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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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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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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厢》连载

第三章

初夏的村里的夜虽不再黑暗,但仍静谧安和。只有家中饲养的雄鸡在子夜时提着喉咙打鸣。可今天的夜晚似乎有所变化,乌云披着夜色袭来,从四面八方的天空不断会聚,气势汹汹地笼罩在南秀村的上空。轰鸣的雷声伴着霹雳的闪电如利剑般插向村庄,撕碎了原先的宁静。云层中似乎擦起火星,闪着诡谲的紫光,仿佛一恶魔正藏于其后。暴雨如天兵般下凡,侵袭着房屋的砖瓦,时有狂风,斜落的雨敲打在窗户上,密密麻麻的雨声刺人耳膜,小孩子被吵醒,无缘惊恐地开始哭喊,大人也醒了,然而面对天灾他们是束手无策的,只能对着小孩装作打抱不平的样子说:“坏雨、坏雨!我们不要理他。”待过了些许时候,小孩子才消停下来。可这雨仍未消停,他们还摧残着村子周围的山及这山上的生灵。低矮的野草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无助地飘荡,新生的树木被压低了头,其主干被吹得弯曲,枝叶却死死攀着主干不放。巨量的雨水肆无忌惮地冲向土地,进入土壤中,松软的泥土不扎实,相互无了牵引,便顺势全随着雨水沿山落下去,一条条窄小的支流逐渐汇入主流,主流的航道渐渐增大,浑黄的泥水终于一涌而下,淹没着沿途的花草生灵,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向山脚。山洪便这样形成了。这天夜里,住在村口的居民们都被一个极为巨大的声响惊醒。

暴雨在黎明时已无声息,空中仍飘着细如牛毛的雨丝。村口的居民们皆交头接耳谈论昨夜的暴雨。四周全是水洼,突然水花四溅,一人匆忙地跑来,惊慌地说道:“桥,桥塌了!”周围的人们也很快紧张了起来,成群结队地前去查看。只见水流湍急的河流上架立一中部断裂的石桥,水泥和石头的混合物中的钢筋被洪流冲激断裂,水位明显比平日高出一截,河水已被泥沙所染黄。河岸相隔不过十米,却是从故安村去往外界的唯一出路。路一断,不少人抓了狂,脸上写满了苦色,有出镇里卖菜的,有出镇上谈生意的,还有送孩子到镇上学校读书的等等,皆不得不终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的谈论声和抱怨声也越来越大。

少时,人群让出一条路。“让一让,让一让。”迎面走来一身材高大衣着整洁面容端庄的男人,头顶的白发参差着黑发,让人猜不透他的年龄。“村长来了,村长来了!”人群中传来似乎乐观些的呼声。那村长名叫吴耀国,身材高大,眉毛浓厚得如墨。任职了十几年,村中大小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很受村民爱戴。他望向河床,黄色的水流上飘着被卷走草木,泥水冲刷着他的头绪。他的眉头紧紧地向内扭曲,高昂的脸凝固了起来,思索了许久,最终说道:“这河里的水实在太急,一时半会肯定修不了桥,待到水降下来之前,大家务必把手中的事先放放,实在是要到镇上,就走山里的小路。一切要以安全为主。先散了吧。”人们见村长也没辙,便各发地离开了。

当吴耀国到达村委会时,大门外已围满了人。他们如这洪水一般涌向村干部们,控诉着洪水对他们生活的破坏。喧闹的话语中透出一股哭泣的腔调。一人未去一人又至,场面一度混乱。吴耀国让他们排好队挨个去问。有一位老妇人手叉腰提着一袋包裹焦急地对吴耀国说:

“我儿子和媳妇从城里来接我,现在在镇上等我出来,桥塌了这可怎么办啊!”

