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说起那条大坝,我们记得最清楚了。” 一进门开始说话的那个汉子便接过话说来,声音有点压抑。
……那天,就是他来到咱们村的第三天吧,他引着我们几个人去挖沟看地势,那情景,我至今记得……现在想起来,那时任书记身体就不好,只是他不肯说……那天,他和我们去看地形,他就和我们一起,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那时,我就紧跟在他身后。我们都站在水里,我们用镐头和铁锹把河里的沙石刨开,我从任书记手中接过一把锹来,想探探河底硬不硬,我忽然看见他脸色发白,嘴唇上也没有一点血色,他摇摇晃晃,几乎要倒。我去搀他,他的手冰凉,那时是秋天了,地上冒出来的水很凉,我把他扶到河床上来,他直打哆嗦,他说:有酒,喝两口,就暖和了。
汉子咽一下口水,声音已有点嘶哑了:
我跑回村去,一滴酒也没找到!我只给他端来一碗热水,我把热水双手递给他,就坐在河畔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
泪水从说话汉子的眼里涌出来了。
那时,我们几个发过誓,等日子好过了,定要买上最好的酒请任书记喝个痛快……现在,有酒了,任书记他,却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说到此处,汉子泣不成声。
14
大半夜了,老冯和小刘送走了那些山里汉子,心中泛起的波浪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天,老冯和小刘步行二十里,钻进又一条深沟。
这里地处深山,更是偏僻。沟掌的地方,有一个村子,要不是亲眼见到,人们不会相信这种地方还会住有人家。村里人家大约三四十户,村后房屋低矮破旧,有一半是士窑洞,大都坍塌了,好些石头墙虽然残缺不齐却还顾强地存在着。很明显,这是去年那场雨灾过后遗留的痕迹。村前有几排新房子,是用旧房架重新盖起来的,倒也整整齐齐,只是仍旧又低又小。新房中间那排的侧墙上,写着南王庄三个大字。
村子中间有个旧院子,里边传出来孩子们的吵闹声,这无疑是村里的小学校了,老冯他们就先到了学校。
果然,大大小小十来个孩子在院子里喧闹。老师是个四十岁左右中年人,腰有点驼,他正领着几个孩子在教室里剪纸花,桌子上堆着五颜六色的纸和刀剪。
教室又黑又潮,窗户留得很高,整个教室更显得空空荡荡,地上零零乱乱摆着十几个高低不一的桌凳,教室的一角上,砖头和木板支起一个床,上面摆放着铺盖卷和生活用具,旁边有一个土垒得灶台,不像长久过日子的模样。
老冯和小刘进门,老师和学生都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他们。
“老师, 我俩下乡的。”小刘忙介绍说,“他姓冯,我姓刘。”
老师忙放下手中的活,“快坐,快坐。”他指着那个木床,并叫两个孩子取柴烧水。
“要不要叫孩子们去找村长?”
“不忙,先喝口水,路真是不好走,歇一歇再说。”他俩就在木床边坐下。
“老师贵姓?”老冯问
“姓孙!”
“孙老师,教得孩子多不多?”
“十三个,学龄儿童八个,学龄前五个。”
“这是你们的学校?”小刘也发出疑问。
“是,临时的,”孙老师说着,搬个凳子坐过来,“原来的塌了,村前,一进村就看见了,去年秋天搬过这边来。”
“哦,去年的雨!”
“是,这里原是公社时期大队的集体粮仓,早就是危房了,却很奇怪,那场雨竟然没有塌,我们就搬过来了。”
“这里也是危房呀?”小刘惊叫道。
“临时加固了,没看见外面的大柱子吗,”老师笑着,“顶着呢,一时半会塌不了。”
“可是,这也不是长久办法呀,这也不像个学校。”小刘说,“国家不是有专项扶贫款要盖学校的吗?”
“你说得对,新学校已经盖起来了,十一国庆节那天我们就要搬到新学校去了。”老师显然很高兴。
水烧开了,一人一大碗,边喝边聊。
“你们往左拐就看见了,那几排新房子再往前就是。”老师高兴地说着,一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你们剪这些纸花就是要往新教室里贴的,对吧?”
“是,村里准备好好庆祝一下。对了,要开隆重的会,中心校长要来,任书记也要来。”
“任书记?”小刘以为听错,脱口问道。
“他说要给我们送十五套新课桌来,说好搬迁那天全部送来。”
两人目瞪口呆,顿时石化,端着开水大碗呆住,感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老冯一边强压着涌上心头的颤痛又问老师一句:“你说的,可是你们乡党委任书记?”
“是呀,是任书记! ”
……
可以确定的是,这位驼背的老师连同他的学生还有这个村子里村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们的任书记已经不在人世!
小村子太偏僻太闭塞了。
他们低着头把碗里的水喝完,一股热流直向他们眼眶涌上来,咸咸的泪水滴落在碗里。
他们原先准备在这个村子里住下来。这时,老冯改了主意。当老师去管教学生的时候,他对小刘说:“不要告诉他们真相,今天咱们辛苦一些,赶在天黑再走一个村,在下一个村住,怎么样?”
