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凉,月亮躲在漆黑的云层里,若隐若现。
院子里,一棵枣树,随风摇曳。树叶沙沙,仿佛哼着夜曲。偶尔一两颗被虫子咬坏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掉入院里的沟里,掉入新砌的水泥地上。
苦蒂坐在院子里乘凉,她想找月亮捞些诗意的灵感,奈何月亮今儿休息。她想找荧火虫捕捉闪光点意象,奈何萤火虫都躲到丝瓜藤里去了。她无奈,只好树起耳朵,听屋外田野里的蛙鸣。在她心底,这是最美的天籁之音。闻闻稻花香,也是一种诗意的沉醉。
苦蒂今年18岁了,她的名字带苦,命运也带苦。
给她起名的奶奶也许是吃多了战争的苦,吃腻土改之苦,为了温饱之今不忘昨,所以给苦蒂取了这个名字。
然而苦蒂很不喜欢这个名字,越是长大,越发觉得这名字苦瘆瘆。像一团愁云,苦得她寒心寒肺。
她想过无数回,给自己改个好听的名字。淑芳,淑玉,淑珍,淑芬,都可。再不济就春花秋月里随便摘朵花为名也好,总比苦字强得多。
可是她只敢想,不敢行动。家里凡事老妈说了算,老妈每天地里田里忙活着,哪有空理会她这档没理由的事。
再说名字是奶奶起的,改名,就是不尊重奶奶,不孝顺长辈。小辈敢违老辈意,长大那还了得。
因此,她只能想想,只能暗自羡慕邻居家红梅,白梅,彩霞,红霞姐妹。
18岁步入成人的年纪,也是幻想的年纪。苦蒂喜欢穿裙子,总是梦想着自己有一条火红的曳地礼裙。尽管这种礼裙只出现在电视上,照相馆的橱窗里。她还是殷勤的做着这遥不可及的梦。甚至在心里早已设计好了礼裙的样板。丝质的料子,裙肩滚滚荷叶边,裙身也是层层荷叶边。裙身缀满晶彩辉煌的亮片。
她每天都为自己的幻想出神,仿佛自己真的穿上了这么漂亮的裙子。甚至忘了梦是梦,不是现实。遇见朋友总是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幻想中的礼裙说给朋友听。
朋友们听她天天喋喋不休自己漂亮的礼裙,见她说得如此绘声绘色,也都相信她真有这么一条礼裙。
久而久之,听都听腻了,却从不见她穿过,大家终于不再相信她能有这么漂亮的裙子。大家冷言热讽的揭穿她的谎言,却发现她已沉醉其中不知醒,也忘了醒。
无论大家的嘲笑多么刺心刺骨,她都面不改色,仿若未闻。仿佛看不懂大家的冷眼,读不懂大家的冷语。
苦蒂自从接触了唐诗宋词,心里便生出了风花雪月的诗词梦。她喜欢李清照的冷冷清清黄花瘦,也喜欢柳永的秦楼风月多佳丽。她喜欢纳兰的寂寞婉约饮水词,也喜欢叔同的孤独空灵界。
她既赞美春花之美,又感叹春花太短暂。她既沉醉秋风之怡人,又悲伤秋风多潇凉。她既欢喜夏之轻锣彩裳,又厌烦夏虫多喧嚷。她既痴迷冬雪红梅之冷艳,又怯冬雪之严寒。
她追求自由,然而自由却总不属于她。她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不管新的还是旧的,都会被妈妈冷漠的掐断。她亦追求完美,然而世间多薄凉,何来完美。一切正如她的名字,这世界并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物。完美只是一个虚幻的词,专伤少男少女的心。
苦娣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大弟思哲本性温和,成天埋头扎在书堆里,除了关心书中事,再也不闻身外事。他的卧室里,堆满了书,高高的一层是学习资料,厚厚的一摞是学习笔记。
小弟思民性情爆烈,与哥哥相反,他最烦的是读书。每日里提着刀子满街跑,一天不惹个事,不弄个大写的麻烦,心里就发痒。因此没少招来妈妈的哭泣与责骂。
七十年代的农村,老大是个牺牲的角色,也是注定吃亏的年代。没有哪个老大能幸免此劫。老大不仅要承包家里所有家务,还要田里地里的忙。老大没有自己的选择,所有选择都会被父母否决。老大没有自己的人生,必须得先有弟弟妹妹的再有自己的。能有自己的也是极少数。比如张家的红梅,为着弟弟妹妹读书,不得不辍学打工。再比如姚家的美兰,为了重病的奶奶,不得不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弟弟妹妹。再比如胡家的彩霞,为了患疾的妹妹,不得不跟着红梅去打工。
