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李桂荣喝了一口媳妇递过来的白开水,继续讲述。
老任蹲下来问她:“大娘,你能不能起来?”但是,大娘只顾抽泣。
我们想把她搀扶起来,可怎么也搀不起来。大娘的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老任说:“快点,背着回家!”
我说:“我来!”
他说:“不行,你腿不便,我来!”
我把大娘扶在他背上,返回身把那只葫芦和那几颗土豆摘下来抱着,一边开路,一边护着他们。就这样,我们踏着泥泞一步步艰难走回村里。
我当时并不知道,老任也负过伤。那年自卫反击战,弹片落在他肩上,留下创伤。他夜里睡不着,我后来琢磨也是那个弹片伤在作怪。
进了大娘家门,那副景象真是凄凉。房子漏水,家里没有一点热气。我们把大娘放在炕上,赶紧生火。柴草没一根干的,费了好大劲烧着火,烟薰了一屋子。我们烧开水,让大娘喝下去,大娘慢慢的缓过劲来。
一缓过来她就又哭:“沟里的地,全完了,多好庄稼,全冲走了!”
老任安慰她:“大娘,别慌,困难是暂时的。咱们拿起精神来,有党和政府,有全国人民,绝不会让一个人饿死的。请你放心,儿子不在,我们会管你的。”
“儿子,儿子,”说到儿子,大娘声泪俱下,“儿子,指靠不上了,要不是你们,今天我死在沟里了。”
“大娘,别难过了,” 老任道,“会有人管你的,谁也会这样做。”
“不,不会的,没人会这样。”大娘泪眼滂沱说道,“我是快入土的人了,我知道谁关心我,儿子没用了,谁会背我!”
“大娘,别伤心了,我们这不是背你回来了吗?就当我们是您的儿子,都会背你……”
“儿子?”大娘抖索着嘴唇,忽然把脸伏在任书记的胸前“呜”地大哭起来,然后把两只手在老任脸上摸,嘴里重复着那两个字:“儿子,儿子!”
老任眼里含着泪花,我也不由自主,泪水模糊了我的两眼。
她哭了一阵才平静下来。
9
后来,我们就在大娘家里煮饭吃。大娘的全部吃用都放在这屋子里,屋角一个瓷盆里放着米面,大约还够吃一二十天。
告别大娘,我们出了门,老任又折了回去。我看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塞在大娘手里说:“大娘,将就几天,过两天,我们还来看你!”他怕我看见,但我全看见了。(那时这个县里的工资水平大约在500元左右——作者注)
从乡里出发的时候,我想过,他新官上任,不免要拉拉架子摆摆花样。可这真实的一幕,从始至终都是发自真实的感情。关于焦格禄的故事,我年轻时就能熟背几段,一直认为那故事离我们很远,但眼前的景象,使我觉得这故事就在眼前。我的心不能不震荡了,我站在院子里,仰起头,让天上又下起的小雨洒在我的脸上,和流出的泪水混合起来。
在人民群众最需要的时候,我们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就这么简单,但是,这又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我当时就想,新党委书记与往任不同,是干实事的,从今而后我跟着他干没错,这一趟来对了。
老任走出屋来,看见我站在院里,说:“走啊,站着干嘛?”
我擦掉泪水,跟了他,到村里去找村长。
在村长家里,他第一句就问:“那个强奸案是怎么回事?”
村长说:“村里人都知道,冤枉那后生了。王春来家里穷,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后来听说和邻村一个不到三十多岁的寡妇相好,但是,半年了,寡妇的爹娘和婆家都不同意他俩相好,后来就发生了强奸案,被人逮住了,谁也闹不清咋回事,反正那小子给公安局抓走了,很蹊跷,听说那女的也得了精神病,到处疯跑。”
“哦,”老任疑问道:“既然相好,而且有半年时间了,怎么能说强奸呢?”
