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西北部,在塬、梁、峁的结构中,坐落着一个村庄——老寨子村。站在村中的原上眺望,四围远处都是连绵起伏的苍茫山岭,感觉脚底下是最低的地;站在村中的土城上瞭望,周围沟壑纵横,塬、梁、峁犬齿交错,与蜿蜒的沟壑在远处相连的依然是“黛色浅深山远近,碧烟浓淡树高低”的山峦。四季的更替是村庄的天空明亮变化,也使人们的生活节奏张弛有度。风风火火的收种季节人们就如风一路小跑;该享受生活的寒冬腊月就三个一团五个一堆圪就在阳坡圪垴酸辣苦甜咸慢慢地咀嚼,一切都是日子满满的烟火味道。
腊月二十三北小年之后,老寨子村落了一场雪。田里一垄垄的油菜、麦苗被积雪覆盖着,满坳的果树枝枝杈杈也落着雪花,土城被白雪衬托的更加突兀,村中间的大槐树上几个喜鹊窝如同大槐树长年累月孕育的一个个仙果,格外醒目。村中的空气中已经开始漂荡檀香、鞭炮的味道。从大年三十晚上开始,到正月初六,拜天地祖宗,给老人长辈拜年磕头,走亲戚看朋友,初七人日全村宅家,静静地等待被自己忙忙乎乎带着到处晃荡的魂魄归位,随着大人小孩一个个响亮的喷嚏声过后,新的一年算是完成了第一程的集体步骤。
接下来几天,耍社火闹元宵的锣鼓声就在老寨子村的东西南北沟沟岔岔昼夜响个不停。正月十五,人们吃完元宵,映着红彤彤的花灯尽情释放自己。从正月十六早上开始,谁谁都开始该干嘛干嘛去。
晨光中的村道上,老寨子村出门打工上班上学的人们背着大包小包三三两两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老人们在家门口手搭凉棚目送亲人渐行渐远,直到儿孙们远行的身影和远山融为一体。
中午太阳温暖,老人们一个个看着太阳的影子脚步蹒跚着汇聚到村中的大槐树下,点起一锅旱烟慢慢地将心展开,吐出一口烟圈,开始谝闲传。
刚过完年,老人们心里团圆的热乎劲还没有散。大槐树下,老人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东西南北的、道听途说的、祖祖辈辈的,还有自己吭吭哧哧的近一辈子的经历,一桩桩都是说事。
有人说昨天晚上,上中学的小孙子做作业时告诉他,说老寨子村是一个盆地。
啥!咱老寨子村像个盆底!这个碎怂娃。如今都好成个啥了么!这些碎娃不知道,老早老寨子村就是个沟沟坎坎坑坑洼洼路无三尺平的大土壕么。人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栽个跟头!十几年跟着老队长修水利修地球才有了今个儿的光景么!一位坐在马扎上满头白发的老人手里端着旱烟锅犟着他的脖颈分辨说。
有人听懂了,也不解释。人们左右相视一着,哈哈哈的一阵笑声在大槐树下响起,一会儿,笑声又被大槐树下的一阵寒风吹散了。
人们说笑中,太阳影洪洪地滑到了村西边的山头上。突然一阵风起,急促的西北风刮的呼呼有声,如同有人在凌空抡起一把大扫帚。一会儿,树下的老人们像大树下的落叶,被寒风扫的悄无声息的四散而逃。
寒风中,有人气喘着说,看来¼要下场¼雪了!
