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29日,追悼会的前一天,老冯和小刘到了小礼堂那边。苍翠的松柏树搭起的拱门上,插满红的枫叶、黄的秋菊和好多叫不上名称的野花。拱门前长长的甬道两边摆着各单位送来的花圈,个人送的花圈花蓝在外圈堆成一片花海。拱门里边放着棺木,正中央,挂着死者的遗像。一个年轻人,把一条黑纱搭在遗像的四周,把一朵很大的白花挂在遗像上面。摆弄好了,年轻人就站在遗像前,然后默默地鞠躬三下,他转身的时候,手在眼上揩了一下。
老冯走向松柏拱门里,小刘也跟在他的后面。他们在棺木前站定,向着这位未曾谋面的党委书记的遗像鞠躬致敬。
他们转过身来,和年轻人打个照面。老冯见过这个年轻人,医院里抬尸的六个人中也有他。
老冯便打个招呼道:“我在医院我见过你。”
“是的,任书记走的那天,我在跟前!”年轻人拘谨地说。
“你是在夏地乡里工作吧?”
“不,我是夏地村的,农民,我叫王青山。”
“啊,你就是王青山?知道,知道。”老冯惊喜道。
小刘也道:“王青山,我们在乡里听人们说起你。”
“是吗?”
“听说你去年洪水时一直跟着任书记救灾,开着自家的小四轮,把自家砖厂的帐篷和塑料布全送给受灾的村民,自家砖场上几百万块土坯却被雨水浸成稀泥,是有这事吧?”
“根本不值得提!”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王青山同志,我想亲耳听听你和任书记的故事,能不能给我们谈谈?我们到前面找个地方。”
“好吧!”王青山欣然同意。
25
到了后面招待所接待客人的房间里,老冯倒一杯水给他,让他坐下:“我们随便聊聊。”
王青山坐下了,说:“我知道你们是写任书记的。我去年跟了他差不多有一个月。说实话。他不应该死,可是他死了,死的那么突然。我们以为他就是太累了,一点肺结核,住几天医院就会好,可是,他竟然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太让人伤心了……”泪花在他眼眶里转动。
小刘说:“听说你家砖厂损失不小,全是因为你把厂里的帐蓬塑料布等遮雨的东西拿走了,是吗?”
“怎么说呢,”王青山道,“其实,我不拿走,场里的砖坯也保不住,那么长时间下雨,砖坯潮湿,垛子很快会坍塌,垛子一塌,就全完了,拿走不拿走一样。”
“可是,你爸当时不同意。”
“那是他小心眼,后来,同意了。”
“你用自家小四轮车给受灾群众拉货,一分钱不要,是吗?”
“要什么钱,那么大的雨灾,救命要紧,换成你也一样。而且不要钱干活的人多是的,又不是只有我。”
“你的小四轮也翻到沟里了,穷人家,有辆小四轮不容易。”
“是我不小心,好在我跳车了,多亏全是软泥地,保住命不错了。后来买了新的,乡里救济了我一千块。”
“你不后怕吗?”
“后怕?哪会。假如再来-一次,我还会哪样。”年轻人有点腼腆道,“现在回想起来,去年那一个月,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也最幸福的日子,它会在我的一生中刻上深深的烙印,它使我懂得了应该怎样做一个人,也认识了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人生能有几回搏!”小刘笑着说了一句流行话。
“真是这样!”王青山点头道,“老实说,我起初并不是自愿的。”
“是吗?有人强迫你?”
年轻人抬头看了看老冯和小刘,他见他们认真倾听,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声音里充满怀恋和伤感,娓娓话语中涌动着一段刻骨铭心的难忘故事。
真的,我起初并不是自愿的,我们都不以为雨会越下越大。那天我爸对我说:乡里来命令了,要你开小四轮去西岔河拉货,是县里送来的救灾物资,车被洪水隔在河那边过不来。
我说:凭什么,为什么要我们去。
我爸说:“你就去吧,不然,乡里就不让咱们卖砖了,他们说到就能干出来。”
我说:“他们怎么你了?”
