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里,故安村的村民们安居乐业,生活得平和安润。而村委会的日子并不好过,时代的齿轮急速转动,政府的政策变化得很快,成山的事务铺面而来,吴耀国常常夜不安眠,整个头都是花白的,脸仿佛肿大了一圈。这几天,他在为政府新下达的环境政策所苦恼。
政府在前几年鼓励村民养猪致富,而猪圈中排出的粪尿废水难免漏入水沟和小溪里,再加上塑料垃圾等乱扔行为,曾经清澈浮光的溪水变得乌黑,水中再无看到活物,据说有几个小孩曾经贪玩跳河里去游泳,上岸时整个皮肤都溃烂了。垃圾问题,很好解决,贴几张宣传单,在河岸旁插上罚款的标语便无什么问题。最棘手的是养猪的问题,养猪产业乃是故安村最大的经济支柱,是许多村民经济来源,这些年来故安村好几户人靠养猪发家致富,猪已成了村人们心中极重要的存在,成了他们美好生活的希望。而政府下令要管制养猪业,没有具体交代,先推给村委决定,封禁所有猪圈,肯定是不妥的,谁也不想断了大家的财路。然而除了封禁也没想出其他主意,圈养大规模的家猪,大批废水的排出是无法避免的,村民们集中用水管输送,但总有破裂处,即使没有也难免会有一部分废水无意间泄入其他地方。另一个难处是死猪的处理,因病而死的猪埋也不行、烧也不行、扔河中更不行。无论如何处理总会对土壤或大气产生不可挽回的危害。脑子转了许久,吴耀国此时在心中已有了主意:封禁猪圈。但他没有写下方案,他知道这不是他一人能解决的问题,还是等待政府新政策的下达。
故安村另一个环境问题乃是早年就有的,就是水土流失。近年来山洪、泥石流在雨季常有发生,而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只能放着。
吴耀国坐在书桌前,他拨开紧闭的窗帘,缝隙中是浓浓的夜色,他竞有些困了,头又开始发疼,但垃圾问题的宣传单和标语的方案仍没写好,他端起桌上冒着白色热气的茶杯,大饮一口,又埋进书笔纸墨中了。他的妻子时常醒来提醒他睡觉,他装着躺下,待妻子闭上眼后又爬了起来。深夜的故安村很敞亮,一是各家门口中不灭的灯笼,还有吴耀国眼前不灭的台灯。
清早,吴耀国攥起已完备的方案,往村委会里赶,他疾走在水泥路上,什么也不顾,一个踉跄,狠狠摔了一跤,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一片黑,然后晕了过去。周围的村民见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围了过去,发现是村长,怎么叫都不省人事。众人赶忙叫人开来车,把吴耀国抬上去,往城里的医院赶。
故安村距离城里约三十公里,车行大概三、四十分钟,开车的人心中烧着火,手心发着汗,时不时往后看座上昏迷的吴耀国,到达医院时,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吴耀国被送进了急诊,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医务人员在躺在台上的吴耀国身旁转个不停。大概两个半小时后,一个医生推门出来,说:
“脑梗栓堵着了,幸亏送来的及时,人抢救过来了,但一时半会还醒不了,这边先办个住院吧。”
住院手续办理好后,吴耀国的妻子和几个村干部赶来了医院。医生不让他们进病房,他们只能透过房门的玻璃看,吴耀国躺在病床上,头部包裹着白色绷带。他们看着干着急,却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等了许久都睡着了。吴耀国妻子醒来时,发现吴耀国也睁开了眼睛,连忙叫来医生。医生前去检查了一番,允许他们进来了。他们鱼贯而入,围站在病床边,吴耀国妻子抓着吴耀国的手,他泛白枯萎的双唇蠕动着:
“方案······方案······”
“已经做了,做了。”
“你少说点话。”
医生叫家属跟他过去。
吴耀国妻子跟着他来到病房门外。
“这病得动手术,他身子很虚弱,你先买点稀粥给他吃。”