小刘同意。
孙老师又回到他们跟前,老冯便又问道:“你和任书记惯熟吧?”
“当然!”孙老师显然很荣耀,“他和我住了十几天了,一个床上睡,一个锅里吃饭,怎会不惯熟!”
“说说,坐着不也是闲聊吗!”
“去年那场雨,没明没夜的下。那天,教室漏水了,越来越厉害,我不放心,就把学生放了假。我把桌凳搬出来一些,放在院子里。那天中午,雨下得更大,房子先是漏,后来是一片一片的塌,接着教室的墙哗啦啦全倒了,后来房架子也跟着倒了。我站在水里,眼里不由的流泪,你们想想,我在那房子里教了二十年书了,我说,这下子完了,孩子们连个上学的地方也没有了。正在伤心,忽然,有个人站在我后面,他撑着一把伞,裤腿高高卷起,两腿上全是泥,衣服全湿透了。他站在我身边,拍着我的肩头说,不要紧,没伤人比什么都强。他又说,你是个好老师,没有让学生受伤,让人放心了,房子塌了会盖起来的,人没事就好。天黑了,他要和我住,好在我住的那一间房没有塌,我们就住在一个炕上,拉了一个晚上话。直到他走后,我才知道他是新来的党委书记。老师的话里带着欣慰和自豪。
15
他俩不忍心瞒着这位老师,起身告辞。
“我们去新学校看看。”老冯客气道。
“村边往左拐,有匠人在那里做活,你们走过去就看见了。”老师说。
一片空地处,一溜五间新瓦房。还没有院墙,院墙地基已经做好,有青砖垛子码在不远处。新房的门窗都安装齐整了,屋里的墙壁都用白灰抹过,有三个人正忙着用水泥打地板,两个小年轻,一个中年人。老冯和小刘走近时,他们只抬头看了眼,依旧做活。地板已经很光滑了,那个中年人仍旧仔细地用力抹压。
“这里是新盖的学校?”老冯问。
中年人一边手不停地干活,一边回说:“是,是,这是学校,今年刚盖的!”
“那边的新房也是今年盖的?”
“是啊!全是人家国家给盖的,要是靠个人,这辈子也甭想。你瞧,砖呀,沙呀,洋灰呀,还有人工费,全是公家出钱。”
“是呀,这要花不少钱!”
“还有桌椅板凳,全给!去年遭灾了,学校塌了,国家就拨下款来,又盖房子又盖学校,嗨,说句实话,还不是任书记?没有任书记,八辈子也盖不起来。”
无意间又提到了任书记。
“是吗?这应该说是党和政府的关怀,不能说是某个人的功劳!”老冯说。
“话不能这么讲!”师傅健谈也直爽,“当然,政府的关怀,没说的,可这也要看是谁当官。嗬,说句不好听的,那几年,年年扶贫,年年扶贫,据说钱下来不少,可是谁见了?”
中年师傅停下手中的活,他直起腰来,歪过脑袋打量着他的杰作。然后他放下手中工具,准备卷一个烟卷,小刘忙递了一支烟过去。
“你不能以偏盖全,说当官的坏话。”老冯道。
“嘿嘿,”师傅全然不在乎道,“说实在的,我活这么大,还真的没有见过好官。任书记,第一次。”
“夸张!”
“嘿,夸张?只怕是这张臭嘴贬损了好人。盖这学校,我从头到尾跟到底的。我们公社(中年师傅把乡说成公社)干部过了不少,任书记是个啥样,我认的了。立架,上梁,摆栈,起墙,每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干,整个一个泥人。这样的当官的,你们见过吗?”
16
村长知道来了下乡干部,忙来迎接他俩。已近中午,正是饿了的时候,村长就引他们到家里吃饭。
村长自称叫王成锁,他说:“你们来了应该先找我,好有个照应。”
老冯说:“这不是找到了吗!村长太客气了,随便点更好。”
村长说:“那倒是,以前来了的干部都像干部,自打任书记来了以后,干部来了就像一家人了。”
村长老婆很快做好了饭,老冯说:“我们还准备到下一个村去走走,咱们边吃边聊。”
村长就说:“好,你们想了解点什么?”
“想听听你们怎样救灾,怎样新建家园新建学校。”
于是,王村长侃侃而谈,说去年流失了多少土地,损失了多少财产,死了多少牲畜,塌了多少房子,国家给了多少救济,盖了多少新房等等,都是数字。说干部怎样带头,村民怎样自救,说话间,不时提到他们的党委书记。
“任何重大事情发生,都要有带头人,才有主心骨。像去年那样灾难,没有主心骨,人心会乱的。你们说是不是?”村长说。
小刘便问他道:“你们多会没见到你们的任书记了?”
“唉呀,大约有一个多月了吧。一个月以前,他还和我们在一块盖学校呢。他忙着呢,听说病了,住医院了,我们正准备进城去瞧瞧,累坏了!等孩子们住进新学校时,请他来看看。”
“可是,我们得到消息,老任,他……”小刘终于忍不住。
王村长呆住了,他似乎没有听懂小刘的话。
“你是说,任书记?”
