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年)十二月某日。
【地点 上海,外高桥码头。
【人物
王国维 二十八岁。是年,经罗振玉介绍,到通州(今江苏南通)张謇创办的师范学堂做教员。《孔子之美育主义》《尼采之教育观》《红楼梦评论》等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寒假回乡,从通州乘美顺轮转道上海,船未抵海门即遇风,晚点两日一夜。是日,船到上海已是第三天的傍晚,未能赶上原《时务报》同仁聚会。
王乃誉 五十八岁。居家经商,到上海采购年用杂货。
许墨斋 三十二岁。《时务报》书记(文员)。
汪康年 四十五岁。《时务报》创办人。字穰卿,浙江杭州人,光绪十八年(1892年)进士。曾官内阁中书,甲午战后,入强学会,办《时务报》,后改《昌言报》。
汪诒年 大约四十二三岁。字颂阁,汪康年之弟,《时务报》经理,随汪康年处理有关报馆等的杂务。
欧榘甲 三十五岁。字云高,广东惠阳人,康有为门生。《时务报》笔政(评论)。
上海长春客栈小伙计,码头脚夫等,若干人。
【幕启 远景:上海外滩,海关钟楼。这座始建于光绪十年(1893年)王国维十七岁时的哥特式建筑,日后成为王国维走向中国近现代文化学术史的航标。
【近景:外高桥。黄昏,夕阳,江流,船只,嘈杂的码头,船靠岸的跳板,美顺轮陆续下船的乘客。
【王国维下船。
【从美顺轮往江岸挑着竹扁担、搬运行李的脚夫。
【王国维预订的长春客栈接行李的、举着“长春客栈”牌子的小伙计。小伙计身旁的两轮车,车上隐约有一箱行李。
王国维 (远望)美顺轮刚刚起锚,还没有到海门,遇风就抛锚了。混装船人拥货趸,两日一夜未能安枕。忽见外高桥上夕阳如镜,心中不胜欢喜啊!可那时,真个是——
(唱)
人生过处惟存悔,
知识增时只益疑。
欲语此怀谁与共,
鼾声四起斗离离。
大通铺里,四处睡着了的乡客,只我一个人在那里“呒没劲”(上海话无聊)的。
小伙计 (向人流不断地)诸位客官大人!长春客栈,长春客栈!还有住长春客栈的么?
王国维 (向小伙计)小哥儿!我是预订了长春客栈的,我。
小伙计 哦,那你就是王先生了。
王国维 是,姓王,王静安。我托运的行李下船了没有,小哥儿?
小伙计 美顺轮与长春客栈是一家老板开的,那你托运的行李,就已经搬上我的车了。一只箱子!
王国维 一只箱子。
【别的客栈上来拉客的人,甲乙丙丁四人,上。
拉客人甲 (拉着王国维)客官,住我家客栈。悦来,悦来客栈,一个晚上三角钱。悦来客栈!
拉客人乙 (拉着王国维)客官,住我家客栈,颐和,颐和客栈,一个晚上两角钱。颐和客栈!
【拉客人丙丁也上前围拢王国维。
王国维 (听出他们都是余杭口音,无奈地)不好这样啊,老乡!大家做生意不易,可我——我早经定下长春客栈,行李箱子已经装在车上了!
【拉客人不情愿地缓慢离去,并向王国维不断地作揖致歉。
王国维 (目光转向长江口)一路上,海宁的尖山、通州的金沙、上海的外高桥,河埠码头,到处是衣衫褴褛为养家糊口而出来拉客的人——天地苍生!
(唱)
平生苦忆挈卢敖,
东过蓬莱浴海涛。
终古众生无度日,
世尊只合老尘嚣。
【不远处传来,挑担子卖馄饨的吆喝声,“热吹潽烫——热吹潽烫——!”(上海话热乎馄饨)
小伙计 (拉王国维)先生走,上车!“懒柴天”(上海话阴天)要下雨啦!
王国维 (从胸口袋里掏出仅存备用的零钱,付小费)小哥儿,一块钱,天冷买碗馄饨吃。
小伙计 (把钱收在胸口袋里)谢谢,谢谢先生!
