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由于进城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小城里每个学校，包括小学，包括初中，包括高中，每一个学校里的学生都达到了极限。特别是中学，每个班级的学生都在七八十左右，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另外，由于乡镇中学的生源急剧减少，县上把原来设在乡镇的三个高中撤了，把生源进行了分流，并在县城新设立了第三中学。

由此，学生的上学安全，一下成了社会关注的焦点。

这让我又想起这样三起事故。

一点不夸张的说，这三起事故，让我刻骨铭心。

春天的一天清晨，一学生骑自行车去学校，从西向东在经过小城里一个十字路口时，只顾低着头往前骑，根本就没有想把车速减慢下来，向两边看一眼再通过，就那样直直地往前骑。结果，就恰遇有一辆早起的渣土车从北向南快速开了过来。

开渣土车的驾驶人，也可能就是安全意识淡薄的那一类人，他也一点没有考虑，虽然有车灯，但车灯照到的地方毕竟有限，在十字路口两边，是否在黑影里会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于是，他的大意，他的毫无准备，他的超速行驶，加上学生的突然出现，在那一瞬间，预料不及的事故就发生了，一个年少的生命永远地走了……

据驾驶人对办案的李万春说，他一点也没有看见孩子，当他看见孩子时，那就是一霎间，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这一年，李万春被调到了事故股办案。

李万春说，这个少年在学校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说由于职业的关系，在勘查现场时，他虽然心里感到难过，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随后，当他去医院的太平间时，当他看见静静地躺在里边的孩子时，他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当时，我是因为在交宣股工作，在安葬孩子前，也跟着李万春和别的办案民警一块去了。

我们是傍晚之前去的。

我们走进太平间，里边冷飕飕阴森森。

这时医院的太平间，条件比以前好多了。工作人员慢慢拉开了冰柜的抽屉，孩子出现在大家眼前。

家里人已经给孩子换了一身新衣服，他安静地躺在抽屉里边，眼沉沉地闭着。

他好像睡着了一样，但他睡的不是地方呀。

办案的民警都在落泪。

我心里一阵瑟瑟发抖。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当我的手刚伸到冰柜边沿，冷气立即顺着我的手爬了上来。我的手停顿在那里。

生与死的区别就是嗖嗖的冷气？

家人们在放声痛哭。

有亲人一边流着泪一边看着孩子说：娃呀，你为啥过十字时不看一眼，你为啥要急那么一下呢？

有老人在旁边一边抹泪一边商量准备着孩子的后事。

孩子躺在那里浑然不知。

生命已经不再属于孩子。

时间不可复转，生命没有重复，生命对于孩子来说，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

明天凌晨三点，孩子将回老家去。明天太远升起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再也看不见孩子了……

而那个孩子身穿一身新衣服、静静地无知地躺在冰柜抽屉里的样子，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再说到了暑假的一天傍晚，我在交警队的院子，碰见了一位朋友，看他痛苦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与他打招呼，装作没看见走开了。以我的经验，他的痛苦一定与交通事故有关，在这个时候，如果去问他，无疑让他要把自己的痛苦重复一遍。

第二天，我又看见他，正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独自吃烟。我想避开他，却与他目光相对。我再不好意思走开了。

果然，他有一个亲戚家住在省城，家里的孩子今年参加完高考，在全校考了第一名，学校家长都很高兴。前几天，孩子坐班车来乡下他家里玩，昨天早上准备回省城去，想不到孩子在小城边的一个路口等车的时候出了事。