吴耀国妻子刚要动步,医生又说:“这病······不大好治,运气差点老年痴呆,再差点就······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好······”
吴耀国妻子拖着沉重的步伐买了粥,艰难地送入吴耀国的嘴里 。他没吃多少就不吃了,又睡了过去。
次日,吴耀国妻子和几个村干部怀着忐忑的心看着即将进入手术室的吴耀国。“病人家属签一下字。”吴耀国妻子斩钉截铁地签下字,她的心紧跳着,她不相信过往里神采奕奕的吴耀国会这么快离去,但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丈夫将要去鬼门关前走一趟了。
艰难的两个小时,吴耀国的妻子摩拳擦掌,对着脖颈上挂着的玉佛拜了又拜,他双手合十,紧闭着浑老的双眼,祈祷他一心向善丈夫的还能多活几年。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推着吴耀国走了出来。
“手术很成功,但还要在院观察。”
吴耀国妻子松了口气,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又闭了眼,双手合十,向佛祖表示感谢。
另一边,故安村的一位养猪户胡子杀鸡鸭,屠家猪取肉作食,请许久未见的父母亲吃饭。
这些年,胡子靠猪圈赚了不少钱,屋子翻了新,地板是瓷砖,墙壁全粉上了白浆,沙发是皮制的,客厅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气派的吊灯,而桌中摆放的饭菜仍是如此,他们翻了住所,但不会忘了从前。围坐在饭桌旁的只有五个让人:胡子、胡子妻子、缓缓、一厢和青缘。饭桌上的氛围与几年前赶猪那晚大相径庭,很是悠闲,无人着急,大家都在闲聊,以在夏夜的燥热中获取一份静和。胡子却一直闭着嘴,这样的氛围一直维持了好几分钟。
胡子开了口:“爸,跟你讲个事。”
“说。”
“缓缓也上小学几年了,每天早上要开车送到镇上挺不方便的,我寻思着在镇上买个房。”
胡子说完夹了菜,塞了一大口米饭。一厢迟疑了一顿,说:“我当然没意见,你问你妈。”
青缘的脸色有些低迷,又赶忙地说道:“听你爸的就好。”
林木中的蝉似乎停止了鸣叫,空气凝结了一般,各人都埋着头吃着各自的菜。一厢偷偷看向缓缓,她和她的母亲一样一句话都没说。他注意到缓缓的双唇似乎要张开了,还未露出牙齿又闭合了。他知道缓缓长大了,留了长辫子,懂害羞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然而又怕爸爸发现,只得默默地忍受着,但他也不敢多说,他始终认为自己不该干涉孩子的决定。
众人的额头上冒了豆大的汗珠,夏夜的风拂不走寂静,这顿特殊而难得的晚餐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结束了。缓缓如将嫁人的新娘般躲进了房间,两位老人想在多坐会,他们认为有孩子在的地方才是家。这对父子和母子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了,究竟又什么也没说,一厢和青缘挽着手回去了。他们在月色里想,胡子已被这座渺小的村庄羁绊了太久,孩子都向往自由,渴望自由,他已四十多岁了,他等太久了,是应该像鸟儿一般飞向广袤的远方的天空了。
城里医院的夜比故安村寂寞,窗外是车水马龙,林立的高楼和大厦散发着绚烂迷离的灯光,整座城市都是敞亮的,时常有汽笛声阵阵,从窗台向下望去还能看见敢夜路的人们,他们互不认识,各往各的目的地走去。然而这究竟不能使吴耀国的妻子不感到孤独,病房里灯关着,只借着窗外的光亮看清周围,她记不清了,没有人的讲话声,只听见吴耀国的喘息声,医生说他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她坐在椅子上打盹,将睡未眠之时,突然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惊醒,只见到几个白衣护士匆匆地跑进来,然后吴耀国又被推进了手术室,吴耀国的妻子呆站在那里,站了许久,倒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她醒来时,吴耀国已躺在原本的病床上了。