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远和云昊天从小一起长大。
他十五岁时,父亲就因病离世,一直跟着老娘和一个妹妹生活,后来考上了一所国内知名大学,并攻读了研究生。他和妹妹各自成了家,母亲和妹妹一起生活。
经过多年打拼和苦心经营,明远集团在他们家乡已然是一家大型企业,涉及房地产、酒店、文化旅游、教育、纺织等多个领域。此次南下他还带了几个得力助手,只因和云昊天见面是私事,就把其他人安排在了酒店。
刘明远电话里问:“我快到了,应该是往你家方向,这里有两条路,我往哪边走?”
云昊天应道:“往南走,走到底有个小院。”
一辆黑色“路虎”越野车徐徐开过来,一个圆圆的脑袋探出车窗。
刘明远问:“车停哪里?”
他打趣道:“随便,我这里到处都是停车场,交警和城管都管不到这里。”
刘明远神秘地笑了笑:“给你带了点好东西。”
他把车开进了院子,打开后备厢抱出一个纸箱放到桌上。
云昊天喜出望外:“好多年都没吃到了,亏你还能买得到。”
蝉蛹,是蝉在进化前的蛹,富有丰富的蛋白质和营养价值。在北方很多地方叫:知了猴;有的地方叫:金蝉子。在北方大部分地区的餐桌上都能见得到,他们小时候经常抓来吃。
刘明远从箱子里拿出两瓶酒和两条香烟。
他笑着说:“知道你在这里吃不到,特意从家乡带来的。”
云昊天说:“不错,这下吃的喝得都有了。”
刘明远问:“嫂子呢,怎么没看到?”
云昊天道:“回娘家了,她前脚走,你后脚来,难得清静,我们好好聊聊。”
他倒了一杯茶给刘明远:“刚泡的茶,第三道正好入口。”
刘明远端起茶盏闻了闻:“你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喝着茶看着书,呼吸着这山间的新鲜空气。”
云昊天道:“陈萍的舅舅早年丧偶,一直独居在家,后来跟着陈萍的表哥移民去了加拿大。房子一直空着,正好我想清静就搬来了。”
刘明远调侃地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来做什么?待几天?什么时候回去?”
云昊天笑笑:“不用问,你不会因为我而改变你的行程和目的,我不会因为知道这些而有所作为,这种客套就免了。”
刘明远把目光投向那本《资治通鉴》,问道:“怎么开始研究历史了?”
云昊天答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研究谈不上。”
他若有所思道:“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自古以来朝代更迭反复轮回,坐江山的不断在更换,打天下的层出不穷。不管怎么变,如何进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凡事皆有定数,所谓定数也并非一成不变,更非天命所归。而是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这就是本来。”
他站起身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屋里弄几个菜,都是现成的。再把你带来的好东西做了,我们就来他个人仰马翻,不醉不归,醉了也别归了,晚上就住这儿。”
刘明远随手拿起那本《资治通鉴》翻了起来。
不一会儿,云昊天就把菜就端了上来。
刘明远举起杯子说:“来吧,先走一个。”
“干了!”
“痛快!”两人同时道。
“老规矩,三杯酒。”
这是他们多年不变的习惯。
刘明远盯着他问:“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云昊天淡淡地说:“暂时没什么打算,每天喝喝茶、看看书、写写字也挺好。如果能这么过下去,那是最好,但基本上不太可能。”
刘明远疑惑地问:“这话怎么说?”
云昊天平静地说:“人只要还活着,就没有任何一种生活状态是可以保持一成不变的,没有这事一定会有那事,没完没了。”
刘明远笑着问:“我倒是对你刚说的‘本来’有点兴趣,能否畅谈一下?”