原来，在昨天早上，有两辆从乡下发往省城的班车，虽然始发地不同，又分跑不同的线路，却有二三十里线路重合，这其中就包括孩子等车的这个十字路口。从前，两家车主经常在这段重合线路上，为争抢客源发生过矛盾，吵过架，闹过仗，甚至还动过家伙。这一天，它们又相遇到了一块，于是，又出现了从前多次出现过的现象，你追我赶，争道抢行，一个往一个前边超，一个怕一个先跑到下一个十字把客人拉走了。结果，快到孩子等车的这个十字路口时，前边的车占住车道不让超，后边的车却要从外边强行超越。前边的车见后边的车要从外边强行超越，就很不高兴，就很生气，就很想给“来球的”一点颜色，于是，就加了一脚油门，就给后边的“来球的”“耍”了一把方向，“很巧妙”的向外猛打猛收了一下。结果，正在超越的车就突然被惊了一下，就突然地向外也打了一把方向，结果，受害的是站在路边的孩子……

孩子被送到医院以后，抢救了三天，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你说，孩子冤不冤呀！

你说，孩子从小走到今天，容易吗？

你说，孩子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

你说，孩子美好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你说，孩子和他的父母，在接到入学通知以后，是怎样的喜悦，是怎样的情不自禁，特别是孩子，对自己的明天充满了多么美好的想象与怎样美好的设计？可是，就是因为你们的“愚昧”、你们的“愚蠢”、你们的“野蛮”，把孩子刚刚开始的美好前程断送了！

你说，孩子的父母咋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们就这一个宝贝儿子呀！

你说，在孩子的身上，承载着父母一生多少的爱与期望？可是，这一切突然落空了！

你说，父母哭天天不应，喊地地无声，你叫已经步入老年的父母，往后的日子咋过呀！

你说，往后的日日夜夜，让父母看着相片上不会说话的儿子，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往前咋样煎熬呀！

你说，在过年的时候，在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的时候，谁来陪伴白发苍苍的父母？

是呀，孩子走了，可你们仍然有说有笑地活着，车辆因为加入有保险，你们损失能有多少，是呀，你们的生活可以继续，可以一如既往，可以欢声笑语呀！

记得办案的民警说，在对两个驾驶人做谈话笔录时，后边的说前边的车给他“耍”了一把方向，前边的说后边的“血口喷人”，“无中生有”。

好一个血口喷人无中生有呀！

在这个时候，我还真的相信了这样一句话，有的人不是人，就是野兽！

有一女孩苏梅，家住乡下，在大学读书。因父母耕种田地，靠卖苹果的钱供她读书。所以，她很懂感恩珍惜，在校学习勤奋，生活俭朴，从不乱花一分钱。

身上穿的衣服，多半是在卖旧衣服的地摊上买的。

你相信有卖旧衣服的地摊吗？如果你不相信，就恳请你到乡下去，到乡下的集镇去，然后在乡下集镇的角角落落走一走。

暑假时，有高中的同学因家境特殊，年轻轻的已经过上了“美好”的生活，又恰遇自己“生日”，就想搞一次“生日”同学聚会。有和他相好的，也就是在他身边混吃混喝的“跟屁虫”，就建议说，要搞就往热闹的搞，把班里所有的同学都叫来。

为了显示其诚意，还有一点显摆的味道，特意给每个同学发了请帖。

“跟屁虫”与女孩苏梅同住一村，他还特意对苏梅说，到时候他来接女孩。女孩说，她不去，她要到地里帮父母干活。“跟屁虫”说，这机会多难得呀，“四哥”专门给我说，要把你这美女接来，还说这是给我的光荣任务。

“四哥”就是举办生日同学聚会的主人。

苏梅的确不想去，她首先是不喜欢同村的这个“跟屁虫”，也不喜欢所谓的“四哥”，她感到自己与他们不是一类人。自己考上大学以后，“跟屁虫”一直就在社会上闲混，不久，就跟在“四哥”后边吃“混”饭。另外，由于自己家的生活简朴，从父母到自己从来都没有过生日，所以，别人过生日，她从来都是不闻不问没有感觉，她以为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还不如和父母在地里干活有意思。

