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王青山还讲了许多。
每一个故事都显现着一个农民的儿子对着家乡人民的挈爱和深情。
不一会,房间里进来一个人,王青山叫他张副乡长。张副乡长说:“小王,急,我找你,还有四千斤高粱要拉回醋厂去,醋厂等着用料。”
“好,我这就去。”王青山便和老冯他们告辞,急忙去了。
王青山走后,张副乡长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老冯他们对面坐下来:“我知道你们,前几天在夏地乡醋厂工地见过你们。”
小刘说:“你是张副乡长?”
“是,我们乡两个副乡长,我凑合算一个。”
“凑合?为什么是凑合?”
“王青山,好样的!”张副乡长好像有意避开不谈他自己。
“是的,是个好小伙。”
老冯问:“你们李副乡长没见到?”
“病了,住医院了。”
“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昨天还见他,好好的。”
“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正好我在跟前。唉,这人也太固执。”
“啥毛病?”
“伤心呗,任书记走了,精神一直不好,老婆又病着,累坏了。昨天下午支持不住了,是我把他送到医院的。”张副乡长叹口气说,“这两天,又天天跑贷款,任书记住院的时候,他一直守在病床前。”他皱了一下眉头,“你说这贷款,县里已经批了,银行这边就是拖着不办,而修学校的水泥钢筋买不回来。我这边又忙着。”
“我们去了你们夏地乡一趟,感受颇深。去年那场涝灾,非同一般,我们以前只知道是涝灾,没有想到竟然是那样。”老冯说。
这句话引起了张副乡长极大感慨。
张副乡长激动道:是呀,我就是想和你们说,要不是任书记,去年夏地乡的涝灾就不是简单的洪灾,它可能会成为世界关注的大事件。
口无遮拦夸大其辞是一些基层干部的处事特色,小刘瞪着眼睛看着他。
“哦,去年那场涝灾确实是大了点。可是要说世界大事……”
张副乡长打断他:任书记的功绩被低估了,县里的大领导们根本不知道,一个乡党委书记在两个月内所做的一切对他们的当官生涯有什么重大影响,至少,他们没有因那场雨灾丢掉乌纱帽。
“说说怎么回事。” 老冯兴趣道。
张副乡长说:“不说别的,如果没有任书记,刘家崖一村四百多个男女一个也活不了。”
“是吗?”小刘惊讶了。
“除了刘家崖,还有多个村子,都有这种情况发生过,他们的心里明白,是任书记救了他们。可是,有许多事,外界并不知道。”
张副乡长说:其实,我跟任书记交往不多,他初来那会,我对他也并不看好。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三把火过了,还不是该干啥干啥,该咋样咋样!可是,没几天,我们都看到了,他风里来雨里去,是在做实事,所以,我们都坐不住了,都实心实意地跟着他救灾去了。我们都打心眼里敬佩他,想跟着他做点对老百姓有益的事。
那天,对,去年,我记得清楚,是1997年7月30号。上午,我和王青山开车送物资到了刘家崖村。任书记与我们一起去的,王青山的小四轮基本是他的专车。刘家崖是个靠土崖的村子,八九十户人家,住的大都是土窑洞,大部分都有百年历史,均依崖就势而建,崖头高约二三十米。
任书记两眼红肿,我知道他劳累。我说,你不用去了,我去就行。他担心道:“三天前就让刘家村的人搬到店上村去,村干部就会和稀泥,不想执行,我很不放心。”
我说:“我已让店上村的村干部,组织人力,做好接待准备,他们应该搬了。”
他说:“刘家崖很危险,还是亲自去看看放心。”
天阴沉沉,云层很低,还是濛濛小雨。
我们去了刘家崖,果然被任书记说中了,刘家崖的村民们根本没有搬家,都在土窑洞里赖着不走。
任书记一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把村长和几个村委的人找来一顿臭骂:“三天前就让你们搬家,你们为什么不搬?”
村长诉苦:“大家都不搬,说是住了好几辈子了,都没事。”
任书记大发雷霆:“今天必须搬走,不搬走我拿你们是问。”
这天,在任书记的督促下,全村人一起冒雨搬家,搬到五六里外的店上村去。店上村搭建起好几个临时帐蓬,我和王青山开着小四轮和他们一起搬。村里三四百号人马,携老扶幼,拖儿带女,牵着牛羊猪狗,背着抱着全部家当,浩浩荡荡,从刘家崖村到店上村,一路上闹闹嚷嚷,很是悲壮。
但是,店上村的村干部也没把搬家这件事当大事,他们准备不足,村里空房子不多,新搭的帐蓬只有做样子的几个。现在刘家崖全村人马牲畜全部家当到来,店上村村干部傻眼了,帐蓬不够用了。这件事是我负责的,我相信了店上村的村干部。我也心里着急直冒火。
任书记把我叫到跟前,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又把店上村村干部叫来,他大发雷霆。这是我第一次见任书记发火。但是发火顶什么用,刘家崖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到来,村边摆放着乱七八糟锅碗瓢盆等日用家具,有人吵闹漫骂,有人哭哭啼啼。我惭愧万分,不知如何处置眼前困境。
任书记也是眉头紧锁,他说,只能求助周围的村子了。
这时,王青山过来说:“任书记,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说!”
