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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年）。
【地点 盐官，王国维家娱庐客厅。
【人物
王国维 十七岁。肄业于杭州崇文书院。父亲王乃誉以为他，知杭州府试未被录取而不思振作，又妄自以为余杭天下无敌，是不务学业，为读前四史之故。前四史被父亲没收。
王乃誉 四十七岁。字与言，号娱庐，海宁盐官人。一面经营春熙门的杂货铺，一面从事金石书画，一面督导王国维准备乡试。
王濂 十六岁。王乃誉之侄，与王国维同学，亦肄业于杭州崇文书院。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准备明年与王国维同赴乡试。
族人五老伯伯，乡人，商贩，游客等若干。
【幕启 六月十五，观潮日。王家娱庐的正面全景。院子前，能够见到河埠与桥，过往的商贩、行人和游客。
【一楼客厅。王乃誉正坐，执笔；王国维侧立，铺扇。王乃誉为王国维书写扇面。桌子旁边是一个很大的书箱子，绛紫色的。墙角是一个帽桶，景泰蓝的，内插写好的许多卷轴。
王乃誉 （把写好的扇面递给王国维）静儿！待会儿把五伯祖的中堂也准备好，观潮的时候，捎过去，省得他还要跑来跑去的。
王国维 （接扇）知道了，父亲。
王乃誉 大潮，今日几时到盐官？
王国维 午时一刻。
王乃誉 （看了看怀表）还有两刻钟。那背书吧！静儿，不可稽费时日的。
王国维 观潮？
王乃誉 观潮。（干咳了一声）那先文后诗的吧。
王国维 （看着侧面的墙）周密的——
（诵）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
王乃誉 哦，哦！坐下。
王国维 （似乎没有听见，仍站着，转为背诗）廖行之的诗——
（唱）
江接东溟阔，潮从八月高。
只应风卷浪，谁遣怒成涛。
王乃誉 （做手势，命王国维停止）把作文卷……拿出来，我看看你。
【王国维从书箱子里拿出三卷作文簿，呈上。王乃誉检查他的作业。
王乃誉 （眼光流到王国维的颈上，他的颈是耿直的。一边阅卷，一边随口说别的）静儿，朝考卷……温习了没有？
王国维 乡试没有过，朝考卷……不是还早着的吗？
王乃誉 （一字一顿地）还早？已经是迟了，都十七岁了。
王国维 （他似乎已经习惯地，不看对方的脸）才高者，十六岁可以为文；钝者二十不晚。
王乃誉 静儿，不错。
（唱）
陈先生之所讲义，只是对普通士子；
聪敏而特异之人，当在十至十六七。
你知道吗，静儿？
教养训育须及时，方可得以发蒙启智。
【王国维无语，只是侧视着。
王乃誉 诏论疏诗赋五科，论，最为吃紧。
王国维 （扬起来头，沉下，看着自己被墨汁黵了多处的衣襟，下意识重复着，他好像心不在焉）论，最为吃紧，最为吃紧。
【族人五老伯伯，手提一包年糕，上。他是来取王乃誉为他手书装裱的中堂的。
王乃誉 五伯，我刚想观潮时顺便给捎过去的。
五老伯伯 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弯过来了。
【五老伯伯习惯地，把年糕放在客厅一侧挂在墙上的一个空竹篮里。
五老伯伯 乃誉！
（唱）
静儿最喜欢吃的是年糕，三叔叔早上刚刚打出槽。
栀子花香俺撒上他两道，想要怎么吃就怎么改刀。
王乃誉 五伯，多谢，多谢啦！
【王国维从墙角的帽桶里拿出了两轴字幅，一轴“世泽绵为善”，交给族人五老伯伯；一轴向父亲的方向展开“家声振读书”。
【收了字幅，族人五老伯伯跨出门槛，准备回家。王乃誉想起来了件事情，把他叫住。
王乃誉 五伯，还有两方印，是为七伯家的四叔叔刻的，也捎过去吧。
【王国维走到柜橱，把装有两方印章的小盒子拿出，交给族人五老伯伯。
五老伯伯 哈哈，哈哈！我王家是满门金石书画啊！乃誉！
【族人五老伯伯下。
王乃誉 （睥睨着，向王国维，开始训诫）作文卷……
（唱）
文字粗陋劣斑斑，竟无一处是可言。
多次指教犹难改，润腴端厚待何年？！
【王国维重新侧立在原来的位置，沉浸着头，看出来，他第一次在父亲面前，额头上开始浸出的一两颗汗珠。
王国维 （索性坐下，突然地，拿起来笔）父亲，请指示作字之法。
