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别人,正是导演!
他脸上有些青肿,脸颊红一块白一块,活像个戏剧里的丑角。
我把他扶到房间里坐下,去冰箱里拿块冰给他贴敷额头。随后,我拿出手机想报警。
“别,老哥!”他抬起虚弱得仿佛抽空了血的胳膊,嘴唇如从河里捞上来的鱼那样翕动着,“别,别报警,他们走了就行。”
混娱乐圈的人,屁股上很难说干净,他不想报警怕是有什么麻烦。我也不想继续知道更多,知道太多不告诉警方对自己也是很不利的。
我眼珠转了转,说:“可以,我能不报警,但是我刚刚说的照片,请您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他那眼神透露出一个意思:随便你说什么,我都绝对不会信。
这个反应我不意外,混久了娱乐圈的人哪句真哪句假,自己都是搞不清的。戴着这张画皮吧,累,撕了这张画皮,那可就是痛了。伤筋动骨不说,没了脸就没钱整容。不要脸和厚脸皮,后者更适合娱乐圈。
我二话不说,从兜里摸出瑞士军搭配,打开,转了几转,在灯光下找了两下,随后“唰”地一下戳在桌子上。他见状大吃一惊:“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您要是不相信,我如果说出去,我就把自己的手指卸下来。”对付娱乐圈里这种黑白两道都沾亲带故的人来说,来点让他们觉着会见血的方法最有用。
他一脸无语:“行吧,真是服了你了,你跟我来吧。”
他带我来到摄制组的小办公室里,打开电脑,手指飞快敲打了两下,对我说:老哥,你看,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人,他不过是个混混。你这么关注他干什么?“
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想知道就说明有用,不会说出去您就别问太多。”
“好吧”,他的眼神透出一个信号:明明我不想答应你,可我又打不过你。
他给我看了这小子的身份证扫描件,这小子的姓比较特殊,姓柱。这种姓如果用公安的户籍系统调查,很容易就能找到。问题在于,第一我已经不在体制内,第二,他也没有实质性犯法的事情,警察也不会查。
他说:“老兄,这小子家在湖北的山区里。他和我说,他在武汉的工厂里打过工,随后就到这里来。他平时也不是个周正样,还吹过粉。”
吹粉这种事,说好听点叫吹粉,难听点就是吸毒。
涉及到吸毒,我心里咯噔一下。吸毒这事,从来都是社会的毒瘤,但它并不总是电视里写的那样是枪战、鲜血、刑讯。
恰恰相反,在现代化分工明确的社会中,毒品可能就像寄生虫的虫卵一样悄然出现,默默吸收养分,随后长大,然后反噬正常的社会生活。
毒品必须要制运贩吸四步,缺一不可。枪战发生在“运”这一步,这步是需要军警的,军警即便出动,也要有明确证据找到贩毒线路。
而一旦毒品能安然度过“运”这个步骤,要抓住它的蛛丝马迹就是十分困难,电视剧里长枪短炮的场面几乎不会出现。
姓柱的这小子我不敢想象,他与哪个环节挂钩。不过我如果不去挖下去,军警是不会专门盯着的。。
“那您觉得他的演技怎么样?“
“演技吗,就那样。不过您也知道,群演嘛,不能指望多用心。他来这里,当然是冲着泡妞。群眼里漂亮的不少,随便他玩呗。可他老因为泡妞耽误拍戏,您啊,也看到了,我为这事把助理骂了一顿。“
“那他不拍戏,去了哪里?”
“他说,去了缅甸。他好像挺喜欢那里的,觉得那里的风景好,钱多,压力也不大。”
“那您怎么看呢?”
