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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光绪三十四年，戊申（1908年），三四月间。
【地点 海宁，盐官王国维娱庐的家。
【人物
王国维 三十二岁。前年八月，父亲王乃誉病故。去年七月，夫人莫氏病故，年仅三十四岁。回乡料理后事不久即返京。是年一月，继母叶太夫人病故，又奔丧返里。三月，因家无主妇，三子年幼，岳母莫太夫人主张，与潘氏完婚。四月，即携家北上。乡居期间，在准备《国粹学报》刊出《人间词话》前二十一则的稿子，提出境界之说。
潘氏 二十三岁。潘丽正，王国维继室。潘氏为同县潘祖彝之女，家世业儒。
钱妈 五十五岁。王国维家的女佣。
叶宜春 三十二三岁。“海宁四才子”之一。粉彩人物画家，闻听王国维举家北上，以“抱琴访友”帽筒相赠。
潜、高、贞三明，王国维乡邻木工岑友、船工等，若干人。
【幕启 舞台分为楼上、楼下两层。楼上，右为王国维书房，左为王国维与潘氏卧室。王国维正在书房写作《人间词话》。楼下，正前为客厅，可见后侧的厨房。
【潘氏一手提着包有食品的黄糙纸包，一手抱着贞明；哥哥潜明亦一手提着黄糙纸包，一手牵着高明。潘氏带着潜、高、贞三明，母子四人，上。
【潜明把黄糙纸包交给潘氏，两包潘氏打开一包，叫潜明给两个弟弟分食。另一包暂时放在柜橱里，是给王国维的。他们娘四个是从潘姥姥家坐船回盐官的。
【新婚的潘氏，红袄蓝裙。佣人钱妈在后园择菜，还没有回来。她勤勉地出入于厨房的门，淘米、搬柴、收拾杂物，并在时时刻刻注意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是刚过门，就被称作“娘”的。她已经完全适应，并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娘”了。羞赧和责任，人言和自尊，她更看重责任和自尊。她很漂亮。
【幕后歌声：
女贞花白草迷离，
江南欲雨时。
阴阴帘幕万家垂，
穿帘双燕飞。
朱阁外，碧窗西；
行人一舸归。
清溪转处柳阴低，
当窗下画眉。
【两个小的弟弟，高明和贞明，吹着“嘟嘟”，叫着“爹爹——”，准备上楼。
潜明 （知道父亲在写作）高明，把贞明领过来！小孩子——不许去打扰大人。
【潜明拿出一些小食品，分给两个弟弟，他自己也分一块。
贞明 （边吃边嚷嚷）大哥，我要胶切糖。
潜明 （抚摸着他的光头）你还没长出食牙，不能吃这个。
贞明 那我要云片糕。
高明 （也凑上来）我要茯苓饼！
【两个孩子跑向柜橱，拉过来另一个黄糙纸包，打开。
潜明 听话。不许动——这是姥爷给爹拿的。
高明 给爹拿的？
潜明 是啊，给爹拿的。
高明 爹，还要吃这个？
潜明 爹在写书啊！
高明 爹在写书？写什么书？
潜明 说你也不懂。
【潘氏听见，便从厨房拿出一个小茶盘，走向两个孩子。
潘氏 高明，贞明，来——把云片糕和茯苓饼，装到茶盘里吧。来，装在茶盘里。
【潜明见到潘氏在照管两个弟弟，即拿起笔，坐在厅堂一侧专心地写大楷。
【两个孩子装完糕饼，眼望着潘氏。
潘氏（指着楼上，拍了一下贞明）高明啊，你端茶盘，带弟弟上楼——跟爹爹一起吃！
【两个孩子听了欢天喜地，蹦蹦地上楼去。
潘氏 （几天没见很惦记地，转向后园里的菜畦）钱妈妈——！钱妈妈——
【“来啦，来啦！”钱妈从后园提一篮子菜蔬，上。递与潘氏。
钱妈 夫人，菜已经在河里洗过了，洗了三遍。
潘氏 钱妈妈，就叫我丽正。
钱妈 好，就叫丽正。丽正啊，刚才翁嫂也在河边洗菜，她说你们要进京了，说不上啥时候再见着，就过来跟我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会儿。
潘氏 钱妈妈，不急。船工人家可能都已经提前用过午饭了，剩下咱自家的，就好办了。
