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送走刘宝福爷儿俩后,老赵坐公交来到赵恺住的地方。赵恺急急忙忙地洗了把脸,连胡子都没剃就去公交站去接了老赵 ,顺道买了早餐。
这个时候刚过了早高峰,上班的人都已经去上班了。街道上的行人不多,两边的店铺也多空空的。老赵跟在赵恺后边,打量着街道两侧凹凸不齐的自建小楼,忍不住感叹道:“啧啧,这还没咱镇上看着整齐呢。在这住着安全吧儿子?”
赵恺道:“我一个男的有啥不安全的。这里挺方便,吃的用的玩的,什么店都有。”
老赵低声道:“我说,这里没有小偷吧?”
赵恺笑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嗯,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很少。反正我没碰到过。”
老赵嘿嘿一笑,道:“也是哈,毕竟是首都呢!哎,现在都出来打工了,北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村里空唠唠的。”
赵恺道:“没办法,社会就发展到这一步了。外面挣,家里花。”
老赵深以为然道:“嗯,在理!我也觉得年轻人必须得出来开开眼,闯荡闯荡。”
赵恺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为了迎接父亲大驾光临,赵恺把他的小出租屋仔细地收拾了一番。屋子虽小,却显得整齐舒适。老赵虽然为人大大咧咧的,却是个爱整洁的人。如果让他看到赵恺住的地方乱糟糟的,他不仅会感觉赵恺邋遢,还会联想到儿子肯定过得不顺,否则怎么会把住的地方搞成这样!
老赵来到赵恺的出租屋四下打量了打量,用手摸了摸桌面,见上面没有灰尘,满意地笑道:“屋子不大,收拾的挺利索。不错,不错。”
赵恺道:“一个人住还行,得经常收拾。爸,你先吃饭吧。我收拾一下,把胡子剃一下。”
老赵道:“不急不急,我也不饿。等你收拾好了一起吃。”
赵恺道:“你先吃吧,买回来时就不热。一会儿该凉了。”
老赵“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好好,你去收拾吧。”
赵恺拿着剃须刀去剃胡子,老赵没有自己吃。他坐在沙发上,看着赵恺住的地方,心里突然有点心疼儿子。赵恺已经跟他们说了自己与苏曼琳分手的事。刚开始两口子对赵恺是一顿责备。赵恺知道自己错了,也没有还嘴。事后,刘淑霞怕儿子生气,又打电话耐着性子劝慰了赵恺一番。老赵虽然后来一直没有跟赵恺提过这个事。但见赵恺一年都没回家他心里也有些放心不下,心想儿子这一定是遇到难处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失恋?恐怕不止吧!老赵与妻子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趁这次跟刘宝福他们来北京跟儿子见个面,好好聊聊。如果儿子真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做父母的怎么也不能让儿子一个人扛啊。自己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还说得过去。两口子就赵恺这一个儿子,从小就没让他受过苦。别人有的他都有,别人没的他也有。老赵和赵老爷子在他们当地也算有些人脉,当初他们曾考虑让赵恺回家找个稳定的工作。可赵恺心高气傲,一心要到大城市闯荡。他没想到儿子闯荡了好几年,最后闯到这个狭小的出租屋来了。同时老赵也感到很欣慰,儿子没有被眼前的困境所击垮。作为一个男人就该这样,自立自强。他这次见赵恺,最大的感觉就是儿子成熟了。
赵恺收拾完出来一看老赵没有吃早餐,有些生气道:“爸,不是让你先吃吗!等我干什么,我要不吃你还不吃了?”,说完赵恺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又道:“唉,来吧。咱俩一起吃,这样吃的香。”
老赵呵呵一笑,道:“一个人吃着没意思。”
赵恺夹过一根油条,一口油条一块儿小咸菜,大口地咀嚼了起来。老赵则吃的有些拘束,只靠着边儿夹点咸菜放入口中。
赵恺道:“爸,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老赵想了想,道:“你看着安排吧。我明天早上的车,咱们就今天一天时间。你明天还得上班,别太赶了。”
赵恺道:“我请了两天假,咱们明天再玩儿一天。”
老赵道:“不不不,上班呢,还能总请假啊。我订好票了,明天回去还得去一趟你姥爷家。你姥爷现在就让你妈伺候,我怕她一个人搞不过来,我得帮帮她去。你跟公司说一下,明天去上班。”
赵恺也知道父亲虽然为人随和,但在不麻烦自己的事上却很有底线。他沉默了一下,道:“嗯,你想一下最想去哪?”