“风景漂亮,想去休息休息我能理解。又要钱多,又压力小,我反正不信世界上有这种地方。”
“好的,我知道了。”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这事,觉得很好笑。现在的人不缺吃穿,开始讲究文艺,情怀。追求精神是好事,可是毒药往往是果汁,并非所有人都能分清。
这小子未必会上当,可董同学的妹妹,难说。
还有,我得尽快明白这小子在毒品这个过程中属于哪个环节,是只负责最后的吸还是有更深的道道。
我回到家,我让导演帮着我稍作打听。如同之前的每一次历险一样,我滴了几滴油在我的手杖上,随后用干布仔细地擦拭着。
擦完,我把它转着,看着它略显擦白但又浑身乌黑的身体,我想到了很多。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我同时亦做好了遇到不测的准备。我没有多少财产,舍不得的就是我自己的女儿和那两个小伙子。常言道,人过40,每一步都是向坟墓迈进,就是速度的问题。纵然我因为练过武术精力还不错,也无法阻挡这一必然的历程。
我之所以还继续做这些在很多人看来和我无关的闲事,是因为我想在最后的那天到来的时候,我可以没有精力去想我这一生是否充实,只累到想好好睡觉。
人到不惑,生死就不能避讳。我曾和小王小张无意中探讨起我的身后事,年轻人觉得不吉利,我却没有什么可躲避的。说来也奇怪,中国人常说的人生四重喜“久旱逢时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们多数人终其一生就是庸人,大部分人能体会到的一重喜就是洞房花烛。可对我来说,似乎洞房花烛夜也未感到多激动。
婚礼的一幕幕至今历历在目,我无法说出和之前的人生有何不同,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做了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我现在来说,便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奇怪,奇怪我为什么便突然穿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为什么我突然被系上了一条领带。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在我的耳边响个不停,我以前参加过无数的好友婚礼,双方当时都是声泪俱下十分激动,可我完全不知道激动在哪里,只有紧张,难以言表的紧张。面前的新娘台下的人都说漂亮,我也完全无法说出对她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明明不能喝酒的。
一年后,新娘也就是我的太太,生下了我的女儿。
又一年后,我们分道扬镳,女儿归了前妻。
20多年后,我身边有了小王和小张,一个是退役武警,一个是年轻的博士书生。认识我的人会说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从来不会有此念头,他们就像我的儿子。尽管我有期许,不过我从不勉强他们在我最后离开的时候能替我操办,能送我走便心满意足了。
我有一次和他们去旅游,在郊外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公园。尽管废弃了,亭台楼阁倒是一应俱全。公园里有个波光粼粼的小湖,湖里沉着一艘古色古香的船。我和小王小张说过,当我和这个世界作别之后,他们就把那个小盒子放在这艘船里。
至于我的前妻,不那么重要。
次日早上,导演告诉我姓柱的小子经常吹粉的地儿,我于是便整理打扮一番,我知道,去这种地方一定不能挑早上。
我白天在家练拳挥脚,一来锻炼,二来准备。和瘾君子打交道,手上要时刻有把势。
晚上,我穿过这个城市里繁华的闹市区和充满烟火气的夜宵区,直奔最让人不想而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这里是城市的裂缝,太阳下的黑子。老旧的路灯,不平的路面。路旁是失业的大学生、拉私活的妓女和捡着医用酒精都能喝得酩酊大醉的赌徒。在学校的时候,医学院的同学告诉我,人的伤处会集聚自己都不清楚的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城市的伤处也一样。这里一直有他们自己遵守而不被城市认可的准则,即使与法律相抵触,也会因为不造成大的社会危害而不被重视。
我即使人过不惑,还是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杖。
我走进一家很不正经但是装潢颇为考究的按摩店,店里的伙计兴冲冲地招呼我到一张床上坐下。
我和他说明来意,我不是来久呆的。随后,我便询问他有关姓柱的这个小子的情况。他看到我手里那根手杖,有点发怵,便告诉我了。
走出按摸店大门,夜晚的冷风吹得我本来发烫的脸颊有些疼痛。按摩是促进气血的养生活动,身体发热也在情理之中。除此还有按摩女细腻的体温,身体里的火就更难降下了。
突然,旁边的巷子里窜出几个黑影,黑夜中看不清长相。领头的人用凶狠可胆怯的声音说了一句:“给我打!”我不问他姓名,我干打蛀虫的事情多了,没死的蛀虫想叮咬我见怪不怪。
我身上穿的运动衣是待回收的旧衣物,扔了也不可惜。我右手捏着拉链轻轻一拉,身上穿的黑色防爆防弹背心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有些刺眼,是刺眼的黑色。
他们真的是太天真了,来这种地方,我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呢?
我双唇紧闭,嘴角略微上翘,这略带点邪魅的笑是我遇到任何困难的事情都会拿出的招牌标志。
他们上来就挥拳动脚,我亦不畏惧。我用贴身短打的拳术,对方照胸口来,我就抓手分筋,一个朝我踢,我便俯下身子,将他扫倒后照他胸口猛地来一下,随后在他身上来一个翻滚,照着面前的一个人来了一个左右连踢。
我整理衣服,晃了晃脑袋,地上躺的几个人捂着胳膊捧脸的,痛得龇牙咧嘴。我朝旁边啐了一下,随后转身回家。
到家后,我整理了收集到手的资料,姓柱的小子我现在确定去了东南亚,只是还没有更可靠的坐标信息。
我眼珠轮着,一条想法涌上心头。
上午,一所小学的门口,一个中年男子和校门口的摊贩、务工人员和带孩子家长夸夸奇谈。
他没注意到,冷不丁后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往后一转。
把他转过来的人就是我,他看到一脸阴沉的我,顿时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周哥,周哥,我儿子就要放学了,给我点面子可以吗。”
我对他没有好脸色:“可以,跟我来。”我便把他带到学校对面的小餐馆。
坐下后,他屁股上好似有个大马蜂窝,一直说:“周哥,我以前是干过不少混事,可我现在金盆洗手,你是知道的。我不为我想想,也要为我儿子想想。你说对吧,他以后还要考大学呢。”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
须臾间,小餐馆里走进一个十分可爱的小男孩,他蹦蹦跳跳来到这张桌子前,我叫老板娘给他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作业,让他的父亲点菜。
他说:“周哥,真的是随便点?”
