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蒂的婚礼无疑是热闹的,喧哗的。
整个婚礼过程,她的心都是恍恍惚惚,不在状态中。忧伤淹没了喜庆,她如一尊麻木的火红的花瓶,任凭身边的人或推或拉。
当繁忙的婚礼结束,她被一群小媳妇簇拥着走向新房,她仿佛如坠梦中,眼前只有陌生的火红,伤感的火红。
姑妈家境殷实,婚礼自然胜过普通人家的几十倍。姑父是地主成分,家里的地这山几块那山几块,东边几亩,西边几亩。姑父种得一手好菜,从不让地荒着。春种瓜果,夏种小豆,秋种白菜,东种小麦。
姑父的地,一年四季都不闲着,姑父也是一年四季在地里忙着。
每天赶清早,就挑两筐菜去村里卖。由于菜种得好,价格便宜,常常几分钟不到就把菜给卖完了。
秋天豆子丰收了,姑父又磨豆腐。常常大清早,磨坊里就唱起了晨歌。
正是姑父姑妈的勤劳,使得家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倒也充实,富余。
当苦蒂一个人独坐新房时,新婚之夜的喜庆与热闹也远还没有结束。姑父花巨资请了电影院的来村里放电影,使村里过了一个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喜庆之夜。
电影就设在屋外一块小小的坪里,村民吃过晚饭都早早赶来看电影。
村民们披着月光,不爱讲究的席地而坐。坐在清凉的水泥地上,石槛上,石墩上。比较讲究的,自家搬了条小板凳,或长条凳。
电影放到半夜,表哥阿木也看到半夜。
月亮似乎也来凑热闹了,明晃晃的挂在树梢,借着喜庆撒了一地银光。
阿木有些内向,也有些胆怯。他不敢进洞房,只好盯着电影看。心里恍恍惚惚,眼睛里只划过人物的影像,耳朵里只听得一句句嘈杂的台词。电影放了啥,其实他全然不知。他的心一直砰砰砰跳,脸上的和颜悦色没了,往日的笑容满面也跑哇哇国了。他全程一张冷冰冰的脸,严肃的脸,苍白的脸。他坐在台阶上,全程尤如定格的木桩一动不动,保持着一种姿势。
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他把姐姐的小女儿搂到怀中。
小女孩本来好动,看到一动不动,与平日判若两人的舅舅,也害怕得一动不动。
小女孩只听到舅舅的呼吸声,所有笑谈,嬉闹都是来自别处。她好想挣脱这可怕的冰冷与沉默,却发现舅舅紧紧的搂着她,让她无法脱身。无奈,她只得假装看得出神,看得入迷,陪着舅舅一动不动。
苦蒂坐在洞房里,内心充满了孤独与不安。姑妈家三间房,留了最边上的一间给他们做新房。床是最时新的席梦思,表哥亲手做的。衣柜是最时新的玻璃柜,房间粉刷过,洁白的墙壁,挂满粉色的彩灯。仿如温馨的梦境,恍惚的梦。
尽管表哥有手艺,会做家具,能挣钱,还会教徒弟。但她还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浪漫的洞房,对苦蒂来说是寂寞的洞房。从此梦想被打断,再也不能与诗词相依,她成了抵债的棋子。恨在心里萦绕,纠缠。
她恨姑妈的软弱,对母亲的总是唯命是从。如今姑妈变婆婆,非但让她尴尬,更让她心里恼火。如果姑妈拒绝自己的母亲以她抵债,那么她可以自由的追梦,自由的追寻自己想要的。
她恨表哥对自己的冷落,只管自看电影,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晾在洞房。
苦蒂的恨,从婚礼恨到婚后。
婚后没多久,她渐渐发现,表哥很木纳,不但不解风情,也不体贴,更不懂浪漫。每天除了挣钱,就再也不会说其他的话。于是她又恨男人的不够温情,恨男人没有一句甜言蜜语。更恨男人只会埋头做事,对表哥的恨,对婚姻的不满,使她心灰意冷,事事不再关心,只关心吃喝玩乐。
她每天研究各种美食,哪里出美食,就喜孜孜的往哪钻。
听得某条街上水饺美味,她天天跑去逛街,就为了吃一碗水饺。
村里的燕芳,蕊希,也是娘家村里的。她们三人志趣相投,常常组队开火车。牌桌一坐,就是昏天黑地,不分白夜,饭也忘了吃,觉也忘了睡。
有一回,苦蒂打到半夜。回家后忘了关门,半夜招来了疯子。坐在家里,又哭又笑,足足哭了几个小时。直到睡梦中的公公被惊醒,穿了衣服起身把疯子赶出去。
尽管如此,公公婆婆还是半句话也不敢指责。公公是老好人,从来偏爱家里人,更何况媳妇是从小看到大的小侄女。
婆婆从来就是娘家弟媳的出气筒,对苦蒂的妈妈唯命是从,对成为儿媳的侄女百般听命,万般服从,更是没有半句埋怨。
