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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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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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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厢》连载

第一章

闽西早春的清晨是澄澈的,天空上只飘着几朵白云,天空下只有几件衣物挂在横木杆上。一厢早早地起了床,穿过略陡的木梯,简单糊弄了早饭便走到大厅(当地多户聚居的建筑中部的区域,多用于祭祀或摆放农具)。布满白灰的桌上置一香炉,炉中插着几根燃尽的香。一厢手把一根新香,点燃、恭敬地对着面前墙上挂着的木匾拜了几拜,再稳着将冒着青烟的香插进装满灰烬的香炉。他静静地驻立,看悠悠的青烟变着样貌地缠着古朴的木梁,从黛色的旧瓦上飞过,坠入天井,最终迷散在澄澈的蓝天中。

一厢带了把伞出门去,石板路上很安静,石缝中夹着新生的野草和野花。时有猫在檐头乌瓦上乱窜的声音传来。他挪着老迈的步子穿过这条被素白的老墙围绕的小巷,一只橘白色的猫从檐头上灵敏地跳了下来,跟在一厢脚后,它叫狮宝。巷子不窄也不长,却也是万千生命的乐土。一厢所前去的地方,便是这巷子尽头的一家杂货铺。

阳光从窗子照射进屋内,点亮了一半的空间。一厢从衣兜中掏出钥匙开了吱吱的木门,屋内便全亮了起来。空中的飞尘在光照下如细雪白须般飘散着,窗台上的植株却是干净的。分层的长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杂货,最显眼的多是小孩子的零食。一厢静静地走进长桌内边,默默地用抹布擦去桌上散落的粉尘。少时来了个人,戴了个圆形的蓝色帽子,帽下是微白的鬓发,看上去年纪与一厢相仿。他似乎很迎合这间屋子且至这片土地如今的意境,无声地在长桌外边的长凳上坐下了。他是个哑巴,大家叫他涯子。一厢转手拿起遥控开了电视,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大块马赛克,许久才恢复了正常画面。涯子点起一支香烟夹在两指间,蓝色的烟雾从窗子里飘出,朝着与阳光相反的方向去,拧成一只蓝紫色的花瓣,与一厢家中升起的青烟一同消失在只载着几朵白云的蓝天中了。

屋子里只剩下电视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嘈杂声,一切都是寂静的。窗外是村头,早晨却空无一人,只有几棵伶仃的绿树及沙土,它们仍默默地待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未过正午时,门外的沙土忽然扬了起来,空气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嚷的嬉笑声。两个硕大的身影在窗子中掠过,门外很快跑来了穿着拖鞋衣冠不整的两个小孩。他们停在门外,手撑着双膝喘着粗气。高的叫风子,矮的叫乐子,不必说,他们定是在追村里的大孩子。小娃娃都是如此,对着比自己年长的同类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崇拜感。他们走进杂货铺,走进了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地方,他们打破了屋内的宁静,两个小孩即刻凑到长桌前将双手举高做出如向父母索取拥抱般的动作,他们的目光正对着的是桌上装满红色辣条的塑料罐。一厢和坐在长凳上的涯子的脸色蓦然有了些变化,老态的眸子中添了一份亮色,一厢和蔼地扭开罐子,从中掏出两包会聚着目光的辣条递到两个小孩手中。小孩恭敬地接过,相互对了眼色笑了笑,一溜儿地跑出门去了,像山林里的野猪一般莽撞,又扬起一阵尘土。

杂货铺中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换电池的、买水的、买肥皂的以及所需各种各类的生活用品的村民们,甚至还有专程来唠嗑拉呱和闲坐看电视的,杂货铺里永远弥漫着安逸的气息。而唯有她最特殊。青缘驼着背走进杂货铺里,直直地走向长桌内的另一个房间,从中拖出一把锄头和一把镰刀。

一厢抬手拦住她,“今天仍要下田吗?”