【小伙计进入车辕,操起车把,准备拉车。
【码头的路灯亮起。王国维抬头看天阴沉下去,走近两轮车,查看行李箱子。蒙蒙的冷雨一下子果真地砸下来,叮咚地把箱子打湿。
王国维 小哥儿,稍等。我开开箱子找件旧衣物,把箱子遮盖一下。
【王国维拿钥匙开箱子。箱子里还有英洋他一年的工钱,书、日记和《红楼梦评论》手稿,以及南通师范学堂创办人张謇为他写的字幅。借着灯光,他摸到箱子的铜锁。箱子的铜锁已经被人撬开!封条、铜锁片还贴在箱盖子上。
王国维 (顿时惶急起来)小哥儿,锁头被撬,被撬开啦!
小伙计 (回身,把火镰打着,坚定地)先生,锁头被撬啦?不会!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
王国维 是被撬了,你看呢!
小伙计 (也跟着着急起来)把箱子打开看下,是不是少了东西,我搬运的时候,还是挺沉重的。
【王国维打开箱子翻,一大包平时的杂衣物还在,他拿出了一件大衣;两大包书还在。
王国维 一小包手稿、日记和英洋,不在了!
小伙计 (思忖着)咳!那咋办?
(唱)
雨打头路阴霾人山人海,
上哪里去找这前生的债。
船下来这么久了,——走吧。
王国维 不可,我还得再回去,小哥儿!你看箱子。
小伙计 吃素碰着月大!(上海话倒霉)车我要交班,回去晚了,老板要扣工钱的!
王国维 (坚定地)小哥儿,我会赔付你的。
小伙计 哎,钱都没了,还说什么……好吧,回去找哇!触霉头!
【小伙计拉车,王国维随后,转悠着继续寻找失窃的钱物,下。
【舞台像一个梦境,在转换着。由黄昏冷雨雾气迷蒙的码头,既而变为月白风清闲适的江南庄园。
【上海四马路。《时务报》馆旧址。《时务报》创办于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停刊。现已改为印刷厂,不时传来机器哐啷哐啷的声响。客厅内。地上有桌凳,桌上有茶盏。
【《时务报》回沪同仁聚会,汪康年临时有事,请许墨斋代为主持,许和王国维父亲王乃誉已先期到馆。
【许墨斋一面等人,一面与王乃誉聊天。
许墨斋 (倒茶)王老伯,喝茶。
王乃誉 墨斋,谢谢!
许墨斋 今天报馆同仁小聚,汪先生穰卿公有事,叫我先在这里等候,等人到齐了,一同往兰心大剧院看戏。
王乃誉 那我在此恐不方便吧,墨斋?
许墨斋 哪里哪里。静安不能到,您就代理,请也请不到呢。
【隔壁。印刷车间里,机器声停止。有工人说话和搬运的声音,“哎,纸车到了,纸车,卸车!卸车——”
王乃誉 墨斋,报馆改印刷厂了?
许墨斋 嗯,还是由汪先生的胞弟颂阁公汪诒年先生打理。——您总是不放心。静安到上海来时,是您送;静安从通州回时,又是您来接。老不舍心,少不舍力啊!
王乃誉 墨斋!我家里,你知道,还是在开着那个小杂货铺。上月接静安信,说今天到上海,我是一面来进年杂货,一面顺便到外高桥帮他照看些东西——船晚点,我就弯到你们这里来了。
(唱)
风云变,时事艰;
余杭举子难上加难。
静安他举乡试无功而返,
多亏你一封书信,
开启了他的生命之船。
许墨斋 王老伯,也是赶上我家有事,馆里缺员。
王乃誉 那时,静安辞了职,媳妇又怀有身孕,杂货铺虽每日都开着,却少有客人光顾。静安把你们《时务报》的工资,都给了家用,这才解决了燃眉之急。
许墨斋 老伯,有一事我还得向您道歉呢!
王乃誉 什么事还得向我道歉?
许墨斋 (唱)
有关工资少发的问题,
是静安写信我才知悉。
我想若不是报馆亏损,
汪先生不会不仁不义。
不过,工钱确是给了少一些,才十二块英洋一个月,是我的一半!