阿木本就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因此对表妹也是处处忍让,百般纵容。
对于半夜进疯子的事件,没有谁提半个字,仿佛不曾发生过。
苦蒂得意无人管自己,继续她潇洒的日常,逍遥的计划。
苦蒂与蕊希一般大,燕芳比她俩都大几岁。是最早打耳洞,烫头发的。
苦蒂也开始去街上打耳洞,烫头发。结果苦蒂的嘴巴太大,卷发乱蓬蓬,像一丛鸡窝。苦蒂只好带朵花箍,从此再也不敢去烫头发了。
蕊希的男人是工人,常年在外,年头到年尾,只有过年才相聚那么几天。
蕊希才刚结婚时,对婚姻充满美好的幻想,对爱人充满了崇拜。
自从某日,无意间发现爱人的身份证,年龄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她忽然觉得有种被骗的感觉。从此恨着了爱人。
俩人几乎同道中人,恨相知太晚。干脆拜了结拜姐妹,从此亲密如连襟,吃喝不分彼此,穿带也要同款。
燕芳比两人大,见过世面,常常向苦蒂讲大城市里的繁华与照片。
苦蒂听了,也特别想去照相,她等阿木发了工资,就喜孜孜的拿着钱去照相了。
她选了好几套火红的新娘裙,曳地的长裙,仿佛鱼尾,闪耀着五彩的光茫。
阿木一个月的辛苦钱,就被她几张照片就给挥霍了。回到家里,她得意的把照片贴在墙上,仿佛欣赏着一张张明星片。
当生活终于可以自己做主。她决定给自己改个名字。
她找出字典,一个字一个字的查找字义,终于选了两个好听的字:姝韵。
她想彻底丢掉苦蒂这两个字,她要求大家以后就叫她姝韵。
她甚至写信给娥眉,让娥眉分享自己的喜悦。
婆婆很尊重她,开口闭口都是姝韵,仿佛她从小就是这个名字。婆婆叫得亲切,也叫得亲热。
她的妈妈却还是习惯叫她小名,但不再称呼:苦蒂。
阿木的姐姐们也习惯叫她小名,但尽量不叫她苦蒂,以免她生气。
她为了让大家彻底忘记苦蒂这俩字,她让燕芳蕊希叫她姝韵。
燕芳似有讨好她之意,每天姝韵姝韵叫个不停。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叫她姝韵,反倒忘记了苦蒂。
她终于心满意足,觉得甩掉了苦蒂,便甩掉了苦涩。
苦蒂的嘴巴,结婚前是甜的,甜到人心,甜到骨髓。甜到春风拂面,甜到春光灿烂。苦蒂的嘴巴结婚后是辣的。却是清新的辣。除了自己的妈妈,谁也不能说她一个字的差。谁若不小心说了,轻也好重也好,总少不一场狂风暴雨。
她对表哥的恨,永远难以消除。
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偏表哥木纳,凡事忍着,让着。日复一日的沉默与枯燥使她学得了任性撒泼,养成了动不动就发火掀桌子的习惯。
有一回,阿木去田里放水,奈何水渠太宽,水流太急,挡水的门板子怎么也支不好。放的大石块,还没一秒,就被大水冲走。阿木无可奈何,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站在水中,扶着门板,一边放水,一边想办法。苦蒂做好的饭菜很快都凉了,久等不见阿木回来,她一气之下,把桌子给掀了。
还有一次,阿木去村里帮爸妈卖豆腐,忽遇大雨,阿木在村民家躲雨,直到大雨停了才回。不料错过了饭点,苦蒂再次一怒掀桌子。
还有一回,阿木挑谷子帮爸妈去邻村春米。邻村有点远,舂米的人太多。等轮到阿木舂米了,无巧不巧偏停电了。想着挑谷跑一趟不容易,阿木便在老板家里等着来电。这一趟舂米,足足费了大天,直到下午两点,阿木才等来电,舂完米。
苦蒂见阿木舂米费了一天功夫,不用说又把桌子掀翻了。
满桌的菜呀,汤呀,都打翻了,溅得满都是。更不用说碗呀碟啦,都摔了个稀烂。
阿木忍无可忍,挑了一担米回来,人已累得走不动,回家又吃不上热饭,还得收拾满地狼藉,沉默的阿木终于决定离婚。
“既然不想好好过,那就离婚吧!”他拉着苦蒂的手就往街上走。
苦蒂懵了,尽管她恨表哥,恨姑妈,可是从来没想过要离婚。弟弟还没毕业,她若离了婚,那笔债还得自己爸爸妈妈还。她不能因自己的原因,连累父母,连累弟弟。
她不同意,不愿意离婚。她躺地上耍赖,哭得 一把鼻涕一把泪,任谁也拉不起。她在地上哭呀滚呀,仿佛受伤的母老虎,瞬间失去了威信,失去了往日善于咆哮的力量。
阿木怎么拉都拉不起,怎么拖也拖不动。阿木狠了心,决定劳燕分飞。奈何苦蒂也是狠了心,赖着做强扭的瓜。
两人就这样耗着,阿木累得筋疲力尽,实在扯不动她,拉不起她,只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