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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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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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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厢》连载

第二章

次日,一厢如往常般插香、拜匾,携一把雨伞走过雨花小巷的石板路,打开杂货铺的大门。涯子也和往常般赶到,一切如平日里的宁和安祥。

打破这宁静的,是店外突然传来的狗吠。未见着喊叫的狗却见风子和乐子踏飞地上的土灰从水泥路狂奔到村头,他们的身后正追来一只张着嘴嗷嗷大叫的黄狗。风子和乐子从门中穿过,像是抱着什么东西,那黄狗也紧跟了上去。他们溜进了小巷子里,满是拖鞋踏地的清脆响声和狗吠的刺耳的声音。不久后他们又冲了出来,乐子不小心拌了一跤,黄狗顺势将两人逼进村头一死角,穷途末路时风子和乐子只好把怀中抱着的物体放了下来,一阵风地逃走了。一厢和涯子近看才发现那两物体竟是两只小狗,个头极小,黄白相间,看上去懒懒的,奶奶的,要融化了一般,眼睛总闭着仿佛还在梦乡里傻笑。那黄狗便是这两只小雏狗的母亲,如今母亲终于赶跑了盗贼,母子三人终于重聚。黄狗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的两个小娃娃,用舌头舔舐他们头上的毛发,最后用嘴叼起走回家去了。这番场景叫人为之动容,而那所谓的盗贼便应当是要如过街的老鼠被人喊打的。

盗贼竟主动回来了,两人若无其事地进入杂货铺,仍穿着拖鞋及沾着土灰的衣服。他们还未开口一厢便先发问:

“又去偷人家的狗了吧?”

二人见一厢斜着眼看他们,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纷纷涨红了脸,挠着脑门装傻道:“啥?”

“你们以为老人好骗吗?”一厢笑道。

“我们·······我们就抓来玩玩而已嘛。”

“你想想,你爹妈养你多命苦,得放下自己的理想,供你吃、供你穿、供你玩,还得哄你睡,把你们当成宝贝,那小狗子就不是它爹妈的宝贝吗?被你抓走了得多心痛啊?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们错了行吧。”二人一面说道一面偷摸摸地把手伸向货架上陈列的零食,一厢眼疾手快,一拍下去,两个胡娃连忙把裹着歹念的手缩回去。

“今天不卖给你们!”

“一块买你一包,成不成?”

“浑小子想得倒挺美,一边凉快去!”

两人低着头,仿佛被千斤重之物抵在脖颈上,脸上挂着阴天,灰溜溜地走出门去。天公是颇懂人情世故的,下起了阵阵细雨,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仿佛历经了百年沧桑般走在风雨中,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唐宋诗人悲叹的人间疾苦,生灵不幸。他们唯独怕的是衣服湿了被父母责骂。两人匆匆地跑向了各自的家的方向。

闽西的天气也确是无常的,雨不知地下得更大了,天空倾盆地泄出狂风和大雨,雨针斜着插入大地,风呼呼地啸。绵绵不断的哗哗声淹没了世界,人间的喧嚣声此刻皆化为云雾,仰躺在窗台上的狮宝喵呜地叫着,仿佛对这雨声有所不满。杂货铺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灰土色的天空。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盗贼的身影又闯了进来,是风子,他满身是水,手中捧着一小狗雏,小腿间溢出鲜红色的血。狗妈紧跟着进了屋子,一顿狂叫。

“它好像摔倒了,你这有药吗?”

“村口不是有一兽医吗?”

风子撒腿就跑。“我这有雨伞,喂!”

