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方立国从温德义口中确定,方家堡要拆迁了。
这阵子街道上风言风语,都传说方家堡和附近的翁家寨、清义村已经被纳入拆迁范围,过不多久政府就要派人来动员家家户户搬迁过渡。方立国为人谨慎,街道的流言八卦他从不参与,但这次是房子,这事儿由不得人往心里去。于是他找朋友温德义打听消息。温德义的大哥温崇义在市里的机关单位上班,消息可靠些。温崇义现住在单位家属院,不经常回村,街坊四里想直接跟他打听消息,却又不照面。村里人不甘心,好事者便在街上来来回回,碰到温德义了,就有意无意地问他大哥最近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听说村子要拆迁了,等等。没坐实的事情是不好明晃晃地在日头底下直剌剌宣讲出来的,温德义只好言辞闪烁地应付一下了事,心里对这些闲人可没好话,临了不免总在心里骂一句:“蠢蛋!这事儿咋明说?”
方立国是清醒的。房子、孩子是人生大事,搁谁搁哪儿都能牵动整个村子敏感纤弱的人际神经。何况拆迁这事儿是头一遭,别说个人,连公家也都没经过。怎么拆?自家的旧房子拆了,新房子多早晚能盖好?旧房和新房之间面积差的补偿标准怎么算?房子拆了后所谓的过渡期,人住哪儿?新房的安置地点在原处还是异地?这里头的门门道道和利利益益可多了去了。有心人想钻政策空子,趁着拆迁多分面积,改善居住条件;无意者唯恐噩梦成真,拆迁后不但得不到补偿,反而折兵损将,比原先住的房子还小。无事时,人都收敛起翅膀,静待风来;待风来了,心里十万个心眼子都被煽动出来,唯恐吃亏落后,占不到便宜。钱秀英在街道上跟着人到处打听消息,方立国在家好像个无事人一样,只等那天在街上碰到温德义,问他晚上有空不,温德义说他晚上在家,方立国便吃完饭瞅了空去找德义。
温德义知道他这个朋友的脾气,不好多事,口风严,便透露了一些从温崇义那里知道的确切消息。消息没有全说出去,温德义给自己也留了后手。消息是人们做决定时成败的关键,而对消息的解读和能够掌握多少可靠消息,则是命运沉浮起落的杠杆。方立国从温德义的口中得知,翁家寨和清义村是最先确定纳入拆迁范围的。这两个村子的人都已经农转非,有人上班有人拿了补偿款。最先决定拆这两个村子,一是由于地段——翁家寨和清义村几乎挨着城墙根,只一条马路之隔,从市上的规划来讲,它们被列入首批拆迁的城中村,合情合理。其次,这两个村子人口不多,拆迁拿这种小规模的城中村试水,不易激起大范围的社会矛盾。
马家村和方家堡的消息还不确定。比起方家堡,马家村离城远一些,这两年有岭江人零零星星地出现在这座离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城中村,赁了村里闲置的房子,接些裁缝之类的零活儿。房子闲着也是闲着,租出去既给了这些外乡来的年轻人一个落脚处,又能以房赚钱,因此马家村的好多人闻风而动,纷纷把家里空房租给这些小本生意人。如果要拆马家村,还得考虑这些外乡人的去处。改革的春风刚刚吹进这座内陆城市,岭江来的这些年轻的姑娘小伙们,用自己手里的针线和脚下的缝纫机裁裁剪剪,为这座保守的城市带来一股新鲜的风潮,服装的和思想的,不知不觉中,衣裳换了样式,精神气也换了天地。蓬勃发展的服装生意在马家村初见端倪,这时候拆这座城中村,天时地利人和,哪一头都不占。
方家堡是所有城墙外片区拆迁因素最不确定的城中村。它没有处在城墙之下,又不具马家村远离城区而得以吸引外来人口的便利,不尴不尬地杵在拆与不拆的模棱两可中。温德义告诉方立国,咱们村在可拆可不拆之间,就看人家怎么规划。方立国听后点头不语。