王乃誉 （声音很低，但很透辟）静儿——
（唱）
书有八体，不过行楷。
书信用行，科考用楷。
【王乃誉把桌上《康熙字典》的扉页展开，露出陈邦彦《御制康熙字典序》，给王国维。王国维却挺直地站起，把笔搁在笔架上，走到墙边去了。
王乃誉 （脸色转善，知道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静儿，先临这个帖。过些日子，看看再请叶老伯伯来。
王国维 （反而僵硬起来）来得及吗，还？
王乃誉 （唱）
不能曲突徙薪，
王国维 （唱）
只好亡羊补牢？
【王乃誉从柜橱里拿出一份“朝考卷”，给王国维看。
王乃誉 （把水烟握在手里，转为凝视，他静默着，诵）
“尝谓善治利者，不与民争利，而更为民生利。良以天地自有其利，足以济万民之日用，而非得其人以开之，则其利亦终閟而不发。”
【然后，王乃誉坐下，把水烟点着，吸烟。眼睛望着天窗，等王国维答对。
王国维 承题？
王乃誉 承题。
王国维 （很顺畅地，诵）
古昔盛时，地不爱宝，美利普于无疆而一二。
可以了吗？
王乃誉 往下说——起股？
王国维 （听到起股，他有些口吃了）起股？起讲、入题，还都没有对，就先起？
王乃誉 （想发火了）木头疙瘩！接着说，起股，就是起股！！
王国维 （真的口吃起来）父亲，我还没找到。我一时还真的，真的不能啊不能找到，列列举啊，这、这个。
王乃誉 不能列举，照本宣科还不能够列举？愚钝！那你还能列举什么？
王国维 （很干脆）束股。
王乃誉 （终于忍不住，开始发作了）束股？“由前之说”，“由后之说”，一如地标，凡夫俗子，仕人尽知。还要你？跪下！
（唱）
杭州府试寄予厚望，人却居然中途退场！
败我安化王氏门风，辱我五代祖上荣光！
你你……该当何罚？
【王国维先是伸出一足，撩起长衫，他想跪下；但他却站直，不动了。他像在分析他父亲的人物形象似的，在冷冷地旁观。
王乃誉 拿试帖来！把试帖拿——来。
王国维 （他直说了）试帖？在濂儿那里，不在我手！
王乃誉 作业，作业，难道你们作业也不能够独立完成，也要一起研究的吗？
（唱）
难怪每问他都是夸你，
难怪每事他都要包护你，
难怪啊！
这些天来我还蒙在鼓里！
他对你向来无一微词。
你们竟合起伙来把我欺。
平时你居然自以为是，
以为全余杭天下无敌。
闲读书前四史无论，
还胆敢驳斥《群经平义》！
对乡贤如此不尊，
真真是不道大逆！
你临场却是数蹶不振——
到如今啊，
尽显得弃甲丢兵满盘暮气！
我王氏的家声，可怎振啊？！
王国维 （把视线移上父亲王乃誉的脸）父亲，濓儿——他来了。
王乃誉 他在哪儿？叫他进来。你到楼上换件新衣。
【王国维上楼。王濓已经来了，是准备跟王国维他们一起观潮的。但听到王乃誉训诫，就停在门外。王濓拿着王国维的试帖诗，上。
王濓 （感激而抱歉地）大伯父。对不起，这是静哥哥的试帖诗。
王乃誉 （接过试帖诗，翻看，显然是发抖了）濂儿！你用了他的试帖诗？
王濓 （央求地）大伯父，我再也不不敢了！大伯父。
王乃誉 （知是侄儿，放和缓了些）濂儿！只此一回，下不可为例啊……
【王乃誉翻到一首五言《江碧鸟逾白》，见作业不工，他再次发作。仿佛他家的希望，从此就断送在王国维手里了。
王乃誉 诗尤潦草，可恨至极！可恨至极啊！
【王乃誉愤怒地把试帖诗拍在桌上，险些栽倒。濂儿把他扶坐在躺椅上。
【静场。
【王国维换了一身崭新的，带着熨斗之痕的新衣，就像一幅版画。他人生第一次，张开了笑脸。在中厅折转了一周，面壁，然后走向父亲王乃誉。
王国维 （行工稳的鞠躬礼）父亲，濂儿来啦，就观潮——去吧！
王乃誉 （似乎被王国维惊醒，或者想到了礼仪，或者看到了希望）那，那我们观潮回来？
王濓 （懂事地）大伯父，那我们观潮回来，就一起到陈先生书馆去。
王乃誉 （跟所有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样，无奈地）到书馆去吧！——观潮！
【王乃誉、王国维和王濓三人，异口同声：“大家观潮去！”
【幕后音：中国近现代历史交接的大潮，卷过来了，王国维成为最具资深经验的，最大的观潮者！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