老赵想了想,道:“要不咱们去看一下毛主席吧。”
赵恺道:“好!毛主席一定要瞻仰一下。”他给父亲安排了一个很满的行程,但毛主席纪念堂本来没有列到计划之内。此时父亲提出要看一下毛主席,赵恺当即调整路线。
为了节省时间,赵恺将打车、地铁搭配着来。怎么节省时间怎么来。上午二人到了奥林匹克公园,走马观花地看了五环塔、水立方和鸟巢。路上赵恺给老赵介绍每一个建筑的特殊意义和设计理念,还夹杂着一些有意思的小故事,听得老赵兴趣盎然。下午赵恺带老赵来到天安门,排队进入毛主席纪念堂。老赵神情肃穆、感情真挚地给伟大革命领袖毛主席献上了自己买的鲜花。
从毛主席纪念堂出来后,赵恺见父亲神情还是很沉重,便劝道:“咱们国家现在发展这么好,毛主席会高兴的。”赵恺熟读中国近现代史,他能理解毛主席对老赵这一代人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像老赵这样善良质朴的人。
老赵道:“儿子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代人。我十几岁就把你爷爷从部队带回来的《毛主席四卷》看了一遍,他老人家是全心全意为了人民,一点私心都没有啊。你读读毛主席诗词你就知道他老人家气魄有多大,心里装的都是老百姓。”
赵恺点了点头,道:“嗯,我有时间会看的。”,说完又带老赵来到天安门广场英雄纪念碑前,给老赵讲述纪念碑八块浮雕的含义和碑文背后的历史事实。老赵认真听着儿子的讲解,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中国这一百多年来是一茬一茬的人在奋力抗争和努力奋斗才换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听得老赵心情激动,非要让赵恺跟他在纪念碑前跟先烈们的英魂合一张影。
随后二人又逛了中山公园和景山公园。站在景山公园万春亭上可以俯看到整座紫禁城,红墙黄瓦,飞檐勾角,气势威严地铺展开来。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皇家庭院,尽收眼底。老赵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赵老爷子逛过一次故宫,那时候他还小,懵懵懂懂地走了一圈只觉得故宫很大,其他再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体会。这次站在万春亭上俯瞰着故宫,听着赵恺给他讲述的故宫的前世今生和它曾经的住客的一些奇闻异事,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朝代更替,人事兴亡,所谓千秋霸业终究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老赵说不出那么多震人心肺的感悟,只是唏嘘道:“看看,看看,啧啧,还不如咱们平头老百姓呢!”或者搓着手,一脸仰慕道:“看看人家这一辈子,真没白活!”
不得不说,老一辈人的体质是真好。逛了一天,赵恺都已经快走不动了,老赵还精神抖擞。二人出了景山公园,赵恺强撑着带着老赵溜达到后海。此时天色已晚,后海沿岸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赵恺带着老赵吃了一份爆肚,又来了一份卤煮。这样的美食让老赵很是受用。吃完之后,赵恺也恢复了一下体力。赵恺带着老赵领略了一下沿岸的热闹风光。老赵高兴地像个孩子,他走在赵恺前面,看到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要驻足看一下。仿古装饰、蜡像、甚至身着古装站在店门口吆喝的店家,老赵都要走上前去跟人攀谈几句。赵恺由着老赵的性子来,他没感觉父亲蹩脚的普通话让他感到难堪。赵恺跟在老赵后边,笑着给别人翻译老赵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赵恺发现老赵的身形比他印象中消瘦了不少,背也有点驼了。以前那个高大帅气的父亲,现在更接近于一个不服老,对周围的新事物充满好奇的可爱的老人。
忽然赵恺上前几步拍了一下老赵的肩膀,道:“爸,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老赵一激灵,道:“哪儿?要钱不要?要钱就不去了啊,我今天也有点累了。”
赵恺道:“不花钱。别人送给我一个购物劵,不用咱们花钱。”
老赵跟着赵恺来到那个好玩的地方,看着门牌上亮眼的英文字母,听着里面的歌声,道:“赵恺,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让你妈知道我来这种地方,我指定过不了年了啊。”
赵恺一把架住退缩的老赵,道:“爸,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这是正经酒吧,文明之所。年轻人都喜欢的地方。里面就喝喝小酒,听听歌。不信,你进去看看。”
老赵一边摇着头说不看,一边偷偷往里瞄了两眼。
赵恺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张券一千多,咱们今天不用就作废了。”
老赵眼珠子骨碌一转,道:“能不能卖掉换成钱?”