风子没有回头,狗妈也跟了过去,人和狗一同迷失在大雾和雨烟中,周围一片灰蒙。只剩下一连串愈来愈小的水花溅起的声音。

雨后的晴天是极舒畅的,绿叶含着未尽的露华,石缝里的野草长得更加碧绿,沟中野花开得更加娇翠。一切像是被冲刷般,没有污垢,整个大地、天空及世界都是干净的。风子回来了,狗妈叼着两只小狗,受伤的那只看来已无大碍,它正冲着被淋成落水鸡的风子吐舌头摇尾巴,又摆头旺旺叫了几声,终于安然地走了。风子的头发、衣服、腿脚至全身无一处是干的,大腿沾满了黏人的泥浆,还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跟我来。”一厢挥手道。

一厢领着风子冲了冲水把泥浆洗去,又递一毛巾叫他擦身。风子接过,用力甩着头和身体欲把水分甩去,颇像一只刚才水面上岸的狗。

“弄成这样,你爸妈骂你吗?”

“不知道。”

一厢看向他,笑道:“是我就骂。”

风子瞳孔张大,说道:“那不是为了救狗么?”

“你的爸妈听你话不?”

“若不听,就把你说的那些宝贝不宝贝地讲给他们听,就说是你讲的话!”

一厢转过身去,从长桌里顺手抓了几个零食放在桌上。

“拿去吧。

风子掏了掏口袋,沮丧地说:“我的钱丢了。”

“请你吃的。”

风子喜出望外,脸上咧出一朵花。“真的?”

“快拿去。”

风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零食收入囊中,如沐春风般,又如春风般无声无息地一溜儿跑走了。

傍晚一厢准备回家时,他住在村子低洼处的儿子胡子竟来了,他有些呆住。

“爸,今晚卖猪,特地杀了一只鸡给买猪的老板吃,叫上妈一起来。”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先收拾收拾。”

一厢同老伴挪着步途径村口,只见一崭新的有数米高的岩石上刻着红色的字:“故安村”。一厢陷了进去。来到这村子也不知不觉已有三十一个春天了,这本是个荒芜的盆地。几代的人啊!才有了如今这安逸祥和的生活。人们日出耕种,夜临安休,喜者红衣结连,悲者披白服丧,一切皆由山水间的自然规划着,没有哀怨和遗憾,日子总这么过着。前几年来,政府允许并鼓励人们盖圈子养猪挣钱,胡子便拿下了盆地里的一块地,建了一座猪圈。为图方便,带着妻子和女儿一同居住在猪圈旁边,仅过节或是闲暇日子里一家五口才重逢相聚,而今与儿子已数日没谋面。

一厢如此想着,接着被一阵叫声拉出了回忆,乃是他们的孙女缓缓叫他们吃饭。缓缓见许久未见的爷爷和奶奶,兴奋地跑了上去搂住他们的脖颈。声声寒暄下,晚餐开始了。饭菜是极丰盛的,以鸡鸭为主。因为将要拉猪上车,体力得补充好,然而饭桌上人人显得急匆匆,无人不在抓紧进食,没有人愿意多讲一句话,因为这事关乎几个月的心血,也极重要,不得耽搁。在火热下结束晚饭后,夜色临至时,他们便开始赶猪。

这是个道阻且艰的活,胡子本让父母及女儿留在家中,可缓缓闹,便只好让一厢背着她在远处看。缓缓开心地坐在爷爷并不结实的肩上开心地扑腾,她喜欢热闹,因为她孤独坏了,平日里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在关注、做着同一件事。买猪的老板先将准备装猪的大卡车停在圈门口,人们各自站在路边,封锁着猪群可能突破的路口。一切准备就绪时,便将猪圈门敞开,顿时,猪群如一阵洪流从山野里涌泄而出,他们嚎叫着,发出“么么”的憨傻的声音,群猪踩地声震耳欲聋让人心颤慌乱。胡子的妻子走了个眼,放溜了一只猪,她慌忙去拦,可一个妇人怎能抵住一个身重是其二倍的家猪,其他的帮手前来帮忙,可人一走,又几只猪脱离了洪流。人们极力挣扎,他们知道一只猪的价值和珍贵,倒腾了半天,众人才将几只顽横的猪撵入正轨。众人气喘吁吁,然还不能停歇,猪仍没赶完。