“不大清楚,公安局是这样定性的。”
10
9月22日,县里派一辆吉普车,把老冯和小刘送到夏地乡。
到达乡政府时是中午十一点多钟,乡长不在,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在整理一些文件。
他说乡长在东头新建醋厂那边,要不要去叫回来。
老冯说不用了,我们自己去找。
醋厂在村东头,新建的,小有气派。
一群人正在烈日下往新厂房里搬运东西,一个中年人光着膀子,挥动着两只手高声喊叫着指挥。
见了小车开过来,那人停止了喊叫,向小车这边跑过来。他高挽着裤管,身上脸上都是泥点子。
老冯从车上下来,和他打招呼:“他们说贺乡长在这里。”
中年人笑了笑说:“我就是,你们是......?”
老冯伸出手去:“贺乡长,我们想了解掌握更多一些你们任书记生前的事迹材料,县里可能通知你们予以配合和支持。”
贺乡长忙在裤子上擦着手上的泥土:“你看我这手脏的。”
老冯握住他的手:“别瞎讲究,咱们都是农民家庭,我姓冯,这是小刘。”
贺乡长又握了握小刘的手:“知道,上级很关注老任的事。”
他又说:“走吧,回乡里谈吧!”
老冯说:“贺乡长,我们想先到下边走走,打个招呼通通气,取得支持。”
乡长说:“好,好,全力支持。”
“暂时没什么需要的,有时,我们找你。”
“好的,尽管说。”
“我们以扶贫名义下乡,不想打扰村民们。”老冯说。
“是,是,”乡长说,“老百姓心里有账,会告诉你们的。”
“你是他的同事和搭档,”小刘在一边说道“你当然更了解他。”
贺乡长低下头去,停了有几秒钟。他抬起头来,朝那些干活的人群看了一眼,说:“我没有资格谈他,我,真的……他死了,我还活着……就这样。”
“不能这么说,去的人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干。”
“去年的那场雨,我们乡受灾最严重,他就是那个时候调来的。他来的第二天就到村里去了,吃住都和老百姓在一起……我知道,他就是在那场雨灾中累坏了。可是,我呢,我活着,身体还这么结实,”贺乡长眼圈红了,“再不拼命干,我对不住他,对不住这里的八千父老……这醋厂,是老任一手办起的,没等投产,他就死了。他知道他的病,不告诉我们,他活着的时候,多么希望这醋厂能为乡里的脱贫致富起作用啊。”贺乡长深情地朝着新建的醋厂看了看继续说,“老任一个战友联络,有一个港商愿意出资修建一个年产500吨的食醋厂,条件是食醋必须用旧工艺用粮食酿制,生产出的食酷全由港商自己包销,老任为这件事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可是,醋厂还还有投产,他就死了,他没有能亲眼看到……我,我一定要让他看看,他走了,他的同事和战友们还在继续他的事业……”他不由的话语凝咽。
贺乡长调整一下自己的思绪说,“这样吧,关于老任临走前的一些情况,你们可以找李副乡长谈谈。他回城去了,世界银行的贷款就要下来了,他去给乡里的学校办理申请贷款,他老婆也有病,顺便带到城里去检查一下。你们回城里可以去找他。啊,你们准备先去哪个村?要不要我们派个人引你们去?”
