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贞芳婶和慧珍抹着眼泪,静静地围上来。慧珍拉起喉咙哭到干哑的方晴,一把抱起来;贞芳婶轻轻摇了摇钱秀英,叹了口气,许久,对钱秀英说:“回去吧,你看,把娃都吓着了。”贞芳婶顿了一顿,抽泣着说:“唉,女人啊……都这么过来的……造的什么孽啊!……”
方晴躲在慧珍的怀里还在哭泣。慧珍不时眼角擦一擦涌出来的泪水。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除了偶尔听到方晴的哭声外,万物寂灭。兴许是哭累了,方晴的哭声变得断断续续,没有了连贯性。不知过了几场生死轮回,钱秀英死气沉沉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被打倒的时候,钱秀英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两只手艰难地抱住头,侧躺在地上。人群散去一阵后,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合在一起,拢在脸旁。方晴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也没能让她的意识清醒过来,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在她脑海里转瞬成了空白,只剩下无止尽的对拳头的恐惧,像一根束紧的绳索,令她无法正常思考。直到听到贞芳婶啜泣中说的那句“都这么过来的”,钱秀英整个人忽然释然了。
都这么过来的。她钱秀英终于也成了“过来人”中的一员,拳头的耀武扬威使她懂得了女人对命运该有的谦卑,此后,这街道上的女人们不会仅仅因为她的泼辣大胆而不屑一顾,而是会在彼此共有的命运里对她稍稍施以同情,有了被人承认会“有福气”的群众基础。
想到此,钱秀英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在确定自己还能爬起来后,钱秀英将侧躺的身体换成仰卧,然后缓了缓气,尝试要坐起来。贞芳婶赶忙扶住秀英的后背:“慢着点,看伤没伤着骨头。”
钱秀英摇摇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复活,滑下脸庞。
方晴看到母亲从地上坐了起来,立刻止住了哭声。但她没有表示要扑到钱秀英怀里的意思。钱秀英呆坐在原地,因为力气耗尽,只得弯在贞芳婶怀里,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正往下掉。那眼泪掉着掉着,随着钱秀英从低声哭泣继而嚎啕大哭,就成了滂沱大雨,止不住地哗啦啦往外冒。方晴从来没见过母亲这副阵仗,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心爱的东西,万念俱灰中还残留着一丝丝微渺的希望,舍不得放弃注定失去的,才会哭的如此天崩地坼。那些注定不会拥有的希望,只能通过一场彻底的痛哭,来祭奠它的彻底消失。
哭够了的钱秀英在贞芳婶的搀扶下,歪歪扭扭地往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走去。方晴挣脱了慧珍的怀抱,一步不落跟在母亲身后。方晴很想上前去拉住钱秀英的手,但整个人仿佛被封印在结界里一样,始终不敢乱动一下。死亡是结界的终极诅咒,笼罩在方晴心头。钱秀英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整个世界在沉默的方晴眼里,也开始变得摇摇晃晃。
日子溪水一样不断流,不着痕迹地一天天往下过。那些关于死亡、关于分别、关于破碎的阴影潜伏其中,在方晴渐渐长大长高的身躯里,一刀一刀地刻画着她的模样。钱秀英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每天把单位的活儿应付完以后,剩下来的大把时间,她用来跟街坊邻里谝闲传,今儿说说谁家老婆被丈夫打了,明儿看看谁家儿子不争气,东家长西家短,临了再加上些自己啧啧的感叹。没人带方晴,钱秀英串门的时候只好带上这个“累赘”。没过多久,方晴对远近街坊的大情小事知道的七七八八,跟母亲不相上下了。家里自那次街头暴力后再也没有了拳头挥舞的场面,因为钱秀英只要再碰到与丈夫意见不合时,她开始懂得适时住嘴,以不惹怒对方为衡量她是否闭嘴的最高准则。方晴还是那个沉默安静的小姑娘,肚子里藏了许多长街上的八卦轶事,沉甸甸地沉在心底,时间久了,它们和方晴心上的肉交缠生长,压在那里,让人总是喘不过气来。
虽然没有了暴力,但父母依旧吵架,特别是每年过年前的日子。方晴的记忆中,没有哪个春节不是在钱秀英和方立国的争吵中度过的。年,成了方晴最痛恨的节日。当万家同乐的欢快热闹气氛通过电视画面,洋溢在寒冬的凛冽中时,父亲通常不在家。吵完架的方立国总是神秘地消失,然后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神秘地出现在方老爷子家。没有烟味,没有酒味,没有邋邋遢遢的破落样,他总是一言不语,沉默而干净地出现在亲戚和村人面前。年三十的夜晚,方晴守着钱秀英,母女俩形单影只,在局促而空荡荡房子里,沉默地架起蜂窝煤炉子。吵架用光了气力的钱秀英强打精神,按照过年的流程,机械地做完饭,然后和方晴潦草地吃下年夜饭。方晴每咽下一口,都能尝到那饭里面掺着的母亲的眼泪。整个世界的欢笑和家中的死寂、温暖的蜂窝煤和钱秀英冰冷的泪水、合家欢与无人问津。从那一天后,许是太丢面子——这种事情往往成为背后闲言碎语的谈资,这才是对钱秀英两口子自尊心最沉重的打击——方立国和钱秀英的争吵从火爆的挥拳变成了事不外扬的冷暴力,方晴没有能力应付父母间比殴打更隐蔽的暴力,就连大声痛哭在这种场合都显得不合时宜,她只好让自己变得更乖更听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不再激化父母之间的矛盾。
方晴不晓得这条长街上的其他人知不知道父母间沉默的争吵。她想,母亲知道街上那么多隐秘的故事,那么街上的其他女人一定也知道钱秀英许多隐秘的故事。然而表面上,这条街总是风平浪静的。钱秀英两口子不管什么时候吵架,第二天打开大门,第一缕阳光从街道穿堂而过,洒在方晴家的小院子里时,生活总显得平静而满足。
因为几天后,钱秀英夫妻俩又开始说话了,日子照旧无声无息地往前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