吴耀国沉默了,扭头看向淹没于人海的干部。

“我带你从山路去。”

他带着老妇人沿着山路走,路窄时背着那老人,山泥裹着雨水将自己的表面变得光滑,吴耀国用了一个上午才回到村里。

另一边,胡子才听说了山洪把桥冲塌的事,心中突然一震,脑子发麻起来。迅速起身穿过泥泞潮湿的路向猪圈赶去。天幸,猪圈安然无恙,胡子走进看去,猪崽皆毫发无损。可每间猪舍都铺满了泥水,猪的皮肤也沾得黄糊糊的,它们还在泥中打滚。胡子拿起水管,冲洗了整个猪圈。

这几日,天空的颜色变得浑浊起来,人们的面容也如着天和水般黄瘦,哀声一片,村委也很是着急,但河水不降,一点对策也没有。

几天后,水位渐渐降了下来,村委立即下达指令:修桥!吴耀国派人去征用机器,正不巧,村中唯一的钩机竟坏了。

“妈的,偏偏在这时候坏。”吴国耀对着骂道。他只好召集村中所有成年且有劳动能力的男子。

“修桥的事,大家都知道。可是村里唯一的钩机坏掉了,没法搬材料。但是,既然机器做不了,那就我们人来做,人,向来是可以征服自然的!”

人群中发出喝彩声,然后便脱了衣袖,搬材料的去般材料,补桥的去补桥。这桥不算大,但也不小,修补所需的原料也不少,因此整个队伍光是搬石料的便也有数十人。石块有数十斤重,走的路却长,来来回回,力大体强的,一人便足矣,正常的男人,得需两人才吃得消。一队队汉子在道路上扛着石头跋涉,很是壮观,路旁站满了围观的人,皆面色红润,他们知道有这些靠谱的男人,桥没过几日便能修好,唯一摆着脸的是些孩子,不必说,他们喜欢长假。但孩子中仍有向上走的,竞是些年龄小的,风子和乐子便趁着这火热的劲儿抬起几个不小的石块跟在壮实的男人们走,两人头部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面部的肌肉紧绷着,将石头挺在肚子前走,时而喘不过气,停下半蹲着休息。然还是如此搬了几趟。

河边,水流已褪去土色,水位也下降至正常高度,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下水是毫无问题的。人们送来沙子和石子,加入到水泥机中制成灰色的水泥,用水泥将男人们搬来的砖瓦、石头粘成一体,制成建桥的部件。

午时,男人们休息。皆满脸红涨,脱了上衣,袒胸露肚,甚者直跳进河中泄热。女人们挑着扁担送来热沉沉的饭菜,他们便蹲坐在桥边的石头上,一面端着碗筷吃饭,一面有声有色地聊天。周围的居民还送来许多白开水,多出的饭菜也都分配下去。酸痛和劳累似乎都在这夏日的午后消失了,他们厚重的目光凝视着这条已有五十多个岁月的断桥,看浮起粼粼白光的河水,他们知道下午的天气会更热辣,但且都一言不发,收拾收拾一番又投身进去了。

一厢和涯子时常前去河边查看。涯子仍戴着那蓝色圆形帽子,他似乎想要往前走,下河去与其他男人一同发力。一厢伸手紧紧抓住了他前倾的肩膀,一厢知道涯子身体患残,却又不想搞特殊。他竭力拦着才阻止涯子的想法。涯子闷闷地低下头,脸黑沉沉的,拖着受疾的身子默默走了。忙碌在河中的村长扭头望见一厢,招呼道:“您老怎么来了!”

“我就看看,看看。”

当红阳藏匿于西山时,水中仍传来一阵阵做工的声音,水面浮现的白光褪去,金黄色的粼波取而代之。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橙红色,柔和的光漂浮在桥边。一厢呆若木鸡地望着河面,听潺潺的踏水声,也有了撸起裤袖的心意,他看了看自己单薄的衣裳和瘦削的身子,也只好在微笑里把念头打消。画面逐渐变得昏黑,做工的人们看不见互相的脸,只听见家人的叫唤声,无绝无断。河里的男人们上了岸,和家人对眼,皆迷迷糊糊的如刚从梦中睡醒般。他们一话不说,沉重和劳累感堵着他们干涸的嘴,随亲人回家去了。