这天早上，“跟屁虫”骑着“霸道”摩托车，就是声音很大，一般人一听见就感到害怕的那种摩托车来了。女孩再三推脱，“跟屁虫”却坚决不行，一再说，他是在“四哥”跟前是说了“大话”的。

随后，“跟屁虫”还是“死缠硬磨”把女孩带走了。走到了半路，还有另一个同学在路边等着。“跟屁虫”停住车，叫那个同学也坐在摩托车的后边。

此时，“四哥”打电话过来，叫“跟屁虫”快些来。

“跟屁虫”接了“四哥”的电话，骑起“霸道”车，就来了精神。因为车声大，速度高，“跟屁虫”的情绪就更是激扬起来，就有了一种飘起来的感觉，有了一种飞起来的感觉，有了一种非常超越的感觉——大地在他轰鸣的车声里在他飞转的车轮下、稀里哗啦地向后躲闪，他空空的脑子里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

车行驶到小城外的一个十字路口，“跟屁虫”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仍然沉醉在大地之上在呼呼的风中与飞翔的感觉里，甚至在快要走近十字路口时，还特意加足了一下油门。也许，他的心里还正在噢噢地叫喊着，闪开闪开快闪开，都给我快快地闪开，我过来了！

可是，有一辆沙土车正在经过十字路口。

可能，沙土车看见了摩托车，却以为摩托车会减速的。可能，沙土车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摩托车，在临近十字路口时，还加了一下油门。另外，“跟屁虫”因为根本就没有减速慢行的想法，还以为自己“稍微”一下，就把拉土车超过去了。结果，就在一瞬间，就在二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摩托车直直地冲向了沙土车……

一转眼，三个生命一动不动地躺在了路上，惨状目不忍睹。

民警赶到事故现场时，两个男孩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苏梅因为坐在摩托车最后边，有前边人的遮护，所以还有呼吸。救护车也及时赶到，立即把女孩拉往医院。

女孩在医院医院抢救了一星期，终于脱离了危险，却再也无法健康的生活，不仅短期内无法站立起来，特别是颅脑受伤严重，落下了癫痫的病根。一生的学业是无望了，只要自己能照顾自己生活，已经是万幸。

姑娘从医院回家以后，躺在炕上需要母亲伺候。她病发的时候，傻笑傻哭，撕扯东西。安静的时候，她以泪洗面，想象着从前健康的快乐生活，想象着在念大学时的美好时光，她放声大哭。

她痛恨自己，为啥意志不够坚强，明明不情愿去，却还是去了。特别是，她看着每一天和自己一样痛苦无奈的父母，心如刀割。特别是，她想到自己今生就要这样度过，更是万念俱灰。

一天晚上，苏梅一边哭泣一边给父母写了一封遗书：

爸爸妈妈：

女儿对不住你们，女儿让你们失望了，你们把女儿白养活大了。女儿本想大学毕业以后，好好地工作，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孝敬你们，可是，女儿做不到了，女儿没有这样的能力了……

爸爸妈妈，女儿好后悔呀，女儿明明知道那不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却为啥让别人一叫就去了呢……

爸爸妈妈，女儿好想去大学念书呀，好想过从前和你们在一起时有说有笑的生活呀，现在，那种美好的生活，那种幸福的时光，不可能再有了，那一切只有等来生了……

爸爸妈妈，以前，女儿不相信有来生，如今，女人却寄期望与来生了……

爸爸妈妈，女儿不是不想活，是活不成了。女儿没有发病的时候，女儿痛苦的是心，女儿发病的时候，痛苦的是身……

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女儿也是好强的孩子，现在却从早到晚躺在炕上，不仅自己在痛苦中煎熬，还要看着你们在痛苦中煎熬，爸爸妈妈，女儿坚持不下去了……

爸爸妈妈，原谅女儿，女儿不能陪伴你们，女儿要先走了，女儿给你们下跪谢罪了……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在深冬，在一个落雪的夜晚，好姑娘苏梅含泪割腕，永远告别了她无限热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