王乃誉 可,那也是雪中送炭啊,墨斋!
许墨斋 老伯,喝茶。(沉重的)静安人啊,以时事为己任,具有鲜明的爱和恨。对德国侵占胶州湾十分愤慨,在信中对我说,巍巍华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才华亦在我之上。王乃誉墨斋,康梁二公以来,现时的士子,都盼望着维新变法,慷慨激昂,何止静安一人!——静安性情内向,遇事有时会想不通,还要请你多加开导!
【报馆门帘被撩开。汪康年、汪诒年两兄弟谈笑风生,上。
许墨斋 (向王乃誉)王老伯,这是报馆主笔汪穰卿先生;(向汪康年)这是静安的令尊娱庐公。
汪康年 (向王乃誉,痛快豪爽地)我是汪康年,这是舍弟汪诒年。娱庐公,见过面,见过,一晃五六年,您还是那么硬朗。
王乃誉 人老了,马马虎虎。
汪诒年 静安的船晚点喽!
许墨斋 晚了两日一夜。
汪康年 有娱庐公在,静安就由他自便,改日再会吧。静安禀赋极高,那时在东文学社也不过两三年,如今已经能够一个人做编译了。
王乃誉 静安寄回过几册《教育世界》,我还没看完。穰卿,我——还要替他感谢你,《时务报》那暂,许他上午工作,下午到东文学社学习日语和英文。没有穰卿,哪有静安!
汪康年 娱庐公,要说感谢,当首推叔蕴公(罗振玉),我只是做了一些日常协调的事情——静安那时是把别人一日的工作,一个上午就完成了。
【许墨斋给汪康年、汪诒年倒茶。
汪康年 墨斋,还有哪些客人?云高(欧榘甲),云高他们还没来么?
许墨斋 从浦东到四马路,那边要乘轮渡,不过——也应该到了。
汪诒年 (快人快语)刚才,进门时听墨斋说静安工资的事情,娱庐公,那还是一场误会啊——
(唱)
时务报需要发任公稿件,
派一员工往山阴路校勘。
当时忘记了叫他拉叉头,
他便一直步行到达那边。
归来时已经是天色向晚,
耽误发排影响到了期刊。
因为与书店签订下合同,
末了赔付人家一百英元。
于是,只好给大家发了一半的工钱,还没来得及说明,便各自回家过新年去了。
王乃誉 (向汪康年)穰卿!孤诣苦心,业内业外,实所共鉴。
汪诒年 (向众人,诉说地)按照卓如公(梁启超)的意见,自光绪二十二年,报价直隶、山东、四川诸省和外国,不超过洋二分;东三省不超过洋四分,甘肃、云南不超过洋六分,财务开支,强学会赞助的,除了公度公(黄遵宪)已无他人,一时捉襟见肘。直到二十四年,一则因黄河决滥,水旱虫灾肆虐,民不聊生;二则按谕旨要改为官报《昌言》,《时务报》才被迫停刊。
【欧榘甲夹着一个包袱,上。
汪颐年 (向王乃誉)这是云高,报馆书记。
欧榘甲 (自报家门,手执一卷《教育世界》展开)娱庐公,我是静安的同仁,晚辈欧榘甲。静安《红楼梦评论》,风靡大上海啊!悲剧,悲剧!
(唱)
我还曾劝他入中西文报馆,
那里通才人多更易于发展。
他却随叔蕴罗公去了通州,
一篇红楼梦评论直抵前沿。
王乃誉 哦,过奖了,云高。
汪颐年 娱庐公,那时《昌言报》要在“奏章”一栏,发表两湖总督、湖南巡抚张陈(张之洞、陈宝箴)两位大人《会奏拟请妥议科举新章并酌改考试诗赋》,我函告静安,他对朝中拟废八股,很赞成,很赞成啊!