“不用,我们自己去吧!”老冯伸出手和贺乡长握了握。
车子拐到大路上,从车窗里向后望去,醋厂工地上,贺乡长又在那里光着膀子扯着嗓子叫喊,他的周围是一群正在挥汗干活的人们。
11
黄土路上,坑坑注注,颠颠波波,车后扬起片片灰尘。
夏地乡是县里有名的贫困乡之一。
车子走进一条沟里,道路拐拐弯弯崎岖不平,两边都是光秃秃砂石头山。路越走越窄,一会儿,车子不能前进了,司机停下车一脸歉意道:“就送你们到这儿了,前面只能自己走了。”
两人下了车,司机就原路返回。
田野里,碧绿中带着点点金黄,庄稼快要成熟了。天气依然炎热,秋收还没有开始,农民们已在着手准备了。
在山路上走了大约六七里路程,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子。
很重的牛马粪的气味便扑鼻而来。街上,几只鸡漫步刨食,悠闲地拍打着翅膀。
这个村子叫谷家舍。
前面街上过来一个老汉,他俩正要上前询问,那老汉已经看见他俩了,就向前走上一个高坡上喊道:“贵生,来人啦!是啦,下乡的!”并对他俩说:“是村长,你们有甚事找他就行了。”
村前的沟里便爬上一个人来,三十大几岁年纪,拍打着满身灰土,笑着走过来和老冯他们打招呼。
小刘拿出介绍信,说我们是搞扶贫调查的,就是随便看看,找人聊聊。
这个名叫贵生的村长就把他们引回到他家去。
这是一个农家小院,正面偏东一间房子是招待客人住的。村长把他俩安排住在这间房子里,饭和村长家一起吃。
晚饭吃过,天黑下来,院子里来子六七个中年汉子,显得很拘谨,是村长叫来的。
村长说:“都进屋坐吧。这是上边来的同志,来搞扶贫的。”
老冯和小刘也把他们往家里让:“上炕,上炕坐。”
他们很友好地笑着,老冯抬腿也上了炕,盘腿坐下,小刘拿过一个汉子递给的小板凳坐在地上,这几个汉子就各自找地方蹲下或坐下,村长则自己爬到炕头上坐下来,俨然一个当家人。
抽旱烟的味立既就弥漫了一屋子。
小刘说:“不是开会,就是随便聊。”
开头进门的汉子问:“你们从城里来,肯定听说任书记的事了!”
“知道,知道,城里这两天被这事轰动了。” 小刘立即答道。
“听说要火化,是真的吗?”
“关于火化的事,现在只是提倡,还在宣传阶段,没有听说要硬性让火化。再说,设施也不行……”
那几个人立即表现出放下心来的样子。
小刘说:“我听你们乡长说了,灵柩要运回来,我们来的时候也听说了,县里要开追悼会。”
“我们总算熬过来了”又一个汉子戚然道,“可是,任书记走了。”
“唉,累死的。”又一个道,“当干部的,全像任书记就好了!”
“你们这样挂念他?”老冯说。
村长拿过旁边一个人的烟管狠狠地吸了一口:“是,我们是昨天下午才知道,村里有人哭了半夜,今早起来,全村人家的烟囱没一家冒烟的……”村长说到这声音就有点哽咽了,地上的几个汉子也都沉浸在悲痛中。
“我是一夜也没睡着……村里没睡着的人多哩。”村长结结巴巴地说。
“那就说说吧。”老冯说。
12
“任书记来我们村那一天,我们都记得。”村长说道。
去年那场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那景象惨哪。房子塌了,沟里的地让洪水冲走了。山坡地全成了稀泥,流成一滩一滩的,一年的收成没指望了。看着这一切,我们心酸哪,再不想办法就没活路了。
有人说到古交下煤窑,有的到太原去打工,还有人说广州深圳能挣钱,可谁心里也没底。有人找我说:村长,咱们有的是气力,咱们也打工去。我说,眼看要入秋了,活也不好找。他们说:不能在家等死。我说,好吧,走就走,走到哪算哪。
那天,我们十四个人上路了,胆子小的在家等我们的消息。
出了村不久,从侧面山梁上跑下一个人来。他拦住我们问,你们是不是谷家舍村的?我们说是。他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去?我们说:活不下去了,出去讨个活,打工挣钱。
——准备到什么地方去?谁给你们联系?
——没人联系,瞎碰,先走出去再说。
他说:你们停一停,我有话跟你们说。你们贸然离开村子出去打工,真的能挣了钱吗?
我们谁也不做声。
——你们村还有谁要去?留下的准备怎样过日子?地里的庄稼谁来管?
我告诉他:都要走,庄稼没指望了!
——你们中有没有党员干部?
我说,我是。有人又指着我说:他是村长。
“连村长也要走?”他径直走到我跟前,“你要逃跑吗?天还没有塌下来,党和政府还在,人民还在,你要当逃兵吗?想过没有,你这一走,留下村里那些人怎么办,他们谁来管?”他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给我回去,他们能走,你不能走,我告诉你,只要村子里还剩有一个人,你就不能走!”
我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我们十四个人都懵了头。
看这来头,他肯定是新来的党委书记,他在各村里跑来跑去,他的名字,已在我们乡传遍,只是,十来天了,他还没有轮得上到我们村里来。
我极小心地说:“你,是任书记吧?”他还有点生气,说:“是,你们就叫我老任好了!”