回到家,方立国思前想后,觉得方家堡拆迁的可能性不太大。前些年土地征收后,修好的两条主路,一条直通城里,一条贯通城市几所重要的文化单位,似无必要再在这里大兴土木。“再说,”方立国在心里默默盘算,“房子的事虽然政策上说了要改革,以后可以买卖,但城中村的人大多没有工作单位,分不到公家的住房,自己手里又没钱,市场上又没房子卖出,到哪儿去买房?拆迁不会一下子就迈太大的步子,肯定是边干边看。”想到这里,方立国心里有了数。此后,方家堡的人还在热烈地讨论拆迁,他更不在意外界捕风捉影的谣言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方家堡拆迁的消息终于还是在长街乱纷纷的窃窃私语中确定了,但是拆迁范围支离破碎。
方家堡的西头随着翁家寨和清义村一起被划进拆迁片区;东头离城稍远,更近马家村,不拆;中间方晴一家住的长街,仅有十来户,占地面积小,且长街的位置离马家村也近,离城也近,属于可拆可不拆模糊地带。
消息像长了翅的飞蚁,一夜间铺天盖地地涌进方家堡上空。东头和长街的人家希望拆的,听说这回不在拆迁名单上,自去懊恼不必说;其实更多的人是不希望拆。毕竟回迁安置这几年住哪儿是个大问题,且不说工程如果遥遥无期,自己家的房子又被夷为平地,后半辈子可怎么过活?喧嚷最大声的是西头的几十户人家。
刘老爷子和两个儿子就住在西头。老爷子不愿意被拆迁,故园难离,何况还不知道老屋拆迁后的能不能得到相应的补偿。这栋上下二层的小四合院虽然比他年轻时盖的小了许多,加之又和两个儿子合住,略显拥挤,但到底还是个方方正正的家。拆迁政策一会儿说按房屋面积折算,一会儿又说是按人头(户口)折算,总也没个准儿,让人心里七上八下。派到村里来宣讲的公家人对回迁时间说得不清不楚,只提说过渡期间给村民们有安置费,但是需要自己解决这几年的居住问题。方老爷子有些犯难。虽然跟着儿子住,但老院子是在自己名下的,户主那一栏明白地写着他的名字,心里总是踏实些。其实除了小儿子立成还没成家,算是跟老爷子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外,其余几个儿子都已经分家,另起炉灶了。立军一家虽也住在老院子,但他单位分了套房,一家四口占了院子二楼,说是单位分的房子太小太挤,住不下一家四口。至于女儿立莲,别说五岁时就被老爷子送给亲戚抚养,即便长在刘家,也是泼出去的水,不算刘家的人,分家是没有她那一份的。老三立海也住在方家堡西头,另过,房产不算在老爷子名下。老四立国住在方家堡中间长街,分家时宅基地被两边邻居各占了便宜,结果就是立国的房子盖的最少,面积最小,院子最窄,一家三口住得特别屈掐。小儿子立成,待业未婚,户口跟着老父亲,人也跟着老父亲。
拆迁动员启动后,方家堡从井然有序的生活中被狠命抛了出来,顿时天地变色,闹哄哄如一团乱麻。为了多分房,家家户户精打细算,想尽办法多要面积,有的人家派出女人闹,男人吵;有的人一天四五趟往拆迁办公点跑,软磨硬泡;有的人躲进屋里研究政策,好下对策;有的则听天由命,反正村里也没他说话的份儿。村里则组织了个把能人,派他们去跟政府谈判,争取更多优惠政策。而方老爷子家里那一切看似规整的人间秩序也在拆迁分房的混乱迷局中,开始分崩离析。家产和房子的诱惑终于蛊惑出方老爷子一家撕破父子间、兄弟间礼节性的黑色薄纱,现出那一张张最真实的冷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