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方晴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到了老爷子家,叫了声“爷”,就不再吭气。
老爷子和方立国的大哥方立军、弟弟方立成住在一起。老大一家四口住二楼,老爷子和小儿子立成住一楼。方晴父女每次来,老大一家从不露面,有时候方晴的大娘明明从楼上看见俩人进门了,也只是匆匆往楼下瞥一眼,然后转身掀起门帘,回到自己屋里。方立成住在一楼老爷子隔壁屋,他不嫌弃方晴父女俩,但和方立国脾气一样,都不言语不吭声,脸上从来看不出喜怒哀乐。方立军是老大学生,平反后恢复了工作,在省政府工作;方立成从小到大学习一直拔尖,1977年恢复高考后,村里人都说他考大学肯定没问题,同村的结巴王建华每天起早贪黑地勤奋读书也考不过方立成,村里下一个大学生还是方家人无疑。然而考了两次,方立成都失败了,反而是村里人都看不上的王建华,头一次就考上了师范学校,离开了村子,只等几年后顺利拿上毕业证,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考学失败后的方立成也不去找工作,家里的地被政府征收后,他成了拿着居民户口又无事可做的待业青年,从此更加沉默寡言,而且越发连出门都不情愿了。所以方晴每次回方老爷子家,小叔几乎都和爷爷俩人在家待着。
晴朗的午后,这四个有着紧密血缘关系的人沉默地坐在屋子里。外面灿烂的阳光在大地上释放着欣欣的热情,一切都在向上,一切都在重生,而方家这座经历社会变迁后缩小了规模的的宅子,连花草都享受不到阳光的沐浴。方晴坐在离爷爷最远的小矮椅上,手里拿着自己带过来的玩具玩。她抬起头,从阳光移过窗户的光影,判断什么时候回家。爷爷坐在屋子中间偏东一头的躺椅上,身上穿着永远沉默威严的黑色,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厚重眼镜,手里端着一份报纸正仔细看着。阳光已经偏离了躺椅,爷爷的身躯深深地凹陷进椅子里,从方晴的角度看去,像是一个隐形的人凭空端着一份薄薄的报纸;小叔方立成坐在离老爷子不远处的木椅上,手里也端着报纸。那是一处更为偏僻的角落,阳光完全被黑暗吞噬,方立成的身影和声音都融进一片沉暗里,他成了黑暗本身;方立国坐的离父亲和兄弟很远,和女儿更近些,他也端着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方晴看看窗外的日光,已经快照不到屋子里了,然而父亲和爷爷、小叔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光明的远离,三个人沉默地各自翻看着手上的报纸。空气里有种压抑的安静悄悄弥漫,沉默禁得人喘不过气。
方晴有点坐不住了。她悄悄地站起身,唯恐被屋里的三个男人看到自己移动的身影,下意识地蹑手蹑脚,走到屋子西边放杂用的柜橱边。这里尚残存着一丝光的余温。柜子里一个崭新的牙刷杯吸引了方晴的注意。上周过来的时候,它所占据的地方还空空如也,稀薄的光影里积累着一层稀薄的灰尘。新牙刷杯的到来也没有打扰那层灰尘——它不过是漫不经心地被人随意放在那里,填补了柜子的空白。然而杯子的颜色和造型正是方晴爱不释手的。在这栋黑洞一般的宅子里,方晴难得看到一件粉红色的物什。眼前这个牙刷杯通体嫩粉,艳俗的塑料粉,杯子把手不是普通的弯把,而是做成了硬挺挺的直把手,中空,用来插牙刷。方晴之前没见过这种“二合一”的牙刷杯,颇感新奇又好玩,且不说颜色是她喜欢的粉红色。她往阴影方向瞅了瞅沉默的爷仨,犹豫了一下,忐忑地伸出手打开了柜门。
柜门轻微的“吱呀”声让方晴的心陡地跳了一下。她赶忙看了看爷爷。躺椅上的人消失了一样没有声响。方晴大了胆子拿起刷牙杯,左看看右瞅瞅,说不上的喜欢。屋里的沉默让方晴如芒刺在背,仿佛是无声的批评,严厉的斥责,让她不敢多生事端,急于把杯子放回原处。就在与柜门接触的刹那,可能是小鬼捣蛋——方晴这么想——粉红色的牙刷杯不知怎么从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方晴一时呆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透过沉重的黑暗,方晴看到方老爷子的目光透过镜片,从报纸挪到声音响动的方向。父亲和叔叔也循声望向这边。方晴成了整个屋子的焦点,她立时说不出的窘迫和不安。六只眼睛一齐飘飘闪闪,悬在一片黑色中,渐渐地,越聚越多,不一会儿,深深的屋子里满都闪跳着无声的眼睛,包围住小方晴,让她不由自主地缴械投降,并且深信自己犯了天条,理应被惩罚,被放逐。无数的眼睛渐逼至近,在方晴眼前突然被施了法术似的,摇身一变,化成五指山,裹着无数小碎石从天而降,惊慌中,方晴不得不弯下腰,连忙从地上拾起摔落的杯子。
屋里的三个男人又无声地转过头去,目光重新埋进报纸里,整个人也退回到黑暗中。
此刻,连父亲方立国身上残留着的光影也消失了。
临走时,方立国放下报纸,刚刚起身,老爷子缓缓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晴晴喜欢那个牙刷杯,就让她拿回去吧。”
方立国领着方晴,方晴手里拿着重如千斤的牙刷杯,父女俩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后,方晴把杯子递给钱秀英,只简单说是爷爷送给她的。她把六只飘忽的眼睛留在了心里。那是生命中最难堪的一次曝露于野,是不好对任何人讲出口的羞耻。
钱秀英看到杯子后得意地说,我说啥来着,老爷子喜欢晴晴。
喜欢方晴的方老爷子也没为方立国一家带来什么福气。福气这种说法,很多时候得依赖周围人的评价,越是与自己生活相关的人说自己有福气,看起来就真的是有福气了。方立国一家永远没有福气,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都不觉得,因此钱秀英认为自己有福气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但她又不愿意承认命运的不眷顾——无论如何,比起还在农村的那些儿时伙伴,她人毕竟跳出来了——于是,她一定要在人前人后声音都高八度,时刻强调一家三口在村里可有可无的存在感,为自己的命运,也为家人的命运争一口气。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钱秀英经常在背后对方晴说。与命运较着劲的钱秀英在那个晚秋的午后,却被她高调呵护着脸面的丈夫死死地扼住命运的咽喉,打消了全部抗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