第二日,修桥的活动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风子和乐子有了新的想法。他们跳去了砖窑,初生的犊子的确比迈老的人要得勇敢无畏,这乃是比搬石料更艰难的活。进入窑子,迎着脸袭来一阵燥热,整个人烧起来一般,风子和乐子拾起了几块红褐色的砖块,快步走出了砖窑。取砖时虽难忍,搬运时却要得比石料轻松,因此两人搬得更来劲,来回的频率也更高了。两人跋涉在道路上,其行径皆滴落了汗水,如一根毛笔在白纸上挥墨画出线条。一厢路过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他的头发和一厢一样苍白,年纪也只比一厢大一两岁,与其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健壮结实的身体,双臂厚实的肱二头肌显示了他的老当益壮。他叫吴冼岚,是故安村里出了名的劳模,人们通常叫他“懒”,一厢是他的老相好。他不顾劝阻,自告奋勇地参加了这次的修桥活动,此时他的和风子、乐子同在一个运砖大队中。他光着上半身,土色的起茧的双手抬起一叠高至下巴的砖块,急匆匆地往桥边赶。汗珠落在砖块上,也布满了全身,在炽热的阳光下,他润红色的皮肤仿佛刷了一层油般。他一次次地来,桥边的村长吴耀国便一回回地看。

“村长!”

有人喊他一声,他才发现正抬头见他把沙子全漏掉在了地上。吴耀国实在无法忍耐,把吴冼岚叫了过来,说:“懒,您老就别来掺和了,这老身子弄坏了种不了地,我可担不起责。”吴冼岚知道村长不让他干,他虽如老牛般任劳却又有牛犊子的倔强。

“坏不了!”

吴耀国急了眼,说:“我不管这么多,反正你得给我停下来,我好歹是个村长啊,你可得听我的话!”吴冼岚不搭话,吴耀国知道他总算答应了。他走到一旁去,擦去了胡须上挂着的汗珠,喝了一大碗水后,仍不走,呆在河边看。

工事进展得很顺利,大半原料都已运成,男人们愈干愈勤,热火朝天。又是同样一个黄昏,同样一批人,黑浑浑的天叫人看不清彼此,人群中突然传来丝丝凉意和恐慌,有一人淋了雨,两人、三人,天空上有细丝飘落,很快所有人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雨又来了!人们尚且不知雨未来的大小,飞快地先将工事用的原料及工具收到屋檐下。人们怀着忐忑跳动的心望着黑茫茫的天空,头上渐渐传来雨打瓦片的清脆声响,周围地上一片湿。人们叹起了气,有的朝着天上骂,骂他不通人意。上苍的脾气却古怪,雨似乎下得更大,哗哗的雨声敲打着人们的心头肉。没有那夜的雨那般狂疯浩荡,但今天这场雨牵动着全村人的心。

远处传来巨大的流水声,人们心中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谁都不敢说出来。但很快这个想法得到了印证,一滚浑黄色的山洪在男人们的面前,再次恶狠狠地冲向桥梁,激起了几翻巨大的波浪。人们目睹着这血淋淋的现实,谁也说不出话来。没有人知道现在桥的状况。 这天夜里,村子彻夜通明,没人能轻易入眠,脑中皆想着村口桥梁的事。吴耀国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久久不能睡去。拉开窗帘,灰暗的天空中仍下着稻穗大的雨滴。“喝感!”(当地骂人的方言)他对窗外骂去。吴耀国平躺在床上,将一本书张开遮盖住自己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但意识还清醒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拉开窗帘,雨停了,青蓝色的天闪着晨光,麻雀都还未叽喳地叫。

他下了床,一路狂奔到村口,走进桥去看,天幸,桥没塌!只是断口增大了些。陆续有做工的村民来查看。“桥还在,桥还在!”人们的眼中再次闪出了亮色的光。

所有的修桥男人们都到位了,在这初阳未起的时刻,他们抓紧了步伐,没有人再愿意忍受这份苦难了。吴耀国发现期间总有人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怪膈应。问:“你们一直看我干嘛?”其余人都默不作声。“说话,我后背长字了吗?”有人终于支支吾吾地冒出了几个字:

“村长的头发变白了。”

说话的那人竞是来凑热闹的乐子,周围的人皆笑了起来,指责乐子不该这么直率。吴耀国派人取来镜子,一看,一夜之间脸上似乎又多添了几条褶皱,眼袋更加的黑而重,最显眼的是头上明显占多数的白发。他看了又看,觉得镜子里面那人长得根本不像自己,怎么有这般老态!