我爸说:“他们叫我去了,说咱们在乡算是有名望一类,要我无条件救灾。那个新书记挺凶的,他凶我。”
我心里很不乐意。但我还是去了,不过,我加油打气补轮胎磨蹭了两三个钟头。我曾经和原先的乡党委书记吵过架,他拉了我们砖场一万多块砖给他自家修门楼,一分钱没给,又要拉砖给他的小舅子盖房,我就和他干了一架,后来以我爸妥协结束。这些当官的,平时只会揩老百姓的油,到了关键时刻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倒只会使派别人……,我要在不去,谁知道他们会使什么手段。
我话说远了。我开着车走了十多公里到了西岔河,到了地点,当时的情景吓了我一跳。连日的雨水山洪下来,把河沟冲开两三米深的槽,从河上通过的公路就被截断了,县里送救灾物资的车只能到了河那边。而河这边的路面也毁坏严重,好几处仅能勉强过一辆小四轮,乡里有一辆汽车正忙着给村里送救灾物资顾不过来。河边堆放着好几堆货物,看来,一回两回拉不了,而我们村也只我有一辆小四轮,乡里指派我来拉,这倒霉的差事算是揽到我头上了。
有五个人正在河这边忙碌着,一个人在河的另一边,河水中间三个人,河这边一个。他们正蹚着洪水把河对岸的货物传递到河这边来。这五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肯定是雇来干活的。不过,这活可不轻松,那洪水冰凉,人浸在水里可不大好受。
这时已经是下午了,看起来,没有四五趟拉不回去。河对岸的货物看来不是很多了,他们看见我开车来了,就从水里走上河边来。
他们不知从哪里弄的旧木头棒,撕一片油毡点着,火苗就腾腾地燃起来。四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水里站时长了,就上岸到火堆旁边烤,河那边的人也过来烤。我正在发愁怎样把这些货物拉回去,一个中年汉子,看来那是个领头的,其他四个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对我说:“过来烤烤火,暖和暖和,我们装车。”
我没好气:“装车吧,时间怕赶不来。”
“说得对,装车吧,干起来就暖和了。”领头的说。
我们就一起装车。货物有帆布帐蓬、油毡、塑料布等遮雨的东西,还有铁锹、镐头和竹杆等工具,另外就是大米和白面,还有一捆一捆的迷彩服一样的衣服。
车很快装好了,领头的招呼另一个人爬上我的小四轮,年轻人跟我坐在前面,他自己坐在后面衣服堆上,他对另外三个道:“我们先把这车送回去,你们把那边的搬过来,还得守在这里,等车再回来。”
他对我说:“走吧!”
我说:“去哪?”
他说:“先回乡里,卸了再回来。”
我开车上路了。路非常不好走,我心情不是很好,免不了要说一些怨言,便对那些坑坑洼洼的路面骂一两句难听的话。
“将就着走吧,有什么办法。谁让老天要下雨不停呢!”中年人在后面说道。
我说:“我是被人强迫来的,这种受罪营生,谁愿意干。”
他奇怪道:“总要有人干呀,货卸在半道了,难道扔了不要了?”
我问他:“这种苦差事,你们愿意来?要不要干咱们什么事。”
“小伙子,这可是上级送来的温暖,怎么就苦了?再说这么好的东西,村里也急用。”
“急用也不能白用吧!”我问他们:“工钱给你们不少吧?要是工钱好,也就罢了。对了,你们不是赊账吧,这年头小心受骗。”
“没有现钱,也不赊账。”他笑着,“小伙子,那你这车是多少现钱?”
我说:“我爹接到命令要我来的,他们看中我的小四轮了,乡里孙副乡长找我爹,我爹跟着到了乡里,书记训他,命令让我来。在这抗涝救灾的关头,我敢不来吗,是不是?”
那个跟我坐在前头的年轻人笑了。
我说:“笑什么,既然是救灾,当官的为什么不来?让他们站在水里试试!”
年轻人偷偷指着后头对我说:“那不是当官的?”
我说:“我是说乡政府那些当官的。”
“是呀,”年轻人说,“你不认识他?咱们任书记!”
“吱”的一下,我刹车了。
年轻人笑着:“这就是咱们的任书记,我们是跟他来的。别人想来,还怕轮不上呢!”
“是吗?”我还是怀疑。
“是呀,没有工钱,白干!”
我感到无比吃惊。我回头看着后面的中年人,好久没说出话来。
“小伙子,直言快语,不过,现在乡里的当官的也都正忙着呢,你回到乡政府就知道了,可别冤枉了他们。”中年人说着。
我有点不敢相信,看着那方正的脸廓高挺的鼻梁和炯炯坚毅的目光,我信了。我窘得厉害,赶紧开车上路,一路上也再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心热了,原来那种被迫不情愿吃了亏的感觉,顿时没有了。一个乡党委书记,完完全全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模样,站在齐膝深的洪水里,和他的农民兄弟们一齐搬货,一齐上岸烤火,这个形象,一直存在我的脑海里,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任书记。
26
王青山喝一口水,继续讲述,他的思绪仍旧沉浸在那段不平常的岁月里。
回到乡政府院,有人卸货,有人负责把货物分配到各村去。我只有惭愧,卸完车,任书记对我说:“小伙子,我不跟你去了,你一个人去,一次捎一个人回来。”
我点头,又去了西岔河口,一共拉了四回,才把货物拉回到乡政府院里。
最后一回,天已经黑下了。任书记对我说:“这一车要送到野狐口村去,还有这四个人。不过这次是商量,不是命令,你要是不愿意,那就只好让他们背着回去,再叫人来。可是,这雨又要下了,他们村正急等用这些塑料布,油毡纸。特别是这十几个帐蓬。”
我赶紧答应:“行,任书记,我自愿!”