我没好气:“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这也不是什么五星级酒店,你能把我吃到上街要饭咋的?你儿子在这里,我还能舍不得这俩钱?“
他瞟了我几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想吃不敢吃的拘谨。我也瞟了他一眼。
菜点完后,我拿过菜单看了一眼,对老板娘说:“把这上面的啤酒换成可乐,另外拿两瓶热牛奶来。“
他疑惑不解:“周哥,这是……”
我轻描淡写:“你儿子在这,我知道。“
他从右上兜里掏出香烟,我一把夺过:“你在家怎么样我不问,我看到就不会让你在你儿子面前抽烟。“
二话不说,我把他这盒华子扔进垃圾桶。
他说:“周哥,我是真羡慕你,你原来是个公务员,现在开了一个店,和警察关系还很好。我就不一样了,年少冲动,坐了10多年大牢,现在吧,好不容易找个瞎眼女人,有了儿子,这么凑吧凑吧过着。“
这人叫老鬼,原来是街头的地痞流氓,和地头蛇的关系一直还行。只是呢,就宛若童话里的蝙蝠,以为能靠飞行哺乳动物的身份在飞禽和走兽之间两头通吃,最后弄得两方都不待见的结果一样,老鬼在不情不愿的时候卷进了地头蛇之间的争斗,操起一个碎酒瓶子就照人心腹窝子一夯,当场就是一条人命。
那是我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发生的事,当时我对他这人和他做过的事情印象都比较深。他出狱后,我也是中年糙汉了,我通常情况下找他仍然是为了让他发挥特长,利用道上的资源帮我打听消息。
他当然也想找人修理我,可他看到他找来的地痞流氓全都被我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再也没有这个念头。
我取出照片,放在他面前,对他说:“这是一个姓柱的小子,他拈花惹草,现在把一个小姑娘弄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现在我打听到,他到了东南亚,就是具体在哪不清楚。现在麻烦你帮我打听到,我保证你只要告诉我在哪里,下面就没有你的事。”
他说:“好的,好的,周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的儿子像只快乐的小狗般跑了过来:“爸爸爸爸,我想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
没容老鬼开口,我拿出钱,给小男孩:“去买吧。”
小男孩不需要他爸提醒,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叔叔”,随后又欢乐地跑开了。
老鬼有些不好意思,我没给他继续讨价还价的空间:“最多两天。”
老板娘送上菜来,香气氤氲。
老鬼把儿子叫过来,一起吃饭。父亲对孩子的爱都是没得说,即便是老鬼这种曾经劣迹斑斑的人。父子的打打闹闹让我想起了20多年前,刚结婚的时候,我也有过带着女儿妻子来餐厅吃饭的经历。我不是个有用的男人,毕业工作几年后还一事无成,妻子年轻漂亮还比我能赚钱。结婚的头几年,很多时候都是她在花钱。然而我始终不明白的是,我并未有过“升官发财换老婆”的念头,我们的婚姻却在日子逐渐转好的时候走向了尽头。
时至今日,我和其他女人有同床共枕过,也和其他女人谈婚论嫁过,最终没有开始下一段婚是不争的事实。
走出餐厅,我对他们说:“路上小心点,到家了早点让你儿子休息。”老鬼说:“知道了,周哥。”随后便拉着儿子转身走了,他儿子问他:“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
他说:“是爸爸以前的熟人。”
父子的笑声伴随着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的拐角,我也转身朝我自己家走去。
到了家洗完澡,我翻看着自己处理过的所有案件的文件。说是文件,其实也不是。我毕竟不是正经八百的警察和侦探,其实都是我自己记录的关于我的故事。
我时常想过,我做这些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无论怎么想都没有答案,或者说唯一的答案就是没有理由一直会做。
次日上午,没有任何消息。
次日下午,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后日上午,老鬼告诉我他找到了姓段的小子的所在。
那是一座位于东南亚某国的城市S城。不管是对于这个国家还是这个城市,人们的印象从未改变:混乱、破败、不堪、堕落。
而我这次要去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也就是说我一如之前那般,做好了应对任何可能的准备。
心存畏惧,义无反顾。
这就是我,也是我师傅,是若干与黑暗和邪恶作斗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