(唱)
此数百年来一大举动,
改策论实为不赏之功。
他还说此举力度不够,
要敢于担当雷厉风行。
若非学校与贡举合一,
终不能得到人尽才用。
静安,他要我帮他找到卓如公地址,想见上一面的,我就写给了他——可我又担心他找不到卓如公,便把《时务报》的全本,又全部给了他。
【墙上电话响铃。汪康年示意许墨斋接电话。
许墨斋 (向汪康年)兰心大剧院通知,今晚七点一刻开演。
汪康年 娱庐公,各位!今天静安船晚点,公度公身体欠安,我《时务报》同仁,虽不是“四美具”,也可谓是“二难并”了。墨斋,请大家到兰心大剧院看戏啊!
【众人寒暄,而又有些缅怀和失落,下。
【静场。
【舞台切换回到外高桥码头。小伙计拉车与王国维,同上。
小伙计 英洋,呒没几佃?(上海话没了多少钱)
王国维 一龙分。(上海话一百块)
小伙计 (跟王国维一样的,无所措手足)一年的工钱。先生,再看看还少了什么没有?
王国维 (又摸箱子)字幅,张季直先生手写的。
小伙计 上船有认识你的?
王国维 没有。
小伙计 贴封条,有人查验过你的箱子?
王国维 也没有——小哥儿,你上船搬运的时候,没看箱子锁?
小伙计 搬行李的脚夫太多,我是中途挤上货舱的。货舱里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
王国维 (抬起头,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是要——
小伙计 (低下头,无奈地)回家过年的。那怎么办?
王国维 (痛苦地)……
小伙计 (沉思着)我先拉你回客栈,跟老板说,留你住一个晚上。不,先生!你在这里看着箱子,我熟路,我去码头往美顺轮的方向,再帮你找一回!
王国维 (感激地)小哥儿,麻烦你了!
【王国维望着他登船的方向通州,他一边想起这一年的往事,一边焦急地踱着步。
王国维 (唱)
三月天,桃杏开;
柳絮飞白杨花似雪。
感谢他,叔蕴公;
知遇之交大恩大德。
甲午败,欲雪耻;
普及教育最为急迫。
推荐我,到通州;
讲国文开设伦理科。
择生源,看出身;
举贡生监优者破格。
师范外,有实业;
忠实不欺艰苦立学。
一年来,勤敬业;
惜以三余著论立说。
【小伙计提着一个包袱,上。
小伙计 先生,船员在夹舱里,捡到一个包袱,他见我气喘吁吁,问明原因就给了我。你看看里头还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小伙计又一次打着火镰,王国维借着昏黄的光,查验包袱。
王国维 (兴奋地)条幅还在,日记还在,《红楼梦评论》手稿还在,一百块英洋,还是没有——就包在这手稿的包里,小哥儿!
小伙计 是偷钱的,册那!(上海话他妈的)混账东西,剪绺客!
王国维 (望着路灯下的拾荒者,有些放松)“饥寒诚吾忧,忧有甚饥寒。”嗨!
(唱)
这英洋,一百块;
来之不易去者何快!
倒不如,在南通;
一下子都给了乞丐。
看书稿,查字幅;
虽已湿潮显然还在。
总算是,物有主;
忧的不去乐的怎来!
小哥儿,谢谢你,你还有主顾。你走吧,我自己走。
小伙计 先生,那你报官?
王国维 不,我没有时间报官。
小伙计 (把那一块钱从怀里掏出)先生,这钱我还给你。
王国维 不啦!我会去找到我的同仁,他们在等着我。你走吧,不要耽误你,老板会责怪你的。
【小伙计收回钱,帮王国维重新整理好箱子。
小伙计 (十分同情地)先生啊!
(唱)
天寒冷雨湿地苔,夜幕降灯黄阶窄。
这么重的箱子书,你自己可怎么抬?
上车,先生!莫犹豫,回客栈!明早,我再送你回来。
【王国维推下眼镜,揉揉两个眼角,湿润了。与小伙计拉车,同下。
【幕后音:仅就中国近代学术史而论,“罗王之学”,他们的贡献到底有多大,是不是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罗振玉的努力,是旧中国覆亡、新中国尚未诞生之前的一个凿壁借光;而王国维的执着,则是新中国即将诞生到来之时的一个薪火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