吴耀国的身体看起来更虚弱了,脸似乎小了一圈,面色是苍白的,嘴唇仍是发白,还是处在昏迷状态。她不敢多问些什么,因为医生脸上严肃的神色叫她害怕。她只是紧紧攥着吴耀国的手不敢放,她怕放手他就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吴耀国打着点滴,葡萄糖液正输进他的血液中,正补足他的体力。其间众人商量把吴耀国在上海做生意的儿子吴荣国叫来时,他脸部的肌肉竭力曲张着摇了摇头。医生说他还将面临几床手术,对吴耀国妻子来说,他还将前去鬼门关前走几趟。夜里,走廊里隐约传来声响,吴耀国妻子迷糊地走出病房看去,一中年男子抓着他已逝去的母亲的手腕哭喊,他是他母亲唯一的儿子。他的母亲被推走了,他蹲在地上,几个医生安慰着他,待他情绪似乎稳定时,走廊中人便都散去了。深夜里,吴耀国妻子似乎又听到走廊中传来哭泣的声音,这忧郁而悲惨的哭声害她做了几个她不敢言说的梦。
吴耀国被送进手术台时,几个村干部也赶过来询问情况了,吴耀国妻子指了指手术室,几人又面对着门上“手术中”三个字坐了很久。他们都低着头,心中默默念着,医院走廊素白的墙是他们耶稣的十字架,是如来佛的金尊,是他们对生命的欲望的寄托处。
吴耀国出来了,推出他的医生没有摘下口罩,几人围上来询问情况。
“人还活着,手术······没成功。”
吴耀国妻子额下高扬的眉毛瞬间垂了下去,像枯老的花朵。一次手术结束后,她偷偷走进医生的办公室,无助地以一种求饶的语气对医生说:“医生,我老伴,还有得救吗?”她拿出了口袋中躲藏了很久的红包,僵硬地递上去,医生将红包推开,说:“别这样,我们一直在全力以赴,一定还有救的。”医生安抚着她的情绪,她的眼里布满血色的红丝。
一样寂寞的夜晚,一样难忍的黑暗,城市里的黎明来得突然,吴耀国妻子似乎一夜未眠。他们如机器般做着程序安排好的一样的事,给他喂饭,打点滴,她的双手颤抖着签下她的名字,然后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默默祈祷,无助地看着医生沉默的眼睛。每当吴耀国从死亡河岸淌回来时,她总要翘起浓厚的眉毛,在看到医生缓慢的步伐后,她的眉毛就要落下,又迎着落日走了回去,蹒跚的步伐像夕阳下消残的红云。
一天又一夜,一次次地看到白衣人寒冷的面色,她迷乱了。她觉得像是做梦一般,她梦见吴耀国和她在故安村的家中同前来提意见的村民泡茶畅谈,她又看到了吴耀国处理完事务后高昂的额间和高大的背影。她的面色一天比一天憔悴,黑沉的光圈印在她的眼睛下,她的头发与她丈夫一样开始变白了。吴耀国更是惨淡,他的脸庞已向内缩进去,如同枯萎的老树,掉光了年轻时茁壮的枝叶,他的脸上只剩皱纹,看不到一丝生机。前来医院的干部们叫吴耀国妻子先回去,吴耀国由他们先照顾,她死活不肯。
有一床手术结束时,医生刻意地躲避着吴耀国妻子的双眼,她不再询问,枯老的眼睛中挤出一滴清澈的泪珠,沿着岁月的方向流下。她的眼泪只听见医生艰难地说:“至少人还活着,我们······尽力了。”
在时间缝隙里滚爬的泪滴又听到:“可能只剩下最后一场手术了。”
这天晚上,吴耀国的妻子在昏暗中的病房中守在吴耀国身旁,就像当年他在洞房花烛夜时守着她一样,谁也没想到,竞有人会在洞房时患上了病,新朗坐在床边,拧干蘸湿的毛巾,敷在新娘的额头上,新朗靠着床,就这样一直守到了第二天黎明,事情传出后大家都嘲笑吴耀国,于是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很多,而现在她似乎也已无法挽回她那亏欠许多的躺在病床上的丈夫了。吴耀国硬邦邦地躺在病床上,如一块冰,唯一能区别的是他发出的微乎其微的呼吸声,他的眉头似乎紧锁着,面部肌肉好像在和苦痛挣扎般拧着,让人看着也感受到了痛苦。吴耀国的妻子如他花烛月夜的丈夫一样靠在床边,她不敢睡,她怕睡醒时他的丈夫已被黑白无常抓去了,她也陪他来到了黎明。
她忐忑地问医生:
“成功率有多少?”