钱妈 咳！盐官的船工是不供饭的，他们只要谈好了价钱。
潘氏 （挑看着篮子里碧绿的菜蔬，心生感激）钱妈妈，这一个多月里，您老当益壮，就像亲婆婆——
（唱）
三月里，黄莺啼；阳光明丽。
一串红，三色堇，开到满畦。
生怕我寂寞，您带着我们娘三个啊——
捉蝴蝶，做游戏，笑语盈颐。
【幕后童谣：捉蝴蝶，绑线线；飞上天，看不见。飞上天……看不见。
钱妈 丽正，这一个多月里，侬不嫌不弃，就像亲闺女——
午夜里，蚊虫起，扑脸沾衣。
新帐子，金镶边，宽敞垂地。
新婚第二天的傍晌，侬就把旧帐子补好了啊——
我用新，侬用旧，涕零感激。
潘氏 钱妈妈，帐子无新无旧，只要一顶。
钱妈 丽正，那可是侬新房刚刚用过一夜的啊！
潘氏 钱妈妈，要不是您的帐子开了个大洞，我也不会的。我家旧帐子还有好几顶，其实也不旧，洗一洗就可以用了。
【乡邻木工岑友，抱一个樟木小箱子，上。
岑友 静安娘子，侬订制的那个——给静安装糕饼用的，我已经做好啦！
钱妈 （上前接过）是，是，怕静安晚上写书犯困的。
岑友 听说你们要搬家，我，就给送过来了。
（唱）
小小樟木箱，漆红又镶金。
糕饼装其中，娘子一片心。
潘氏 （撂下篮子，擦手，看钱妈手中的箱子，随口）谢谢，岑老伯！——多少钱啊？
岑友 （激动地）你们要进京，老邻旧居，啥钱不钱的！到时候，要是没有时间，我就不过来送了。
【木工岑友下。潘氏呼唤“岑老伯，岑老伯——”的回音。
【舞台转换到楼上。
【王国维放下笔墨纸砚，跟高明背书。贞明在地上玩着。背书声里，在躺椅上的王国维手里在看着书。
王国维 （向高明）背。
高明 《弟子职》？
王国维 先生施教——
高明 （诵）
先生施教，弟子是则。
温恭自虚，所受是极。
【高明有些卡壳，王国维撂下书提示。
王国维 志无虚邪——
高明 （接诵）
志无虚邪，行必正直。
游居有常，必就有德。
见善从之，闻义则服。
温柔孝悌，毋骄恃力。
志毋虚邪，行必正直。
游居有常，必就有德。
颜色整齐，中心必式。
【王国维在打瞌睡，高明听到他书掉地的声音，便停止了背书，偷偷地跟贞明一起去玩。王国维却突然醒来。
王国维 夙兴夜寐——
【高明只好又回到原位。
高明 （接诵）
夙兴夜寐，衣带必饰；
朝益暮习，小心翼翼。
一此不解，是谓学则。
……
【叶宜春抱着帽桶，是来为王国维送别的，上。
【王国维起身相迎。
王国维 （喜悦地）叶年兄，叶年兄！久违，久违了。
叶宜春 （豁达地）呵呵，静安兄，你做成了大学问，做了京官，我叶宜春倒是做成了一个“散仙”！
（唱）
竹林闲玩观明月，琴韵声清访友来。
听得静兄欲北上，送只帽桶寄余怀。
静安兄，此行别无他物，尚乞笑纳。
王国维 多谢多谢！
【两个孩子围上来看帽筒，王国维把两个孩子打发下楼。
【王国维欣赏帽桶“抱琴访友”图。他一见古器，便会顿时认真地热情洋溢起来。
王国维 佳构，佳构！
叶宜春 为此啊，我还一改红绿，把个淡雅幽静的文气是给做足了，想你是会喜欢的。
王国维 （随口地）喜欢，喜欢！——我算什么官，不过一个抄书匠，你古瓷彩绘名家啊！
叶宜春 什么名家，逛逛古玩，写写山水，打发日子。词话付梓没有？可要随手寄下一册来。——书，叫什么名字？
王国维 叶年兄，我还没有想得妥帖。总计百有余则，眼下是把前二十一则，誊抄好了寄给《国粹学报》的。
叶宜春 你有一雅号，不是叫做“人间”么，何不以此命名？
王国维 我，咳！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叶宜春 叫《人间词话》。
王国维 好好好。依你，依你，喝茶。
【王国维给叶宜春倒茶，叶把扇面拿出来。
叶宜春 静安，我还带来一把扇白，想请你写一首词。
【叶宜春先看王国维词话手稿，继之铺开扇面，王国维执笔。
王国维 叶年兄！
（唱）
窗外绿阴添几许？
剩有朱樱，尚系残春住。
老尽莺雏无一语，
飞来衔得樱桃去。
王国维 （顿时又停下，转向叶宜春）叶年兄，请你补上下阕吧。
