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回到家已是日暮西合,爸爸正给妈妈喂粥。想到今天的阿姨,小鱼心里还是有疙瘩。她接过爸爸碗里的粥,轻轻地吹了口气,喂到妈妈的嘴里。妈妈苍白的面庞有了几丝血色。也不知道妈妈知不知道书华要把饭店卖掉的事,妈妈现在这么虚弱,她承受得了吗?如果妈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妈妈?小鱼现在心里面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喂妈妈吃完粥,小鱼拖爸爸到自己卧室来:“爸!你不能去广西!”书华耐心地说道:“爸爸有分寸,爸爸向你保证,一定挣大钱回来给你们过上好日子!”小鱼摇摇头说道:“什么叫大钱,什么叫好日子,人心不足蛇吞象,爸爸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书华瞪大了眼睛:“你什么东西,也来教训我。”小鱼顿了顿,迎上书华的目光:“广西那边的行情你都不懂,你去根本就不可能赚钱!”书华耐心地向女儿解释道:“燕子阿姨不会骗爸爸的,你要相信爸爸。”书鱼冲爸爸喊道:“那个燕子阿姨是什么人?你们才认识多久?你怎么就知道她不会骗你?”书华没听完小鱼的质疑,就径直走出门外。
为什么家人都不支持自己,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呢?书华心里想,他一定要证明给别人看。
书华很快就去了广西,把妈妈送回外婆家护养,让爷爷奶奶过来帮忙照顾孙子孙女。小鱼忙着迎接中考,再无精力去关心爸爸的情况。每天小鱼总复习到很晚,当握着白鸽送给她的那支钢笔书写时,就倍感白鸽传来的力量,她一定要加油,和白鸽一起考上梁溪高中,一定!
这天,爷爷老根头被气得面红耳赤蜷在墙角,小鱼听到门外的声响,走出卧室。书叶正气呼呼地喊道:“你走,你走,你给我回你的老家去!”书根像是个犯错误的孩子任由书叶指责。小鱼走上前,询问道:“你怎么对爷爷说话的?”书叶把头扭向一边,愤愤然:“他弄坏了我的铠甲勇士!”小鱼皱了皱眉:“弄坏了可以再买一个,但你不能和爷爷这样说话,给我道歉!”书叶哼的一声,直接忽略姐姐坐回沙发上看动画片去了。小鱼走上前关掉电视,气冲冲地说道:“去道歉!”书叶站在沙发上又哭又跳。书鱼把书叶从沙发上拽下来,脱掉他的裤子巴掌就要拍到屁股上了,书根看不过去,气冲冲地对书鱼喊道:“你这个样子做什么?”小鱼惊诧:“我让他向你道歉?”老根头气呼呼地把小鱼拽到一旁,小鱼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老根头手指着小鱼的鼻子说道:“你凭什么打他?”小鱼站起身驳斥老根头:“我是他姐姐,我为什么不能打他。”爷爷没理会小鱼的话,躬身帮书叶先打开电视机,才懊恼地向小雨说道:“我告诉你,书鱼,要不是书叶,我根本来都不来你家。你一个女孩子有什么资格打他!”小鱼简直觉得自己的辑跟不上爷爷的节奏,她被气哭了:“我是他姐姐,我怎么没资格管教他了?”书鱼哭着跑出门外,再也不想看见这对爷孙俩了。
小鱼漫无目的地在假日广场逛着,她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来回滑动,最后手指还是停在了白鸽的那一栏上,拨通号码:“白鸽,我在假日广场。”十几分钟过去,白鸽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小鱼身边,见到小鱼通红的眼睛,像是刚哭过。他支好车,站定在小鱼身前:“你怎么了?”小鱼吸了吸鼻涕:“没事,你陪我走走。”白鸽见小鱼不想说便也不再开口问,和小鱼并肩走在五光十色的广场地板上。小鱼抬头望着眉目干净的白鸽,想到自己三番五次地伤害他,是不是每次他的心情都像自己现在这样糟糕,那他是怎么消遣这些坏心情的?
“白鸽,你每次心情不好,会做什么?”
白鸽也被寒风吹得鼻子通红,吸了吸鼻子:“会把房间的灯都关掉,然后坐在角落里听一些安静的歌。”
“那这样会不会心情更不好啊?”小鱼想到自己如果心情不好这样子的话一定会憋坏的,虽然那样子酷酷的,但好像并不实用唉。
白鸽似乎看透小鱼的心思,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肯定不行啦,会胡思乱想。”
小鱼认同地点了点头。可脑子转念一想,很讨厌爷爷这样做,但又不能讨厌爷爷,白鸽呢?他讨不讨厌自己?“白鸽,你讨厌我吗?说真话!”
白鸽听完这句话是很想掰开她的脑袋瓜里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浆糊,但对于书鱼的奇特脑回路他又习以为常。讨厌吗?他问自己。讨厌不起来。白鸽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像是在低头认真走路,却明明在时刻等着他回答的小鱼:“讨厌!”