医生沉默着,吴耀国妻子没说话,拿起笔来抖着手,似乎要写下自己的名字时,她的手蓦然失去了力气,笔摔落在地上,她回头看了看吴耀国苍白的脸,捂着眼睛痛哭了起来,鼻子一抽一抽。
“不做了,不做了,我要带他回家,我只想带他回家!”
她瘫倒在地上,医生和干部赶忙把她扶了起来。
“都听您的,回家,一起回去。”
他们静悄悄地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众人把吴耀国安顿在家中,几个干部不得不去忙村里的事务了。吴耀国妻子给远在上海的儿子吴荣国打了电话。
风声仍是走了出去,村长重病的消息在村里疯传,许多村民不信,去村委会找,找不到,便跑到吴耀国家中探访,当面容憔悴的吴耀国妻子打开门时,众人皆叹惋,急忙去村里各个寺庙求神拜佛,只有吴耀国妻子知道,她眼前与他同床共枕几十年的男人将要离开了。
一天又一天,吴荣国仍无回来的消息,吴耀国妻子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她心想赚了钱的儿子一定是坐飞机回来的,飞机上不能接电话。
但直到吴耀国最后一个黄昏来临时,吴荣国还未出现在故安村的路口。
吴耀国手上打着点滴,一根通明的导管正将股股生命的加持剂输入吴耀国体内。他还在死死撑着,他要等他的儿子。晚霞染红了闽西的天空,西边的落日还在流逝着它最后的光芒,金色的光芒穿过窗子照射在吴耀国脸上,村口刮过一阵风,几片单薄的树叶随风而起,周围空无一人。吴耀国的房间被夕阳的余晖照射得明亮,人们的目光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相互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而橙黄色的光晕又笼罩在空气中,人们清晰的目光也渐渐模糊起来。吴耀国如枯树的老根般深深扎根于土地,他还不想离去,他的妻子坐在床边,紧握着他逐渐丧失温度的手,吴耀国妻子隔着皮肉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执着,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没想到儿子连他父亲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在弥留之际,吴耀国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使目光往墙角直射,众人随他的目光找去,发现一老旧的木制小匣子,打开里面有一张纸,是吴耀国的遗书。他们没敢去读,因为吴耀国将要离去了,所有人都注意着他干瘦的脸庞,他正面朝着窗外,看落日正在西山旁觊觎人世间仍有的光年和风景,他正用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看自己投身于的闽西的天空,夜色渐渐,当夜幕降临时,吴耀国随着天空最后的光亮消失了。人们还没发现,正襟在床的周围,他们还没有区别于死亡和睡眠,死亡便是无尽的睡眠,逝者是陷入另一个梦去了,当他在梦中死时去便会进入到一下个梦中。当吴耀国妻子试探性的把手伸到吴耀国的鼻子前,她才宣告:“人走了。”吴耀国是望向他用一生顶起的蓝天死的,他的死亡,也无非是坠入了蓝天之中。房间内充斥了无声的寂静,然后传来了下雨声。
他们打开了遗书:
我已随时做好殉职的准备,这是在我入职后第三年写下的遗书,但愿我的子嗣看到它时我还是岗上。我死后,将我的所有的资产的一半分给我的妻子,一半捐给村委。若我的妻子已过世,则给我的儿子,若我已无子嗣,则全部捐给村委。葬礼的置办必须从简节约,不得扬起官风财风。