夜晚,一场风雪降临老寨子村。
老寨子村被白皑皑大雪覆盖了个严实,沟壑之中的老城被一团清冷笼罩,感觉愈发寂寥落寞。
早上八九点,雪已住。炊烟从村子一排排屋舍顶上袅袅升腾,像一只只告别的手臂。
从早到晚,太阳都没有露面,天空阴沉沉的。
傍晚的寂静中,住在沟畔畔的一户人家里传出悲声。老寨子村的老队长八十多岁的昌序老人去世了。亲人儿女们的恸哭声穿越了他家门前的沟壑,传到沟壑环绕的老城上空中¼¼
阴阳先生按照昌序老人去世时辰推算,老人的灵柩在家停到第五天安葬。
几天时间,老寨子村上凭吊的人们来到老队长的灵堂上香磕头,人们慨叹老队长走得太突然,也走得自然。大家又一起感叹人生短暂。有人说,人老了脚下就没根了么,八十多的老人活天天,九十多岁的人活时时。前几天还见老队长在村子里转悠,才几天人就走了!
有人接话说,老队长八十多岁,去世也没有受啥罪,这都是老人家的福分!
几天前,老队长在老寨子的村道上转悠,还上了一次老土城。他一个人在城头上静静地坐了很久。七八十年前,老寨子村人借助村子中间沟壑环绕的一座小山丘筑起了一座土城,为老寨子村人躲避匪患兵燹。
一只老鹰盘旋在老城的天空。老队长的眼前,经过一个甲子多时光打磨过的土城,一层层一排排坍塌的窑洞,犹如一双双洞穿历史的深邃眼睛;一道道土筑的城墙东倒西歪,但周围的树木散发着生命的活力。
土城上,春节后的风已经开始柔软,一排大雁飞过积雪还未化尽的土城上空,眼看着一个繁盛的春天就要来临。昌序不舍地环视着老城,曾经的历史过往在他的眼前慢慢地鲜活起来,从土城深厚的黄土下像春苗一样长了开来¼¼
昌序老人看到自己牙牙学语和蹒跚的学步的样子,看到自己和小伙伴们在土城上欢叫着玩老鹰抓小鸡,看到父辈们在耕耘时黝黑的脊背上一串串闪亮的汗珠,看到乡亲们一起御敌保护家园的勇敢和决绝,他还看到了土城周围一洼洼的桃花、杏花,秋天满山坡沉甸甸的谷穗和一树树红灯笼似的柿子,夜晚里挂在土城上空闪烁的星子,镰刀样的月牙,梦里都能听到叮叮咚咚流淌的山泉水 ¼¼
回忆中,幸福的微笑像花儿一样开上了昌序老人清癯而沧桑的脸颊上。
老队长昌序在老寨子村人们心里的分量很重。
安葬当天,村上的人们踩着白皑皑的积雪来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长长的送葬队伍蜿蜒在寒冷的村道上,气氛肃穆。
寒风中,几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木头样站立道边,一个个目光呆滞地望着村道上给老队长送葬的队伍,人人心里五味杂陈。当一阵阵寒风把村上后辈颂读祭文的悲戚声音送到他们几个已不太灵光的耳朵里,“老队长爷爷不但是一位长者,他还是我们晚辈们许多人的恩师,我们跟着他一起致富,也跟着他学会做人¼¼。”
“老寨子村的许多人都被老队长身上的善良敦厚亲切的光所温暖¼¼。”
一一句祭文如同一声声雷声,让道边几个木头样老人的心里充满了妒忌¼¼。
不管咋样你昌序还是先我们而逝,旺财看看身边的老五,感觉似乎他们终于胜出了。旺财心里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嘛¼¼。
道边的这几个老人,就是老寨子村和昌序“相爱相杀”了一辈子的人。留着山羊胡子的叫旺财,拄着拐的是他的兄弟老五,带着狗皮帽的是狗娃。本来还有牛娃、驴儿和马三几个叔侄兄弟一起跟着旺财。几十年前,昌序当老寨子村的队长时为队上买了一头母驴和一匹枣红马,几年时间母驴下了几头驴骡,驴儿就不跟旺财了;之后,枣红马也下了马驹,马三也不跟旺财兄弟几个混了。老寨子村落实土地承包责任制之后,昌序带领大伙种果树、种蔬菜,搞多种经营一起致富,牛娃也跟着昌序学,家里富了,他也不跟旺财几个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