小鱼的肩膀明显耷拉下来:“我也觉得你应该讨厌我的。”白鸽觉得这样的小鱼特别搞笑,同时又觉得造物主这样奇妙,竟然会创造出小鱼这样性格的女孩子,他明明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却偏偏在乎了她,被她的身影搅得心烦意乱,却又口不能言。白鸽伸手揉揉小鱼柔软的头发,其实他更想去俯身嗅一嗅:“想讨厌的,但讨厌不起来。”
小鱼听完白鸽的话顺口就滑出了:“我对爷爷的心情也是这样的。”
白鸽还是被书鱼这不经大脑的话逗乐了,他对小鱼的心情怎么会和小鱼对她爷爷的心情一样。“于是我就讨厌这样的自己。小鱼,你会因为讨厌爷爷讨厌不起来而讨厌自己吗?”白鸽低头对小鱼说完这句话就继续面无表情地快步越过了小鱼的身侧。小鱼想抓住白鸽的袖子,她想给他点安慰,可是白鸽总是坚强地谁都不需要。她在白鸽身后缓慢地跟着,心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些人生来性格就坚强地像钢铁,沉默着。还是说白鸽先她一步成长成那样的人呢?
回到家,小鱼见到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发着呆,神情木然。小鱼奇怪地问道:“你们都是怎么了?”爷爷叹了口气不说话,奶奶呜呜啦啦哭出声:“你……爸爸……跳……跳跨海大桥……生意……亏本……没钱回来……”小鱼惊呼道:“那爸爸现在怎么样?现在在哪儿?”爷爷吸着闷烟,幽幽地说道:“他被警方救下来了,过两天就能回来。”小鱼顿感晴天霹雳,然而她现在不管着急还是担心,都感到无能为力,为自己还是个孩子而感到伤心,在发生事情的时候,自己只有眼泪。哭泣的时候,她让自己不要低着头,不要靠着膝盖,那样会更想哭,会忍不住涌出更多的眼泪,会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定义成一个弱者。
在成长的某一个阶段中,有那么几个瞬间,会迫切地希望自己长大,长大到可以撑起一切的年龄,小鱼这个时候就是这样的心理。但她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妈妈的情况,赶紧打电话给外婆,是舅舅接的电话,电话里声音沉重疲惫,支支吾吾传来的大概意思就是妈妈暂时还不知道,正在安心地养病。在什么都做不到的情况下,小鱼只能每天把自己沉浸到学习中,用千头万绪的文言文,枯燥无味的物理公式来阻挠自己胡思乱想。学习变成她逃避现实的方法。
书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过年,胡子拉碴,神情颓废,整日摊在沙发上不言不语。书鱼想象一个人要绝望到什么程度会想要去跳海,她时常产生恍惚,觉得眼前颓废的爸爸不是她的爸爸,身处的家不是她的家,陪伴着她的同学不是她的同学,书鱼这个人不是她这个人。她像滕蔓一样汲取这个家的有利条件,自己确确实实是多余出来的。矛盾的是,她时常又会产生另一种恍惚,妈妈生病,爸爸颓败,弟弟还小,自己是这个家的唯一支柱,于是她常常在这种意识驱使下做一些可以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的事情,去挑战一些她完不成却非要尝试结果做得更糟的事情。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向馨雯老师也说不出所以然,她更没办法把对那位燕子阿姨的疑问向谁提出来。
大年三十,妈妈坚持要回来一起过年。输掉一切身家的书华仅剩下一套一百来万的房,一辆二十万的车,他就是开着这辆车去接回他的妻子,回想当年,他是开着摩托车把她娶进门。不由想到如今,在他这个年纪里,所有的男人都处于事业的顶峰,而他还未爬到顶峰就跌落到谷底。他曾经在朋友圈里拥有的的脸面、金钱、地位在这一夜砰然倒塌。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会将所有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诉说给邻里听,痛哭流涕地向她的亲人们倾吐她儿子所受的苦,所犯的错以及她差点失去这个儿子。这些在被护送回来的时候,他都想过。他知道,那时候还不是最难受,那时候,他的痛苦只有一个人来承受,它可以骗自己那仅仅是一次错误的投资。但回到家,妻子、孩子、母亲、亲戚、邻居、居委会都会成为他烦恼的源泉,即使是帮助,是同情,是不忍。书鱼坐在副驾驶上,她看不出爸爸是认真地开车,还是在恍惚地回忆。书华的痛苦她无法感受到,却有书华曾有过但许久未曾有过的烦恼。小鱼假装睡着蜷缩在座位上,她的脑海里满是那个穿着妖艳的阿姨,满是红色的影像,日后,红色竟然成了小鱼的禁忌。
妈妈回家后,谁也没有提书华发生的事情,书鱼安静地在书房做作业,书华在厨房里做着年夜饭,菜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切着砧板。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着春节联欢晚会,客厅里的水晶灯散发清冷的光泽,除了电视里的歌声,这个家,竟然没有一点谈笑声。书华把水果洗好放进果盘里,端到茶几上,推到妈妈的座位前。“小鱼,出来看春节联欢晚会。”妈妈招呼小鱼来客厅。“你们俩是吵架了吗?”爸爸和书鱼异口同声:“没有。”“我看也没有,两个人说话都这么一致。”妈妈剥了一个橘子放进嘴里说道。书鱼记不清这个跨年夜是怎么度过的,只记得当窗外的鞭炮和烟花齐鸣时,竟是这些年春节里从未听过这么响的一次。才终于愣神,新的一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