始终还是她想逃开的那些人。所以在选择安置单位时,钱秀英斟酌许久,还是选择了接纳农转非最多的大华商场。

还有,大华商场离家最近,能顾上刚上学的方晴。

大华商场的招工目的很简单:站柜台。准确地说,坐柜台。那时候商品种类不繁,人们的物质要求也不高,商场都是国营的,房檐底下上班,用不着风吹日晒,也不需要啥高精尖的技术和手艺,而且来买东西的人不多,营业员一天里多是坐在柜台后面聊天、织毛衣。等到下班了,女人们懒懒地收起织了半个身子的毛衣,伸个懒腰,下班收工。钱秀英文化程度不高,觉得自己去那些文化单位别别扭扭的,可以想象来的自卑;大华商场就不同了,上一天班,跟和附近几个村子一起安置过来工作的女人们聊聊家常话;等女儿放学自己从学校走过来;算算账目,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干净又体面。简单不费脑子。

来大华上班没半年,钱秀英就跟李茜华熟络起来。

李茜华是商场里为数不多的城里女人,比钱秀英大六岁,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从小到大没干过农活,不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是啥滋味。方晴第一次见到茜华阿姨时,有些惊讶。在方晴浅浅几年的见识中,她所认识的已婚女人们,都早早地显出了被生活历练过的苍老,岁月留给她们的,不过是已经无心修饰的容颜和草草遮体的宽大衣服。女为悦己者容,不管做姑娘时自己的样貌和身体有没有喜悦过男人,婚后都不能再有非分之想了。把自己往老气里打扮,最大限度地避免引起男人的注意,闲话才能少之又少。这些女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孩子都有了,还想啥呢?去年夏天,刘万豪的媳妇穿了件掐腰碎花裙子,费了老大劲儿托人从广州带回来的,穿在那女人身上跟长出来似的,妖妖娆娆,衬着雪白的皮肤,说不出的风情。方家堡的媳妇们背后没少议论这条裙子,羡慕之余不忘说一句:娃都九岁了,还这么爱显摆。

不知道是不是方家堡背后的嚼舌秘密而精准地传到了刘万豪媳妇耳朵里,那条让村里所有媳妇羡慕不已的裙子后来再也没见到过。

方晴第一次见到李茜华,是她来家里找钱秀英。那天吃完晚饭,日长无事,方晴和母亲在家,父亲出去村东头找温德义。温德义是方立国在方家堡两个朋友中的一个,年纪稍长些。长夏永昼,外面长街上好些街坊也耐不住热,搬把小凳子坐在街边或自家的门道里夏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钱秀英没有过去凑热闹,忙了一天,又上班又做家务,管了大的还要顾着小的。家里的日子一天天上了轨道,好不好地过下去,她也把自己的精力几乎都转移到了家庭,每天做饭洗衣服的量比上班卖出的货还多。方立国是甩手掌柜,衣服是从来不洗的,扫地拖地这类的事情更是绝缘,至于做饭,如果钱秀英当班,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家,方立国就简单炒个菜或下碗挂面了事。

这会儿吃完饭,方晴正趴在电视机前看着模糊的画面,钱秀英匆匆拾掇好厨房,马不停蹄地从门背后拿出洗衣大盆来,准备把一家三口的衣服一件件洗出来,明天好换洗。钱秀英刚把水注好,门道里一阵“咔哒咔哒”高跟鞋的声音自远而近,紧接着就听一个女人高声询问“秀英是住这儿不?”钱秀英一边应声“是”,一边从院子往门道看过去。“咋是你?你咋找到我家来的?”钱秀英的声音里满是疑问和惊喜。方晴把头转向院子,从影影绰绰的绿色纱窗望过去,院子里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人正和母亲说话。母亲把这个女人让进屋,脸上喜气洋洋的,跟方晴说:“晴晴,这是茜华阿姨,快叫阿姨。”方晴拘谨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蚊子似的哼哼了一句“阿姨”,不再吭气。钱秀英没理会女儿,一边张罗让坐,一边给客人倒茶倒水。

方晴从电视机前走开,把椅子挪到一边儿,重新坐好。钱秀英问:“你咋找到家来的?吃饭了没有?”李茜华道:“你快别忙了,我坐一会儿就走。”见秀英要去做饭,李茜华忙说:“哎,秀英,别张罗了。我刚吃过。”

“刚吃了再吃一口也不要紧。”

“真吃不下了,我还跟你客气?我们家老安晚上烧的稀饭,我都吃饱了。他吃完带着俩姑娘遛弯儿去了,我嫌孩子们闹腾,吵得我头疼,就没跟着一块儿去。一个人在家又热,又闲着没事儿,就说来找你聊一会儿。”

“你咋找过来的?”

“咳,这村子能有多大!进了街道一打听就问到你家了。”

“中间这条街上住的人家不多,这村子还有东西两头,两头住的人多。前几年把地征了以后,划出了两条大马路,就把村子割成了东头、中间、西头三块。咱商场的霍建琴就住在东头。”

“霍建琴?是副食品部的那个风风火火的大个子?”