赵恺道:“不能,每张券对应一张身份证,不能随便转让。”
赵恺见老赵犹豫了,顺势拉着他进了那家酒吧。老赵心里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歌声在他耳边回响。他听不清赵恺在跟店里的人说些什么。但见赵恺掏出手机让对方看了看,并没有付款,老赵心里方才踏实了些。他不知道那是赵恺已经买下的团餐券。
老赵坐在那里如坐针毡,他欠身问赵恺道:“台上那两个人嘟囔什么呢?跟你三奶奶念经差不多。”
赵恺笑道:“人家那是说唱,一种流行文化。爸,你这跟社会脱轨太严重了。”
赵恺给老赵点了两杯威士忌,老赵虽然喝着有点不适应,但很享受。这次赵恺只看着老赵喝酒,自己没有喝。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很少主动饮酒了。
慢慢地老赵在酒精的麻痹下,放松了下来。他听着歌,看着周围人谈笑风生地喝着那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酒,感叹道:“人跟人的差距真大。”
赵恺不记得自己小时候跟父亲一起有过什么难忘的经历。他印象中父亲整天乐呵呵的,有干不完的活和睡不完的觉。等长大一点了,自己又有些逆反,很少跟父亲有深入的交流。今天赵恺在父亲身上发现了岁月的痕迹。赵恺只觉得人的一生过得太匆匆了,而他的父亲老赵已经吃苦耐劳地在那个封闭的小天地里过了大半辈子。他突发奇想要在父亲生活的那个小天地里开一道门,哪怕撬开一道缝隙也行。
微醺的老赵坚持要坐公交回住的地方。赵恺无奈跟着父亲挤了趟公交,好在那个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公交上的人没那么多。走了半路,公交车上已经没几个人了。父子俩走到车后面的两个空座上坐下。
赵恺已经有些倦意了,他怕父亲嫌公交车里的空气不太好,便让父亲靠窗坐下。
老赵坐下后,带着一点酒意,道:“本来我说你长大了,不用什么事都让我们跟着操心了。你妈还是放心不下,让我趁这次来北京跟你见个面。”
赵恺道:“我妈爱操心。爸,你跟我妈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你们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啊。”
老赵摇晃着脑袋,道:“我们不用你管,我们还感觉自己年轻着呢!”
赵恺笑了笑,道:“是,现在五十来岁得人跟以前三十多岁差不多。”
老赵得意道:“我这出门,人家还有人说我像三四十呢!”
赵恺道:“你跟我妈都显年轻。”
老赵笑了一下,突然道:“儿子啊,压力不要太大。说实话,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比我们压力大,我们那个时候吃饱穿暖就行。你看你们现在,唉,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净是围着钱闹腾了。弄的好了就人前风光,不好的就债务缠身。”
赵恺没有说话。
老赵鼓了鼓勇气,道:“儿子,你跟我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赵恺心中一凛,道:“什么难处?”
老赵道:“你这一年不回家,别说我跟你妈了。你爷爷都问我,你怎么就这么忙,忙得连家都不回了。”
赵恺道:“这不是换了工作了嘛!新工作得熟悉一段时间。过段时间元旦就回家,告诉我爷爷别担心。我没事。”
老赵点了点头。他见赵恺不肯向自己吐露困难,心里又认定赵恺一定是遇到困难了,道:“儿子,有件事可能没人跟你说过,我跟你说一下。”
赵恺好奇道:“什么事啊?”
老赵道:“你知不知道我原来也是咱们县机械厂的工人。”
赵恺道:“知道啊。不是说你嫌机械厂工资太低不干了吗?为此,爷爷还骂了你一顿。”
老赵一脸惭愧道:“唉,我不是嫌工资低。我是当时不好意思再去机械厂上班了。我觉得我给你爷爷丢了人。”
赵恺好奇道:“啊?你干什么了?调戏女同事啦?”
老赵脸一红,道:“你想什么呢儿子!我是那种人吗?”