青缘没回答他,打量着一厢的衣着,盯着他的眼睛,“上衣纽扣有些破了,晚儿脱下来补补。”一厢放了手,他知道他拗不过她。

青缘弓着腰往村头边缘的一小块田走去,除除草、松松地,又摘下几株绿菜带了回去。日头顶了蓝天,村人们皆躲进屋子里去了。巷子里回荡着水入热油的滋滋声,弥漫着刚出锅的米饭的香气。

正午过后,是无畏的农人最具勇敢的时刻,他们都得下田劳作,顶着烈日。热辣的太阳常让要强的农民们难抬起头。而一场淋漓的知时节的雨,可一解热燥之愁。雨刚来时,村中人们皆杠出板凳坐在家门前,一面手持筷子吃午饭一面观赏门前干燥的土地被细雨浸湿,雨点如墨笔般将石板染成深色。未归家的人们也不急,皆撑起一支伞或是带上蓑笠,一面往家里走一面看人家屋子上、青山上灰蒙蒙的一派景致。小巷中的雨别有样貌。雨水皆会聚于屋檐的尖角处凝成大水珠,才终于如乡客离故园般恋恋不舍地落了下来,有的打在野草上,沐浴了新生;有的打在石缝里,漾开了一片雨花。于是一厢在私下给巷子命名“雨花小巷”。一厢戴上老花镜,眯着浑浊的双眼阅读最新的报纸,狮宝趴在窗台上,蜷缩着毛茸茸的身体,懒洋洋地伏着头,喵喵地叫。闽西清晨的天是澄澈的,那么闽西雨中的天便定是朦胧的。

而朦胧的不止有雨天,更有西下的落日。傍晚时分,天是火红色的。劳作的农人们各个肩扛锄头拖泥带桨地从田地里走出来,受了一天中最难熬的苦头后,他们的姿态各有各样:有光着膀子雄赳赳地在前头快步走的,也有叼着烟在后头边聊天边走的。他们似乎是悲哀的,走得那般落魄,然而他们似乎又是雄壮的,走得那般坚毅。带给人们光明的太阳将要暂时逃走了,而人们屋上的炊烟才伊始袅袅升起,夕阳光照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屹立在金光下的树木皆低着头。远处的小孩或无农事做的人们向着他们的父亲、爷爷、奶奶或母亲喊着吃饭。农家人几乎没有夜生活,吃晚饭的时间也是向来很早的,身衣满沾汗水的人大都洗完澡后方才上桌。

晚饭后夜色也正时降临,各人做着各自的事。好事的往家家户户里串门,年幼的妇人大多在家中哄着小孩睡觉,一些年老的妇人却集中起来猜或买她们的六合彩,颇喜棋牌的人玩着棋牌或是麻将,有的农民为了来日的农事早早休息,有的为了少有的兴致也加入六合彩或棋牌、麻将,颇有趣味的是,平日里只因老花眼而被迫带眼镜的他们也会为着其他的事而带上他们本招嫌的东西。朦胧的夜中时传出来他们的欢笑声,夜深时,小村中只留着这几点阑珊的光亮,如广袤宇宙中渺小的孤灯。而此时还亮着灯的还有一厢的杂货铺,因为晚时总有人还需些东西的,最常见的便是在这他们本该熟睡时吵着闹着饮料的小孩子,宠着他们的父母或爷爷奶奶便只好无奈地抱着他们来买。屋里也仍有几个熟识的老朋友在闲聊,屋中唯一的灯发出的黄亮的光,照着几个老汉顶上苍苍的银丝,他们大多都熬不住夜,晚些时候也都纷纷离去。而后只剩下最早来且从未离去的那个人,似乎等到全村的灯都熄灭时一厢与涯子才肯离去。嚣嚣了一整天的电视终于停歇了,灯灭时,村中的人们乃真正地陷入黑夜中了。关了木门,两人分手走,周围是漫漫的长夜,没有路可走,然而他们终归了家。不为什么,他们的灯花没落烬。

一厢回到家时青缘已睡去,大厅香炉上的香也业已烧完,他检查了新香便躺下床去。窗外没有星星,他闭眼睡去了。他知道,而今的长夜漫漫,但明日的太阳会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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