“我们家的砖场。那里有帐蓬,有大帆布蓬,还有遮盖砖垛的塑料布。我都拉过来。”
“好啊!”任书记眉头舒展大声说,“王青山,有种!什么也别说了,现在是救人要紧。”
于是,安排村干部们找木头搭架子,我和王青山带了两个小伙子去砖场拉帐蓬。
我们先去了夏地村王青山家里,王青山跟着任书记跑,已经二十多天没回家了。他妈见他回来,浑身上下一个土人,人消瘦了好多。他妈抱着他就哭,他说:“妈妈,别哭了,我这几天各村里跑,村里人对我很好,我觉得很幸福。请你放心。”王青山爸爸说:“别哭了,孩子跟对人了,让他锻炼锻炼有什么不好。”
王青山和他爸说:“我们要把砖场里的帐蓬和帆布还有塑料布全拉走。”
他爸吃惊道:“那可是几百万砖坏啊。”
王青山说:“雨停不了,有多少也是白搭。现在是救人要紧。”
他爸思量了一阵之后,看着儿子坚定的目光,便同意了。我们拉了四回,在店上村的旁边又建起了一个临时新村。刘家崖的搬家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张副乡长欠欠身子,抬头记着窗外道:“你们也许要说,这也是一个很平常的事情。是的,你们肯定不会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是什么样子,你们要是看见那时的情景,你们还会认为平常吗?”
在刘家崖村整体搬迁后的当天夜里,大雨突然间暴发了,那是去年那场灾难中最大的一场雨,瓢泼大雨连续下了整整两个钟头。河沟里山洪暴发,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人们在惊悚中度过不平常的一夜,第二天雨稍停,人们才发现,刘家崖,整个村子全消失了。那座开凿着上百眼土窑洞的有着千百万年历史的高崖一夜间大滑坡,化为了一堆稀泥。
几百号人,围着那堆稀泥号啕大哭,哭声惊天动地。
“当然,死人的事没有发生,事后,也就觉得平常了!”张副乡长平静道,“也因为平常,就没有更多的人知道里边的不平常。”
“会的,会有人记着的,我们会记着他。”老冯深情道。
张副乡长突然激奋起来:“那村子里四百多口人命是任书记救的呀。而且,要是没有任书记,我首先会成为千古罪人呀。想想,要是那样,有多少人的乌纱帽能戴得住?所以,我说,没有任书记,去年洪灾就是世界级大事件。任书记的功绩被低估了。”
28
9月30日上午,夏地乡党委书记任喜旺同志的追悼会,在县委招待所西侧的树林旁隆重举行。会场用松柏树枝搭盖起来,棺木被安置在五颜六色的鲜花丛中,写着沉痛悼念的黑纱横挂在灵棚中央,众多的花圈花环摆了长长一条街。
老冯和小刘来到会场,他们在这里与他们笔下的人物作最后的告别。
追悼会由县委书记王中民亲自主持并致悼辞。不再细说。
追悼会接近尾声,会场外出现了意外的一幕,在场的人们都停呆在原地,全场一片寂静,人们的眼光都投向了一位特殊的致哀者。
原来,灵棚跟前来了一位七十来岁的乡下老大娘。成了沉痛哀悼的祭奠活动中的一段小插曲。老大娘刚从乡下赶来,她的儿子要扶着她走到灵棚前来,但是她没有走近灵前,她似乎走不动了,就靠在近旁的一株小杨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挽着有点儿脏旧的衣襟,衣襟里包了什么东西。她旁若无人的哀痛哭声,仿佛是天外悲音。她的儿子背对着她,在同一棵树下抱头闷坐。老大娘那满脸的皱纹和皱纹间纵横的眼泪,还有那略有些破哑的哀哭声,在场的人都被感染为之感动。在这里的所有人,前来吊唁的,家属守灵的,和全体治丧工作大员,全都悄无声息,连原来哭泣的亲人家属们也停止了哭泣。好一阵之后,她的儿子站起来说: “娘,回吧,晚了怕是没车了!”老大娘抹抹眼泪,被儿子搀着,一步三颤地离开。她衣襟里星星点点掉出一朵朵纸粘的白花,在她的身后留下一道白线。据说,这可以让死者的魂灵认得回家的路。
有人告诉他俩:那后生去年被公安局拘留,说是犯了强奸罪,其实是冤案,那女的是个寡妇,跟后生找对象,但父母不同意,她舅舅在公安局,就诬告说强奸。任书记去了,经多方调解,才把人放回来。那女的非那后生不嫁。她父母只好同意。
追悼会上,老冯没有见李副乡长。看来他病得不轻。老冯觉得应该再去看看他。到了医院,没有找到病人,原来李桂荣已经出院回乡里准备下葬的事去了。他碰到了一位姓孙的护士,是老冯儿子中学的同学,认得老冯。老冯就顺便向她了解那位党委书记住院期间的一些情况。