赵恺道:“我看着也不像。”
老赵接着道:“是这样。当初你爷爷是副厂长,我是厂里的销货员。那年厂里进一批东风拖拉机,那是咱们县里第一批可以自由买卖的拖拉机。我一个同学找到我,要通过我的关系赊购二十台拖拉机。那时候二十台拖拉机可不是一个小数。没人担保,要赊几台也是不可能的事儿。我当时也是年轻无知,想着国家鼓励个人做买卖,咱们又有这个便利,那人又是我多年的同学。我就瞒着你爷爷,准备跟那个同学干一票大的。然后我们就伪造了一种得到你爷爷支持的假象,从厂里转出了二十台拖拉机。结果那个家伙把拖拉机出售后,谎称钱被人抢了。厂里追责不仅追到了我,还连累你爷爷跟着被查。后来万幸你爷爷自证了他的清白。但厂里开始向我追讨那二十台拖拉机的损失。我那年刚结婚,手里哪有那么多钱。别说我了,咱们全家都没有那么多钱。”
赵恺道:“后来厂里把你开除了?”
老赵道:“开除倒是没开除。但是二十台拖拉机的钱肯定要我赔的。赔不了就要抓我去坐牢。”
赵恺静等老赵说下去。
老赵接着道:“我那个同学就是个无赖。我多次上他家理论他就一口咬定钱被抢了,要不回来了。眼看着我有坐牢之灾,他都不松口。”
赵恺道:“钱真的被抢了?”
老赵苦笑道:“他那么精明,怎么可能真的被抢。你爷爷一看真的没办法了,他老人家二话不说,瞒着全家绑了一个炸药包。大年三十晚上,他拿着炸药包来到我那个同学家,把他们一家子堵到屋里。坐到他们家八仙椅上,一边喝酒,一边抽烟,并威胁我那个同学还钱。不还钱就同归于尽。我那个同学也是欺软怕硬,他见你爷爷真的要拼命就把钱全部还了。”
赵恺听得心中一阵激动,他知道他爷爷不好惹,却不知道老爷子这么狠。赵恺道:“全还了?”
老找道:“少一分你爷爷都不走。”
赵恺感慨道:“我爷爷真行!”
老赵笑道:“其实你爷爷是在吓唬他们。那个炸药包只是外面敷了一层炸药,里面都是棉花套子。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但我当时脸皮薄,说什么也没脸再回厂里上班了。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悔。”
赵恺哈哈笑道:“还是我爷爷机智!你那个同学后来还联系过吗?我认不认识他?”
老赵道:“后来你爷爷骂了我一顿,不许家里人再提这一档子事。我那个同学你知道,曹超英!”
赵恺道:“是他?前几年冬天喝醉了酒掉河里冻死那个?”
老赵点了点头,道:“就是他。超英赶美,一辈子坑蒙拐骗,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
赵恺道:“咱们家竟然还有这档子事!”
老赵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个,是想跟你说你爷爷当年能为我拎炸药包,我虽然没他那个胆儿,但是你要是有了困难我也不会不管。我是你爸爸,你遇到什么事我都得给你顶上。折了也得顶!”
赵恺心里很是感动,他也明白父亲的意思。这一次他不是不想让家里帮忙,是不想让父母担心。赵恺不敢再看父亲,他假装有些困了,闭上了双眼,道:“知道了,爸。风有点凉,你把窗户关一下吧。”
老赵看了看窗外,将车窗关上。他还想再说什么,赵恺已歪着头似睡着一般。老赵拢了拢前额上的头发,小声道:“好小子,说睡就睡了。”
赵恺很感动家里人对自己的关爱。今天也是这么多年来他跟父亲老赵共处时间最长的一次。赵恺发现不仅他在改变,身边的人也在发生变化。唯一不变的是那一条永不停止前行的人生旅途。
第二天赵恺坚持把父亲老赵送上了火车才去上班。到公司后,赵恺掏出手机看到父亲发来一条消息:“儿子,照顾好自己,好好干。”老赵还用三张银行卡给赵恺转了十五万块钱。赵恺将钱收下,给父亲老赵回了条消息:“知道了,爸。谢谢你,爸!”
长大后,赵恺曾极度地排斥来自父母的帮助,而今却坦然地接受了父亲打来的这笔救济金。他忽然间感到他的父亲老赵没有他年少时想的那样弱小无能,而他更没有那时自己预想的那样强大。虽然如此,赵恺的内心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动力。这股动力似乎平实无奇,却将推动着他迈着坚实的步伐走向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