大家听说是任书记,立即围过来。
“是任书记,任书记来了!”大家觉得有了主心骨。
“任书记,实在是没别的活路了!”
“好出门不如歹在家,要有半点指望我们也不想走。”
看见大家涨红着脸激动的样子,任书记说:“看看前面的山,那山下就是我们的家,它们没有对不起我们。但是,你们都要走了,要扔下它,扔下我们的老父老母,扔下老婆孩子。想想看,这是我们的家园呀!谁来管?我们回去吧,我们会有办法的,党和政府不会不管我们,我们有的是气力,我们的人民,我们脚下的土地,不会欺骗我们,我们不能一走了之。已经快到冬了,钱不是好挣的。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重建家园,才是根本出路。这场涝灾,不是我们一村一乡,受灾面积大着呢,党和政府绝不会让饿死一个人。咱们回去,再说,你们就是要出去,也要把家安顿好,回去吧,回去好好商量商量,找好门路再走不迟。大家想办法,只要我们抱成团,不愁度不过这个难关!”
这样,我们十四个人就跟着任书记回来了,我们的心是苦的,但我们觉得有了靠山了,有了战胜困难的信心了。村子里一大半的人都站在街头看我们回来。有几个婆娘哭着把丈夫的破烂行李抢过去抱回家,孩子们拉着父亲的衣襟,村子里又是哭声又是笑声。
下午,任书记召集我们几个党员干部开会,想灾后的自救办法。会一直开到天黑下来,院子里站满了人,全村人几乎出动了,他们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等我们拿办法,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村干部会就变成全村社员大会。
任书记对大伙说:“乡亲们,把腰杆挺直,自然灾害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灾害面前丧失了意志,救灾款物很快就会发下来,但依靠它解决不了大问题的,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过,我们不但要渡过难关,我们还要奔小康。我来迟了,但请你们相信我,我要和大家一起干,要是有哪一家哪一户,日于过不下去,你们就找我,拿我是问。”
大家含着泪为他鼓掌。
那次会是在哭声和笑声中结束的。
会后,党员干部围着他商量办法。我说:人回来了,接下来咋办?
任书记说:办法大家想,总会有的。
大伙说:我们村的地在河滩上,现在全被水冲光了,土没了,一河滩白花花全都是石头,看着好叫人心酸又心慌啊。
任书记说:那我们就想石头的办法,把石头变成钱!
大伙突然开窍了,很快就想出三条办法:
第一条是烧石灰。任书记说,洪水过后,多处冲毁公路要修复,石灰需求将会很大,想想看,那满河滩的石头都变成钱,诱惑力该有多大!
第二条是打坝,从村底修筑石坝,将河水锁住,逼河水改道,可以向河滩要回来更多更好的土地。修石灰窑和打坝一起搞,大石筑坝,小石烧成石灰。
第三条是抢救地里的庄稼,能扶的就扶,能拢的就拢,集体组织,不管是谁家的,见庄稼就扶,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男人重劳力修堤打坝烧石灰,女人弱劳力扶庄稼。任书记说,说干就干,我马上进城联系石灰销路。如果石灰卖不掉,男人一个工十块钱,女人一个工七块钱,由扶贫救济款补给你们。
这不,我们三条都办到了。全村人使出从未见过的劳动热情,没明没夜地干,赶到天凉的时候,我们已经烧出三十几窑石灰。年底下来,村里人家家都有了不错的收人,全不像受了灾的样子。
今年公路上还在继续用我们的石灰,庄稼长得也不赖。明天,两位同志不妨去石灰窑上看看。对了,还有那条石坝,我今儿又去沟里看了看,淤出的土地顶上用了,到下一年,石坝里还会增加六七十亩平地呢。
村长说的时候,屋子里一片寂然,只有人们抽烟的叭嗒声。
“可是,任书记,他再也不会看到了。这条石坝花费了他多少心血哪,那时候,只顾做事,他连一顿好饭也没吃上。谁承想……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村长抹一下眼中泪水,显出无奈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