最令缓缓抓狂的是给家猪做标记。为方便统计,要给每只猪的耳朵上钉一标记。而钉上标记那一瞬,猪耳肉被刺穿,定会发出骇人的惨叫声,直直不停。缓缓仍是不懂世事的小孩子,是个纯粹的天真洁净的小女孩,听不下这悲惨的苦痛声。她急得要哭,两淌泪水渐渐从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中沿着脸角落下,她似乎要大声喊她的爸爸要他不要这么做,一厢知晓胡子的爆脾气,尤其是在这急不可开的时刻,他赶忙捂住缓缓的嘴,抱着她回家睡去。

缓缓哽咽道:“猪也会疼,不是吗?”

一厢轻声地说:“人总要经历苦痛,这是我们存在于这世上必须付出的代价,谁都无法避免,猪也是一样的。”

“可······”

“快睡吧,忘记这些。你需要慢慢地去经历。”

待到凌晨几点,随着渐行渐远的卡车的汽笛声消去,胡子和妻子才歇了下来。他们没有睡,睡不着,不仅是因为身上恶臭的浓浓的猪粪味,他们在思索。胡子摸摸口袋,有烟却无火,只好仰望村子上深黑的夜空。他们在思索着,也不仅仅想着口袋中新增的红色纸张,他还没敢去数,他还在想猪饲料的价钱,想屋里熟睡的缓缓,想着向往的未来的生活,解脱时他什么都想,最后他还是想到了明天。猪圈空了一片,这是不行的,还得购一批新的猪崽。他强压自己睡着了。

一厢和青缘还未回去,已如梦乡的缓缓正紧紧牵着他们的手。一厢提议在此过一夜,青缘却拒绝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如覆薄冰地走出门去。一厢挽着青缘的瘦薄的手,她少走夜路,两位头冒白雪的老人也极少有肢体的接触,可极黑的夜叫青缘失了方位,她需跟着一厢走。

“上一次这么走是二十多年前了吧?”

“忘了。”青缘少说话,残年的她知道。爱在稚嫩时是慌乱的,害怕对方迷失在人海里,从自己的眼帘里逃去。爱在暮年时是无言的,陪伴就是最好的相守。路上竟有人家里的阑珊灯火,许多家户门前挂着五彩多色的灯笼。夜不寐,也总有人不肯睡去。周围的景色并非像从山脊上家中望去的迷茫和深黑,一厢有些吃惊。只向下俯视似乎确实看不清风景的全貌。他们见了平时从未见的东西,天空也没有如往日里的模糊了,他们看得清山上丛生的丝竹和在春夜里飘荡的野草,暖莹的光融化了凄清的夜色,他们不再感觉到孤独了。从前只有一厢在走夜路,现在他知道还有人也在走。

今儿的月牙如黄金制的船支,他们寻着这皎色的光芒,沿着水泥路走到山腰,才发现远处杂货铺里还亮着昏黄的灯,一厢前去一看,涯子竟还没回家。他戴着蓝色圆帽身着布衣静坐在长凳上,手握一支钢笔,紧盯着膝上铺着的一张写有几个黑字的白纸。“回去睡吧,明日再写。”涯子便离去了。一厢和青缘走在雨花小巷的石板路上,直到听见了狮宝喵呜的叫声,他们方才知道到家了。以往一厢都在青缘睡去后才上床,今日也不例外,一厢坐在门外等待青缘睡去。

“这么多年了,早就摆脱了。上来睡吧。”

他们好像说了很多话,可又什么也没说。从窗外探去,村子仿佛又迷失在从前的昏黑中,然而一厢知道那里的灯仍没灭。星子出现在渺茫的夜空中,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其余什么也没有了,屋外是空洞和虚无,两人还是什么也没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是他们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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