注:若我的妻子在我死去后还活在世上,我希望她也能与我同立一份遗嘱。
吴耀国
泪水打湿了干黄的纸张,遗嘱上被时光漠视的文字已有些模糊不清,吴耀国的妻子将它收拾好,保存在原来的木匣子里。他们要为吴耀国准备后事了。
他们将吴耀国的遗体搬放在大厅正堂上,铺一块白布覆盖他的身体,在墙上挂一盏照明的灯笼。照故安村的传统,人逝世的第一夜,妻子和子嗣们要在大厅守灵直到第二天天明,可此时吴荣国还没回来,已退出大厅的几个村干部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他们急得跺脚,心中不自主地想:村里的传统可不能坏,孩子没回来守灵,按老话讲村长到了下面也不能和亲人团圆。他们想叫吴耀国妻子先搁一天,可他们看到她正坐在吴耀国遗体的旁边呆呆地自言自语,便不敢打搅。他们去取了第二天要穿戴的丧服和第三天要用到的纸钱和花圈,便各自离去了。
灵堂上,吴耀国的妻子对着躺在板上的吴耀国讲话,讲她曾经瞒过他干的事,讲她计划着和他做的事,她握着他留着余热的手,摄取他最后的温度,这个养护着这片土地的男人终究倒在了这片土地上,探出头的屋檐和古香的木梁已看不清形状,唯一看得清的是斑驳的土墙上挂着的孤灯。她在微弱的灯光,昏黄的夜色里,讲尽了和这个男人还没讲完的话。
第二天,村干部们很早就来了,他们送来了吴耀国的遗像和葬礼所用的器物,也请来了葬礼专有的乐队。他们要在人们到来时先准备好。先用白色的幕布遮掩住正堂,遗体不能给别人看。再在这幕布上挂上遗像,遗像上挂上一朵素白的纸花,他们搬来香炉放在帷幕旁的地上,吴耀国的妻子就坐在一旁烧纸,待烧尽时放入炉中化成灰烬。这是在给身处地下的吴耀国送钱,生前的他两袖清风,一生清廉朴素,生后理应享有清福。
当朝阳被白云淹没时,村里的人们都来了,他们鱼贯而入。一厢、吴冼岚、胡子、不爱热闹的青缘,连酷爱睡懒觉的风子和乐子也都来了,孩童们业已没了昔日的生机,同大人们一样紧绷着脸。他们都沉默地注视着灵堂上大大的“奠”字。乐队见人多了便开始演奏。站在队首的两人双腮鼓起,像河豚一样往唢呐里吹气,唢呐呜呜地叫着,往后站的有敲锣的,每人双手皆持一个金色的锣,附和着节奏敲打着,还有许多难辩的民间乐器在萧萧地作响。整个大厅叮叮咚咚,乐曲弥漫整个房屋,故安村的人们称其为安魂曲,用于安抚死去的人忘记前尘往事。锣声咚咚震,萧唢声声随,不知是喜还是悲,葬礼上的人群很乱,风子和乐子对这乐器很有兴趣,但他们的父母严厉叮嘱他们不得乱跑,他们就站在乐队旁静静地看。有受村长帮助的村民跪在白花前哀悼,有吴耀国的亲属在帷幕和土墙的间隙偷偷往里看,都要默默地擦泪。吴冼岚拖着孙子的小脑袋走到吴耀国遗像前深深鞠了三躬,一厢也携着妻子和儿子给村长鞠躬。白幕外,人们或是祭拜或是痛哭,晨光照亮了在乐队额头上的汗珠,一片闹哄哄。白幕里,阴影覆盖着吴耀国妻子的脸,此时的吴耀国已剃了头发,修了毛须,好好地整理了一番,穿着简朴干净的寿衣躺在木板上,老话讲人要体面的来也要体面地走,他的妻子披着丧服仍坐在他的身旁。帷幕外很喧闹,人们在轰轰的乐曲下祭拜或计划着接下来的事情,有小孩子受不住拘谨跑出门玩去了,男人们抽着烟感慨,房屋外请来的女人们正置办着筵席。帷幕内很寂静,只有吴耀国的妻子一人,吴耀国不愿离开的灵魂似乎已得到慰藉,安详无憾地睡去了。一布白幕,隔开了喧闹和寂静,隔开了明和暗,隔开了生和死。吴耀国的妻子在帷幕和屋檐的缝隙中看天井里的青空,几只大小不一麻雀在天上胡乱地飞着。她听不见白布外热腾腾的嘈杂声。
正午时,筵席开始了,白事时办筵席也是以往的规矩。白事的筵席要比平常更加讲究。男方的亲属坐门内,女方的亲属坐门外。菜肴都不丰盛,必须是普通的家常菜。吴耀国的妻子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人们叫她出来,她也不答应。有人突然说:
“老话还讲生人不能被死人给拖累,村长正想看你吃饭呢。”
她方才出来吃饭。她吃饭时上下牙床似乎没有碰撞,吞咽时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扒拉了一碗大米饭便又进白布里去了。
下午来的大都是距离较远的亲戚。上午来的人下午便不来了,因此人不多。大厅里只剩下乐队发出的喧哗的唢呐伴锣声。有一远方来的亲戚见了吴耀国妻子,握着她的双手,说些与“时间过得太快了,一眨眼人就走了”类似的话。两个老女人互相凝视着对方挂着泪珠的双眼,又呻吟道:“老啦,老啦······”
其余来的亲戚大都没有很近的血缘关系,相互拜访的次数也很少,因此都不见得他们流泪。他们挂着没有表情的脸,无言地注视着眼前的白幕和白幕上挂着的遗像,他们似乎都不熟识遗像上的人,只是因为他的死亡才来到这,被血液中一种极神奇的东西牵引着来走个过场。
还未到傍晚时他们就离开了,吴耀国妻子叫乐队也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村干部扛来了轿子,叫吴耀国妻子去睡觉,他们怕她的身体吃不消,嘴巴软磨硬泡了许久才说服她。他们把吴耀国抬进轿子,又给吴荣国打了电话,手机已关机了,他们不敢让吴耀国妻子听到一个字,于是故意把孝服藏了起来,准备好明天的纸钱和白衣便回家了。
初日还未升起时,出殡队伍的唢呐伴锣就传遍了故安村的大街小巷,许多村民也早早地提携着花圈站在路的两边,他们把花圈背面支撑的两个木棍轻轻地放在地上,望向路口等待出殡的队伍。
这队伍不大,四个力气大的村干部穿着白衣扛着轿子,轿子的色彩和风格与道路两旁的花圈无异。轿子前是吴耀国的妻子和亲朋好友,他们个个披着长条的丧服,一手提着装有纸钱的竹篮子,一手将纸钱高高扬起,在晨风的吹拂下,他们像苦征的教徒。轿子后是卖力演奏的乐队,他们位于队伍的末尾,却起着通告人们队伍来了的作用。喇叭手和唢呐手鼓起通红的脸将一肚子的气往里吹,锣手边走边砰砰地敲着。当街道两旁的人们听到这声音,他们把弄把弄自己的衣服,自上向下把自己打量了一遍,然后退到花圈的后面镇静地注视着过路的轿子,这时有人丢出点燃的鞭炮,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出殡队伍的尾边响起。队伍无视一切地走着,吴耀国的妻子将篮子里的纸钱撒落,纷纷落下的圆形方孔纸钱如北方冬季里飘零的雪花,此时在这温热的南方小山村融化了。路经吴冼岚家时,他正站在道边,一手扛着一大圈人们只有在春节时才放的鞭炮,浓烟和爆裂的火星在队伍的末尾飞舞着,空中的纸钱和大红炮仗翻卷成沙,最终淹没在人们踏过的土地上。没有人说话,出殡时的场景却很热闹,队伍来到哪里,哪里顿时就传出阵阵嘈杂不定的声音。当他们来到村中的盆谷时,山林里的雾气飘了出来,出殡的队伍迷离在白茫茫的一片中,他们身披的白衣与白雾融为一体,彼此相互看不清脸,他们也要在迷茫中不止地前行。朦胧未尽的白雾中仿佛隐现出幽幽的紫烟,仿佛将他们带到了地府门前,真的去给将要离开的吴耀国送行般。
日头一点点上升,出殡队伍的前行似乎愈加困难,燥热的空气叫一边走路一边演奏的乐队难以呼吸。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休整了片刻才继续出发。
太阳正当大地上空时,村口走来一面铺土灰,头发蓬乱的男人,了当地说是野人。他身上的衣服也同样破旧不堪,一个隐约能看出是蓝色的粗布牛仔裤上钻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洞。他曲着膝盖走,似乎每走一步他的面部就要狰狞一下。有村民看到他,以为是流浪汉,刚想舀一碗水送他喝,哪想到他一个健步从小路逃走了。