“就是。她是从霍家村嫁过来的。建琴这人长得高高大大,说话办事也厉害,她婆子都得看她脸色说话。”

方晴坐在旁边,和往日一样,沉默地听着母亲和客人闲聊。那天,李茜华穿着一件黄底白花碎花裙,脚下踩着一双奶白色细高跟,衬得整个人白得发光。剪到脖颈处的头发烫成了波浪式,精干中不失妩媚的风情。夕阳西沉,余晖从李茜华明丽鲜艳的裙子上悄悄挪开,灯光下的女人一颦一笑,朦胧似梦,仿佛不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而是她为这即将没入黑暗的世界带来耀眼的光芒。方晴不觉看呆了。

李茜华几次要起身离开,又总被她和钱秀英之间谈话的无限延续性打断。每一个即将结束的话题讲到最后,又总是在两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头上兴起新的内容,就这样,两人兴致愈来愈浓,不知不觉中,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

方立国推开屋门,看到李茜华时,先是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时候家里还有客人,更没有想到还是自己不认识的客人。李茜华见到方立国愣在原地,连忙站起来,立在原地,开朗地说道:“这是立国吧?我是秀英的同事。”钱秀英也忙说:“这是我老在家提起的同事,服装柜台的李茜华。吃完饭没事儿,来家坐坐。”方立国淡淡地说了句:“慢坐。”李茜华见天已全黑,男主人又回了家,真是该走了。于是她对钱秀英说:“不坐了,天也不早了。秀英,我走了啊。”钱秀英忙说:“这么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往回走让人不放心啊!”她刚想脱口而出让丈夫送一送李茜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钱秀英知道不用问,方立国也是不愿意这么晚了送一个女人的。她刚想说自己出门送朋友,李茜华却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大夏天的这么热,人都还在外面夏凉呢,有啥送的?再说你这儿离我家也就一站路,送来送去的多麻烦!”

李茜华说着就往外走。钱秀英到底不放心,拉上方晴,对丈夫说了句“我去送送”,便跟着茜华一道往外走,直送朋友出了长街。刚走到街尽头,正要道别,忽见李茜华得意地朝马路对面站着的一个个头不高的男人招了招手。那男人见李茜华挥手,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来。“你怎么知道我来刘家堡了?”李茜华问男人,然后又恍然大悟似的对钱秀英说:“这是我们家老安。”钱秀英和老安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钱秀英是第一次见老安,不由地打量了一下。夜里太暗,看不太清楚老安的模样,但钱秀英可以肯定的是,老安的模样实在配不上李茜华。跟风情万种、爽朗热情的妻子比起来,老安就像是守护白雪公主的小矮人,其貌不扬,没什么魅力可言。钱秀英微微吃了一惊,然后在心里把老安和方立国迅速对比了一下,觉得不管日子过得怎样,丈夫的外表还是能拿得出手的。想及此,钱秀英的虚荣心有些小小满足。

方晴对夜色中的安叔叔也颇不以为然。虽然是头一回见到茜华阿姨,但母亲在家经常提到这个女人,对方晴来说,李茜华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在她的想象中,李茜华就是今天这个模样,不,比她想象中还要美,还要媚。方晴只能想到像李茜华和钱秀英一样的普通已婚女人,最大的风情也不过是敢穿穿裙子露露腿,还需是用一条朴素的裙子裹住女人妖娆的身体,其余那些从沿海吹来的流行风潮,方家堡的女人们依然在观望,在犹豫,甚至在有意无意地拒绝。方晴不知道茜华阿姨平时怎么打扮的,她不好意思问;母亲似乎说起过李茜华爱赶时髦,但也仅是说说而已,意外地没有对此进行过任何评论。其实,这几年生活和身份的变迁,由农民转为居民,又上了几年班,钱秀英早已在心里习惯了用两套标准衡量一切事物。一件时髦的裙子,李茜华们穿着就是合情合理的,而刘万豪的媳妇穿上,钱秀英就必须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对此指手画脚,戳戳点点。方晴对母亲的心事一无所知,她只隐隐觉得女人另她越来越捉摸不透,就像母亲对一件裙子的看法一样,让人不知所措。

公主应该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方晴天天埋头在童话故事里,高贵美丽的公主和英俊勇敢的王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情人成眷属,可是眼前的公主还是高贵美丽的公主,王子却一直没有被解除魔法,还是只青蛙,而且没有变回英俊王子的一点点迹象。方晴不禁对眼前这个安叔叔多了一分敌意。

且不管方晴母女的心里话,老安大步走到妻子身边,笑着说:“跟安娜和安妮纳完凉回去,见你没在家,就想着你是耐不住清净,出门找人谝闲传来了。老听你说起方家堡的秀英,又想你出门闲话也跑不多远,我就在街道守着,好接你回去。”“俩闺女在家待着呢?”“她俩今天晚上走累了,不愿意再出来。”李茜华点了点头,又说道:“你也是的,这么近点路,还跑出来干嘛?不好好在家照顾安妮安娜洗漱睡觉!”老安笑了笑,不理会妻子的抱怨。

李茜华与丈夫并肩一站,转头对钱秀英说:“行了,我跟老安回去了,你也赶紧带晴晴回吧。”钱秀英推一推闺女的肩膀:“晴晴,快跟叔叔阿姨说再见。”方晴乖乖地把母亲的话重复了一遍,四人在长街尽头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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