护士说,病人刚来的时候已经虚弱的不能支持了,立即住院输液检查,诊断出来,肺癌,已经是晚期。一个副乡长守着他,他原先不想让妻子知道,病危的时候,才通知家属,妻子来了照料他几天。住院十来天,他就去世了。死的时候,妻子不在跟前。那天,他好像精神一些,妻子趁机回家里处理一些家务,并拿一些生活用品过来陪侍他。没想到妻子走后的第二天,他病情突然恶化。
护士说:那天的场面很令人伤感。早上,来了两个年轻后生,他们和副乡长守在他跟前,看着他渐渐力尽,昏了过去。医生护士来了,紧急抢救。病人醒来,他对他们说,“我死后,把我拉回村去,埋在我家的祖坟旁,坟旁右边有一片荒坡,就把我埋在那里!”后来,血压急剧降低,输液管里的液体停止了滴注,他终于支持不住,闭上了眼睛,心脏停止了跳动。
孙护士说:在抢救病人的时候,又有人来看他,他们就站在旁边。有一个年轻人手是抱着四五个动物造型的小瓷器,很好看很乖巧的小兔子。那个年轻人把瓷兔子递到病人怀里,病人抬手摸了一下就垂下了。医生说了句“不行了,送太平间吧!”那年轻人手中的瓷器全掉在水泥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碎响声。那年轻人扑在死者身上嚎啕大哭:“任书记,我们的瓷老虎瓷兔子烧出来了,我给你拿来了!你看看,你看看呀,我给你拿来了……”他跪在死者旁边,两只手在地上摸他的瓷兔子,然而,都碎了……那是些细瓷烧成的可爱的瓷兔子。在场的人全哭了,我们在旁的护上都哭了。张医生也哭了。当护士送死者到太平间时,一个人挡在死者前面说:“我们的任书记不去太平间,我们背也要把他背回到我们乡里去!”又一个说:“他没有死,他是睡看了,休息了,累了,让他歇歇!”死者死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钟。中午的时候,医院里来了好多人,一片沉痛哭声,真是悲壮。全医院都被惊动了,后来,县里也知道了……
29
晚上,老冯在县宾馆拜访了任喜旺的夫人。任夫人一脸憔悴和无奈,但比预想的要平静的多。
她说:老任在部队是团政委,那年自卫反击战,肩头负伤,又因为在对待俘虏的问题上犯了错误,就转业了。
老冯问:你知道具体犯错误原因吗?
任夫人说:只知道大概,他们团那次战斗伤亡很大,战士们有气,把俘虏全打死了。上级追查下来,他承担了责任。重要的是,后来检讨作战部署,他和上级领导发生严重争吵,结果就是他转业了。先转到市里,分配都是闲职,他说不干,想回家乡做点实际工作。经多次争取,又找老领导说情,便调回来他的家乡来。
任夫人说:他调回来,也不让我们跟来,病了也不让我们知道。我突然接到通知,说老任病重住院了,我来看他,几乎认不出他了,没想到,没几天时间,他就离我而去了,他走的时候,我又不在跟前,我回家去拿些东西,真的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突然。
30
十月一日,任喜旺同志的灵柩被运回他的家乡刘仙乡桥子头村下葬。灵柩由一辆工具车拉着,县里派五辆小车护送。老冯也搭护送的小车前往。车子先到了夏地乡,十几公里的公路两侧,都是前来迎送的人,细节就不再叙述。车到了桥子头村,棺材由车上抬下来,还是六个年轻人抬着,抬到东山那块墓地旁。这天。桥子头村的小学校举行了隆重的降半旗仪式。在东山上一片朝阳的坡地上,有一片墓地,是任家的祖坟。任喜旺的父母,一个大伯,两个叔权婶婶,还有一个天折的哥哥全埋在这里。
老冯随着送葬的人们登上这片山坡之时,山坡上成片的庄稼已经成熟,莜麦的麦浪随着阵阵金风起伏飘动,金黄的谷子低垂着沉甸甸的穗头迎风摇摆。任家祖坟背阴向阳,视野宽阔。任喜旺的基穴在墓地右侧不远处一个小沙包上。
墓穴已经挖好,送葬的人们很多,有夏地乡、刘仙乡的村民们,还有他的同事,他的战友,他的妻儿,大家默默地看着棺木被缓缓地放入墓穴,然后堆土掩理,一个不朽的灵魂就在地下安息了!沙丘上墓穴的周围,栽上刚刚移来的松树。人们提着从沟里打来的河水,浇灌在树苗的根上,希望这些松树能够成活成长早日呈荫。
老冯看着群山莽莽,原野苍苍,心中泛起古人诗句,也涌出几句,道是:“大爱天地间,生死得其所,逝去良足道,托体同山阿。”
愿宽厚的大地,庇护这位仁心宅厚的农民之子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