“是,他,不在了!”
“不在了?”他端着饭碗怔怔问道。当他看见小刘轻微的点头肯定的时候,碗里的饭全倒在他的身上和地上了。他把饭碗放回炕上,即刻双手捂住脸颊,泪水如雨从他的手掌间汹汹流出,村长媳妇也呆呆地站在地上看着他。
“他,累死了,我知道!”王村长平静之后说道。
他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个多月前,学校房子上架摆栈,全村人但凡会动的,都去了。这是风俗,人人都高兴的像过节,村里买了猪肉粉条米面还有烧酒,统一在队部吃大锅饭炸油糕。正午放鞭炮,鞭炮响完,正式开饭。但是,任书记不见了。大家大眼瞪小眼,这也怪了,刚刚还在这里,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我就去找,找了好几个地方没找着。有人说,你去棚子里看看有没有。我去了,怎么不是,就在棚子里。
村长揉着红红的眼睛说:新房子前面,有一个棚子,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工具、架板、钢筋,还有几十袋子水泥。我走过去,黑乎乎看着像个人,咋不是他,任书记,他就靠在洋灰袋子上睡着了。那样子,浑身又是泥又是灰,哪里像个当书记的,纯粹一个苦力工,刚从灰里爬出来似的,睡得正香呢……我真不忍心把他喊醒。过来两个老汉,他们把他拉起来,有个老汉红着眼睛说,孩子,这不是睡觉的地方,咱们回家好好睡……。
唉,我那时就觉得不对劲,他那时就有病了呀,竟这样快……
17
一顿饭不知是怎么吃完的。
午后,老冯和小刘告别王村长,决定原路返回。
再次路过库房院子,看见孙老师正领着孩子们排队唱歌演练。孩子们手舞鲜花,脸上洋溢着欢笑,正在为庆祝新学校搬迁做准备。他们要迎接那美好一天的到来,也期望任书记能与他们一同共度欢乐时光。
他俩原准备与孙老师打个招呼告别,走到门口,看着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听着那一片欢声笑语,小刘戚然道:“冯老师,我不想进去了!”
于是两人默默地离开了这个村子,消息不会永远地闭塞下去,他们不知道这位村长将会看样向他的村民们宣布这一意外的噩耗。
18
老冯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我的心一刻也不能平静。想到临出发前的自以为是,我觉得羞愧,这是一座丰碑,一个党的干部人民公仆的形象在我心中耸起,-种崇高的使命感猛烈地敲击着我的灵魂,直到这时,我真正强烈地感到有了要写写他的念头……
在此后的三天时间里,老冯和小刘几乎都在哀痛和感动中度过的,他们被一种崇高的精神激励着,尽管他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使外露,却仍旧不能自持地每天被泪水浸染着。每到一个地方,那些纯朴普良的人们都会无意识间向他们讲述他们的党委书记的故事。他是他们的儿子、兄长、知心朋友,对于他的死,全夏地乡的人们都处在一种悲伤哀痛之中。
他俩在一个叫做里湾的小村子里,被人们围在中间。人们知道他俩是县里来的,纷纷向他们讲述他们的书记的往事,周围是一片哭声。老冯在日记中写道,“这种场面,如果不是亲见,绝不会相信是真的。这里的人民真的把他当成了儿子、兄长和知心朋友了。”
9月26日,老冯和小刘决定先回乡里,让头脑冷静冷静,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赶在27号前返回县城。
26日早上,他们从一个小村子出发,翻过几个山梁,朝着夏地乡的方向走。中午时分,两人坐下来休息。饥饿加上口渴,使他俩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庄稼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原,苍苍茫茫,荒原上长着一层灰色的小草,低矮不茂盛,但生命力极其顽强,几种细碎的小黄花白缀其间,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裸露着黑铁一样骨头的大山。他俩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不敢再体息,急忙起身赶路。
走了一个多钟头,在他们的感觉里,本应该有一条通往乡里的公路却意外地没有出现。纠正了好几次方向,那条希望出现的公路始终没有出现,两人心里暗暗叫苦。太阳虽然挂在天上,他俩竟弄不清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了,甚至连来路也搞不清了。小刘显露出惊慌之色,老冯安慰他其实也是安慰自己:“我们可能是迷路了。不过,别慌,会有办法的,我们随便附近找一个村子再说。”
小刘说:“冯老师,我们不会在这荒原上过夜吧,狼虫虎豹什么的?”
老冯说:“先找庄稼地,找到庄稼地就能找到村子。”他俩就相跟着不敢离开半步,照着一个方向走,远远望见前边墨绿墨绿,脚底下又似乎有一条显而不明的道路。于是,两人信心倍增,沿着这条道路走过去。他们已经忘了饥渴,但对于前面会不会出现奇迹,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走了又差不多有大半个小时,那条墨绿色的景物似乎还在更远处……两人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惊恐开始向他们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