工事将要竣工了,男人们热情高涨,搬石料、红砖及沙子的男人们皆已完工,加入桥边的工事。河中,他们将一块块部件在手中流畅地传递,砌入破损的断口中。河中开出希望的水花,人们兴奋着将最后一块部件砌入,沉稳而富有仪式感,当桥梁正式竣工时,人群像爆竹般炸开了般,人们淹没在乐呵与欢呼声中。

晚上村长筹办了筵席犒劳参与修桥的男人们及其家属,这是村长在工事一结束时吩咐的,那时正值午时,因此女人们有一下午的时间准备这场重要的晚饭。

傍晚时,村子家门口炊烟四起,女人们搬来一大铁锅在户外炒菜。一些与村长熟悉的人早早地来了,与他一起准备招待其他客人。他们取来许多红塑料带,每带里放一包香烟,一手掌的烤花生,待客人离去时赠送。男人们战胜了洪灾,接下来便是女人们的战争了,洗菜的洗菜,一面清洗一面又可谈天说地;切菜的要细心些,当心切到手,便少讲话;最艰难的乃是炒菜的,菜料大,火烟也足,手臂酸痛,眼睛还被熏得睁不开来。吴耀国很重视这场筵席,他的眼光穿过热浪,盯着不断扭动着的柴火。

夜幕来临时,人们不约而至地来到了村长家,各自邀着坐在套着红色塑料的圆木桌上,有时为了抢人,两桌人叫板,声音越叫越大,像是吵架一般。待到人们到齐时宴席便开始了,第一道菜是卤菜,有卤鸡爪、卤鸭爪、卤豆腐和卤牛肉等,而最吸引小孩子的是卤香肠。一厢也被请来了,他和吴冼岚、风子、乐子还有吴耀国坐在一块,老人且都对肉食没了兴致,他们对看小孩挤抢着食物倒更有兴致。菜肴很多,桌中摆满时,便把吃光的菜盘子递回去。肉菜大多为风子和乐子所包揽,大人们更热衷于喝酒聊天。吴冼岚突然惊奇地说:

“耀国你头发怎么和我的一样白了!”

吴耀国笑着说:“我每天早晨都喝豆浆。”

有人又说:“什么啊,明明是村长天天晚上做事不睡觉,才长这么多白头发!“

周围的人应和地笑了起来,说:“来来来,敬我们的村长!”

人们两手把着杯子对着吴耀国,吴耀国也托起酒杯,三百六十度回顾的一圈,众人才将酒水饮下。空气中弥漫着热忱和温馨的气息,男人们是不羁绊于衣冠礼仪的,热了便光膀子,凉了再把衣服穿上;女人们也不必遵守逆来顺受的妾妇之道,不必安静地张着小嘴地吃饭,怎么舒服怎么来。筵席中途,人群中只有喝汤吃食的声音,待到末尾,男人们菜都懒得碰,光喝酒划拳,就连平日里不饮酒的一厢也被灌了几杯,女人们另搬来桌子,翘着二郎腿打牌,小孩早早地离了桌,在路旁灯下嬉戏。

夜里灰黑色的群山如兽脊垄断在闽西的大地上,泛着朦胧的幽光,随着这幽光去,连山中间拥抱着一小山村,村中一光亮处聚集着人。那些人们在黄橙色的光晕中露出喜笑的面容,他们都觉得这面容等了太久,但距离他们上一次露出这样的面容也不过是三天前。

筵席在深夜时结束,参与修桥的男人们皆喝得烂醉如泥,撑在家人的肩上回家去,负责筵席的女人们将桌上铺着的红塑料向内收起,桌中的杂物便全包裹在塑料中了。倒腾了许久,当所有客人离去时,吴耀国忐忑地举起镜子,惶恐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竞变得如此老,至少让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有了劳动能力的人,他相信是这镜子材质的问题,而后又找了几个镜子,此后他便不再照镜子。

桥修好后,村里的人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它再次架起了故安村和镇中心的联系,也架起了村民们生活的信心。每当人们驾车从桥上经过,心中便油然想到这是村人们徒手建造的,风子和乐子也经常来桥上玩耍,他们想这桥总有他们出力的那一份,他们坚信着在一百年之内桥一定不会倒塌。夕阳下,浮起金灿的河水被晚风吹起,冲刷在桥梁上,旧桥的身躯受岁月侵蚀,虽已不再从前,但它仍然屹立在故安村的路口。桥变了,但走在它身上的人们一直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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