叶宜春 （也被感染得顿时沉郁起来，执笔）好吧，静安兄。
（唱）
坐看画梁双燕乳。
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
自是思量渠不与，
人间总被思量误。
【王国维以《人间词》甲稿回赠叶宜春。
王国维 拙作小词——《人间词》甲稿六十一首，叶年兄，贻笑大方。
叶宜春 我会认真收藏，静安！
王国维 叶年兄，你知道哇，自光绪三十二年至今（1906—1908年），这三年间，我家连连遭遇变故，频频往返于乡里！我想到了人生的“境界”。
（唱）
我半生除学问别无生计，
要做学问还得上京城里。
仰仗雪堂先生垂青错爱，
引荐我到学部做些事宜。
工作时大内能查询档案，
闲暇里琉璃厂可买要籍。
成稿后有期刊审时发表，
谋篇前无闲杂任尔构思。
三十岁终一止流离颠沛，
虽听人不由己在所未惜。
渐染学术圈实若惊受宠，
沉浸人生里乃学觅中西。
哲学教育心理差可告慰，
十年一剑磨成静庵文集。
后五载正当我收轫转轨，
未成想失亲人岁岁告急。
奔丧守制赋闲无所用事，
也只能沉静于赋诗填词。
叶年兄，《人间词》草稿，就是这样一个由来的。
叶宜春 有的怕还是写在火车轮船香烟盒上的吧！
王国维 你说的是。还有写在国华描红簿背面的。
叶宜春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
王国维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叶宜春 此第一阶级也。
王国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叶宜春 此第二阶级也。
王国维 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叶宜春 此第三阶级也。
二人合 此谓“三境界”也！
【叶宜春看王国维刚刚手书题写的《人间词话》封面。
叶宜春 《人间词话》，绝妙好文！
王国维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叶宜春 （看甲稿序）是啊，静安兄。读你自作词，觉得是你在为境界之说作的一个注脚！商调凄怆怨慕，角调呜咽悠扬。宫调典雅沉重，越调陶写冷笑啊！静安之词——
（唱）
不求造语华丽，时有名句翻新。
境界有我无我，往往超越前人。
王国维 （实事求是地）NO，NO！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
二人合 （异口同声）吾辈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
叶宜春 静安，一路顺风啊！
【两人击掌，相视会心。王国维下楼送叶宜春，下。
【幕后音：（向王国维家属）“静安的，搬家的船到了！搬家的船到了——”空荡的回音。
【潘氏崭新地携着莫太夫人、钱妈，带潜、高、贞三明三子，上。
高明 （如泣如诉，向潜明）大哥，不要搬家！我要盐官，要娱庐，要五伯祖，要蚕笸箩奶奶，我要跟他们在一起……
潜明 （哽咽着，向王国维）父亲，我长大了。我……是不是可以跟我娘一起，在盐官照顾弟弟？
王国维 （果决而缓慢地）不可以。你还小，还有学业。
潜明 （扶起高明）高明，那我们——跟娘还有姥姥，一起上北京去。
（唱）
南北三千里，水陆两茫茫。
京城虽胜地，何时返故乡。
王国维 等你们长大。
【全家七口，立在娱庐的门前，像一张全家福。
【幕后音：这次移居北京，王国维一家，还有他的岳母莫太夫人和钱妈，搬进了宣武门的新帘子胡同。安顿下一家老小，王国维专心学问，潘氏全力持家，生活一时重新转入正轨。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