而苦蒂,也不能幸免,为了弟弟的学业,只能牺牲自己的梦想,牺牲自己的未来。
当妈妈告诉她,弟弟考上大学了,学费不够,借了姑妈几笔债,必须由她来抵债,苦蒂无法拒绝,只得接受。
尽管明天就要做新娘,尽管新郎就是自小熟悉的表哥,可她的心里总是无法开心。她有一种梦想被砍断的感觉,她极度的排斥,极度的反感。然而她不能有任何反抗,她的决定,关系着大弟未来的前程。大弟能否顺利完成学业,全靠她,她是老大,她必须成全大弟的未来。
隔壁的房间里,爸爸妈妈还在蜡烛下打包喜袋。一把花生,几颗糖果,装入袋里,用小锯尺刀合好封口,再放蜡烛下走一再遭,封口就包装好了。
望着那昏黄的窗口,想到家明天就不再是自己的家,明天自己将成这里的客人,她不由无比伤感。
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见苦蒂还在院子里散步,不满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别到时候你表哥来接亲了,你还赖在被窝里哈。”苦娣的妈妈是童养媳,从小就是有名的泼辣。结婚生了娃,那泼辣更是变成了辛辣。对谁都带着火,无名的火,可以烧得人心里慌。对谁都带着冰,寒冷的冰,可以冻得人心里瘆。
苦娣的爸爸向来沉默,年头到年尾都是在外漂泊,只有过年她才能偶尔见到爸爸。过了年后又是生活只有妈妈围着转。
父爱的缺失造就了妈妈的强势,妈妈说一没人敢说二,说二没人敢说三。也正是妈妈的强势,造成了苦蒂后来一生的不如意。
苦蒂脸色微微泛白:“妈妈,我能不能换种方式还债?”
“你说的是什么话?那么大的一笔债,你到哪里去挣钱?就算你能找份不错的活儿,起码也得做个十年二十年。这多不划算,倒不如直接嫁过去强多了。”
“可是妈妈,我觉得我还小,我不想太早结婚。”
“你还小吗?都二十岁了,早嫁早享福。想我,当年来到你爸爸家,才十三岁呢!”
“妈妈,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时代了,我觉得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什么意思?不想替家里还债?你说你这么大了,怎么就不为爸爸妈妈着想?你弟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你就不能帮衬着点吗?”
“凭什么弟弟可以上大学,我却不能上大学?”
“女孩子终究要嫁人,上什么大学。”
“妈妈……”苦蒂的心咯噔一下的疼。
“好了,啥也别说了,早点休息。”
苦蒂无奈,只得心痛的点点头:“是,妈妈。”
她沉重的走进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搁着一个精致的笔记本,还是年过生日时娥眉送给她的。
很多时候,她都非常羡慕娥眉,不是家里的老大,不用做无谓的牺牲。
她羡慕娥眉有许多的哥哥,姐姐。
羡慕娥眉在家排行最小,倍受母亲喜爱。
尽管娥眉自幼丧父,却完全不影响她受宠的待遇。反而使她得到更多哥哥姐姐与姑妈的疼爱。
想到娥眉的大姑,视娥眉如女。不但把娥眉许给自己的儿子,还花钱送娥眉读书,零花钱也从不缺过,甚至娥眉毕业了,还继续给娥眉钱去买缝纫机,学裁缝。而自己,却只能是付出,而不能索取丝毫。只能充当抵债的棋子,不能拥有自己的诀择,她倍觉忧伤。
尽管自己的新郎也是表哥,可是她却爱不起来。从小与表哥吵架,打架,她对表哥没有半分情意,如今却要嫁给表哥,这令她多少有点恨自己的不幸的命运。
想到这小房子明天就不再属于她,她一片茫然。
她打开笔记本,无聊的翻看自己昨日的心情。
她苦涩的沉吟,用笔将心事化为诗。她在笔记本上写着:“春花虽美,只是开始,秋月虽美,但还潇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