他说:“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王青山。”
“好样的,”他拍一下我的肩头说,“知道你会的,我也跟你们去一趟吧,一是不放心,再是回来时,路上有伴好照应。”
原来那四个年轻人都是野狐口村的。
野狐口是个小村子,离乡政府还有二十多里路,路又不好走。村子里三百来人,房屋大都是老房子,在这次雨灾中倒塌了将近三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一将要倒塌。我拉着物资和他们五个人去了野狐口,村里一片混乱,女人孩子的哭声,男人们的呵斥声咒骂声,还有老人们的叹息声,随处可听见。人们从旧房上里搬出来,一村子的人挤在三四家新盖的房子里和临时搭起的一些小棚子里,但小棚子挂不住泥水,雨一直往里边漏。还有人家根本没地方住,东家挤西家靠,搬出的东西全浸在泥水里。乡里给县里打电话要求支援,县里就送来那几十个简易帐蓬。去西岔河搬货的,就是村里的四个年轻人。
我们进了村,人们全部围了过来,见我们拉回来东西,有人喊叫,有人掉泪,高兴得过节似的。人们立即点起火把,动手搭帐蓬,十几个帐蓬便在一块选好的高地上搭建起来。油毡和塑料布也遮盖在原来搭起的小棚上。我和任书记也加入他们劳动的行列,村里热闹非凡,不知不觉一夜就过去了。
村里人看着我,很感激。有一个老头拉着我的手,将我拉进他住进的帐蓬里,眼里含着泪久久不肯放松,好像是我给了他们这些似的。经过一夜折腾,村子里基本安定下来了。这天夜里,我跟任书记住在一个老婆婆家里。看得出来,老婆婆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她给我们做早饭吃,她在锅里烙了儿张油饼子,而灶膛里烧着几个土豆。吃饭的时候,我们坐在炕上,她就站在炕边看。她站在任书记跟前,边往他碗里夹饭,一边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就象一个慈母站在儿子面前。
我看到这个场面很是感动。但是任书记只是低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他吃得很少,却吃得很起劲。我看见他眼里有泪花。
吃完饭,我们要返程了。老婆婆把吃剩的饼子用塑料袋包好递给我,又拿出几个煮熟的鸡蛋,往我的口袋里塞,我坚持不要,老婆婆似有点失望。任书记对我说:“拿着吧,当干粮,路上吃!”
于是我听从他的话拿过袋子并捡了四个鸡蛋装进衣袋里。
路上,我问任书记:“你是不是不舒服,饭也没有多吃?”
他摇头说:“小王,看见没有,大娘在灶膛里烤着土豆,那是她的早饭,烙饼是给咱们吃的。”
“哦,可是,”我说,“那你为啥还要我拿吃剩的饼子,还有那几个鸡蛋呢?”
“你看不出来吗,要是不拿,她会伤心。”他有点沉重道,“唉,这事说起来,外人谁会相信,在这个时代了,仍然有这么贫穷的地方这么贫穷的人。我要不是回来,我也不相信啊!”他叹道,“如果不能使他们富起来,我们还算什么党的干部……,小王,记着,虽然是几个鸡蛋几张饼子,那是老百姓的一颗心和一片期望呀!”
我是第一次听到有干部说出这样真诚动人的话。
他说:“县里的救灾物资还会来,路我们要派人修。我们还可能要用你的车,报酬暂时不会有,救灾完了以后,我们会适当考虑。气象部门预测,雨还要下。现在是困难时期,我们要共渡难关。”
我说:“任书记,我和这车都交给你了,这雨啥时不停,我啥时不离你左右,随时听你调遣,要是挣一分钱,我就不是王青山。”
“我知道你会的!”他又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
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懂得了,人的一生不只是为了挣几个钱活着。而且,我也得到了最高的回报,村里的乡亲们都给了我深深的感激和爱戴,我只有惭愧的份。单是这一点,我也不枉这一生一世了。
王青山说:去年那些天的生活经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有一次,任书记对我说,小王,结婚成亲那天,别忘了告诉我,一定要请我去吃喜酒。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成亲,他却死了。我听到他住院了,以为就是小毛病,他怎么会死呢,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老天真是不公呀!我去看他时,他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他见了我仍向我道歉,说去年他不应该对我爹粗暴。我看着他的瘦脸,我差点放声大哭,我忍住了,让泪流在心里,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流泪。
最后一次,我和常大贵还有几个人去看他,我们刚走进病房,他就去世了。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死,我们的心象刀割一样疼,我们几个放声大哭。说到这里,王山青再也忍不住,像小孩子似的放声哭起来。老冯和小刘安慰他一阵,才又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