他慌乱地狂奔着,好像被什么猛兽追赶一般。路旁呈一排的桑树掉了叶子,同泥土被他的脚印刻在大地上。他一面跑着一面回头看,身上布满灰尘的大衣被迎来的风吹得扬扬飘起。他喘着大气不敢停下,急促地呼吸声在阴暗里的小道中游荡。他的目光穿梭在屋舍之间细小的缝隙中,一看到人跑得便更凶了,他惧怕人。他恍惚的神色告诉人们他的大脑在慌乱中思考,在急行中运转,他顾不上眼前的东西。然后他的脚磕到了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子,时值雷雨天的大脑重重砸在地上,他在身体弹起见最后看了一眼身前的落叶和泥土,他晕睡了过去,膝上的裂口流出暗红色的血,如涓涓细流般注入这有着与他的血相同东西的土地中。
在与这泥泞小路只有两墙之隔的水泥路上,浩势宏大的出殡队伍正叮呤咚咙地走过,周围的居民皆出门迎送,在队伍的末尾点烟放炮。淡白色的纸钱飘散在爆竹炸裂时的烟气中,在阵阵轰轰烈烈的声音下如同壮士一样跃城而终,有不熟人事的小孩跑到地上捡纸钱倒弄,大人迅速抓住孩子的手,朝手背狠狠打了下去使其放开纸钱。那个野人般的男人还在泥泞中无息地躺着,出殡的队伍走在路上,轿中吴耀国的遗体已无体温,但此时他的血在流淌着,冲刷着已枯死的轨道。
村干部抬着轿子和吴耀国新生的血走,也就在此时,两个同样姿态的血脉相连的男人只隔着两堵墙,两个分离久远的男人在无光棺材和潮湿泥土中见了一面,这是他们距离彼此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出殡的队伍不回头地往前行,一直走到傍晚。野人般的男人终于醒了,他像是喝醉了一宿般迷糊地睁开眼,他无助地摸索着身上的衣物,一只蝴蝶落在了一旁的花蕊上,饥渴地吮吸着自然的汁液,他忽然想起他曾经忘了些什么,他突然暴起,一路跑向他曾经熟识的房子,他不再害怕人,从大路上跑,路途的人纷纷看他。他推开门时才发现曾经的家已是空空如也。
他斩钉截铁地跑向村口,他看到桥对岸出殡的队伍。已没了白昼里震天撼地的唢呐伴锣鼓声,只听见小河边风吹芦苇从传来的萧萧笙歌。他又一次重摔在地面,伸出颤抖手往桥上爬,旁边的村民上前要拉他却被他一把手推开,他的血染红了桥口的土地。出殡的队伍没有停下脚步,他们将要送吴耀国前往火海,他将要在火葬场中惜别他曾历经六十几年载的人世。黄昏的天色不再是昔日中的橙黄,柔和的光芒褪去,天边的烧霞熄了火,那些梦幻般温馨的场景已成山头里抓不到的白雾。天空是灰黄色的,河岸的野草被疾风吹得摇晃着,水流仿佛走得更快了。垂老暮年的太阳隐匿在抑郁的阴云中,天空中荡起的薄云像是被狂风席卷一般,他们螺旋的形状一直延伸到山巅一光点。石桥的上空,出殡队伍的面前,一道巨大的残云裂痕屹立其间,灰色的云雾往其中陷,像是被上天的神用双手撕开一般。西岗边的太阳露出一角,将光点如抹油墨般扩大,在这阴郁的世界中,一道白洁透亮的余光照耀在裂痕之间,像是一道大门被推开,出殡的队伍正向这大门走去,大门正通向另一个被人们熟知却远离人世的地方。
他实在爬不动了,将脸贴在水泥地上,细沙碎石在他膝上的伤口处打转,他疼得不行,用酥麻的双手支起了上半身,双腿跪着,面向这站立于阴云残岗上的光束,那光束下有一个白点,隐约能看出是出殡的队伍,他们正如几个虔诚的信徒一无反顾地朝神殿走去。白点在逐渐缩小,向天际线缓缓移去。他已裂损的膝盖贴着泥石支撑着他的身体,他毅然不动地朝远处的白点望去,周围的人都已默默离开了。当那白点消失在落日的残辉下,融化在洪荒的苍天时,他驱力垂下了他曾经高昂起的头,头撞在土地上,发出清晰的响声,他就这样跪了很久。当他把头抬起时,额头上沾满了土灰,但它的血在这大地上蔓延开来,进入深处。他的目光始终朝着那白点消失的远处望去,那是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