云昊天解释道:“本来是什么?本来,是本该如此。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果关系落下的果,是既定又无法改变的事实。是自然、是本质、是规律,也可以理解为:实事求是。”
刘明远道:“愿闻其详。”
云昊天悠悠地说:“只要有生就会有死,我们都明白的道理,可这个结果我们却不太愿意接受。人们总是希望美好的事物能够一直保持下去,自己拥有的东西可以一直在自己手里,现实并非如此。
人只要有出生的一天,就会有死的那一天,这是规律。有日出就有日落,天地万物有生就有灭,有黑就有白。死是必然,这个结果不会因为我们不希望、不想、不敢面对而有任何改变,这就是定数。自古以来,有多少帝王自称万岁?万岁就不死了吗?就算真的能活到一万岁,还是得死。”
刘明远赞道:“有道理。”
云昊天接着说:“生老病死是我们无法抗衡的自然规律,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就像人们常说:这都是上天注定的,这个是注定的,那个是注定的。他就没想过,除了生死,其结果都是自己注定的。”
他说话的声音,稍稍大了起来。
他继续说:“人们常说:都怪自己命不好。什么是命?‘命’字分开来,就是一人一口一耳,听什么说什么,决定做什么成什么。长期所处的环境塑造了人的心态,心态养成了习惯,习惯决定了性格,性格注定了命运。除了不可抗力,多数情况下,还是不要怨天尤人,要怪就怪自己。”
刘明远大声应道:“嗯,有道理。”
他感慨地说:“再说什么是注定。‘注定’这个词在常态下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基于对客观规律的理解与认知所呈现的必然结果;一种是对现实中无法接受的结果表示悲观的妥协。而人们常常属于后者,这是一种常态,却很难改变,非觉者不能知。”他说完把头低了下去。
刘明远看着眼前的好友,沉默着。
这是一个从小就经历苦难的男人。因为家境贫寒,比同龄孩子上学晚,早退学。十六岁便一个人闯荡社会,二十岁丧父丧母,还要供养弟弟读书。他却靠一个人努力拼搏,以不信天、不认命、不服输的劲头,打拼下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刘明远感叹道:“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是难以理解生活的真正含义的,借用当下一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人们在面对各种困境的时候,更多的则是在抱怨,抱怨父母、抱怨社会、抱怨国家、抱怨这个世界,却很少有人把问题的根本,指向自己。”
云昊天抬起头道:“抱怨?抱怨能解决问题吗?抱怨能让自己生活过得好吗?抱怨能让自己感觉到幸福吗?动不动就埋怨自己过得不好,埋怨自己的父母没有人家父母有本事,抱怨老板给的工资太低,抱怨地方不作为。当他自己生活不如意时,除了抱怨还是抱怨。除了他自己,其他的人和事全都有问题。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规律。我们都知道:实事求是,可有几个能做得到?父母把自己生下来养大成人,已经尽到了该尽的责任和义务。无论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与作为,和父母没有关系。一个有自我意识与自我行为能力的人,总想着在家靠父母、外面靠朋友、保障靠国家,他靠得住吗?人家凭什么让你靠?说来说去,就是不要靠自己。在战国时期,有一位著名的军事家曾说过:苍苍之天,莫知其极。帝王之君,谁为法则?往世不可及,来世不可待,求己者也。”
他身体摇晃着,继续道:“还有,我们在追求经济快速增长,GDP排名与各种贸易顺差的同时,导致人的生态价值观被扭曲。钱可以代表一切:面子、身份、权力、地位,各种奢侈的生活追求,成了生命里追逐的主要目标。除了钱没有别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贪欲,思想越来越匮乏,精神越来越空虚,心里、眼里满满都是虚荣。”
他把目光投向西方天际,那一抹残缺的夕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刘明远若有所思地说:“兄弟,你说的都对,可国家要发展,人类要进步,这也是大势所趋。”
云昊天把目光收回来:“发展?进步?要发展就意味着大肆开采原生资源,就要无底线的掠地建房,就要无所顾忌地破坏生态环境?要说进步也只能是思想的进步、科技的进步、科学的进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进步。
早在多年前,国家就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规划可以先行,既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无限制地开采,除了给地方带来经济增长,也会让未来付出高昂的成本和代价,这是把双刃剑。
一个国家的强大,不是靠无限制破坏性的开采大自然和抬高生活成本换来的,靠的是全球经济一体化的理论和实践推动,靠的是技术革命与生产力从量变到质变的突破,靠的是广大农工商建高素质的发展与创新。想要GDP动不动就拿土地来开方子,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资源,还能有多少发挥的余地?
在中国,大工业时代的“大跃进”已经结束了,能够引领中国和带动世界经济发展的只有技术创新,转变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深层结构,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世界,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是:原始社会、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再往后可能还会有新的社会形式出现,暂且不论。始于十八世纪的工业革命,其意义在于推翻了资本剥削制的利益垄断,结果是打倒了旧的资本又迎来了新的资本,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资本所有制的属性,只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和社会制度。一种社会制度的产生和延续,离不开历史的基因,其社会结构的组成和文化沉淀,决定了这种形态的存在。纵观全球,诸如欧洲等国家的文化和土壤,只适合这种制度的再生。
中国是个有着几千年历史文明的国家,中国的革命家不仅推翻的是延续了几千年的皇权统治,而是建立了一种全新的社会制度和文明体系。发展和改革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和规律。然而事实也证明,在中国,只有以共产主义思想为纲领,以社会主义核心为实践的发展道路是正确的。社会主义的核心是什么?就是实事求是,就是要结合中国的国情与现状,不断地适应和调整资源结构,不断地适应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只有如此,才能让中国越来越强大,这就是本来。
而我们的普罗大众,动不动就说民主、讲自由、要福利。他要的是什么?是皇家的恩赐,还是老爷的奖赏?除了张口就是伸手。旧的观念不除,永远都是等着别人施舍,难道人家欠他的?他也不想想,人家凭什么?”
云昊天一股脑儿地,把积攒多年的话说了个通透,这些话,他是不会随便讲给别人听的,他没有听众,没有一个人可以愿意听他如此说话。
刘明远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一副忧国忧民,布满沧桑的脸庞。
他知道云昊天一向居安思危,清心寡欲,这些年为了生活,却不得不奔波劳累,把企业做得有声有色的时候,却悄然退出,来到这个小地方,过着这种看似与世无争的生活。其实,他心里充满着孤独与寂寞,没有人会理解他的这种生活状态,没有人能理解他想到、悟到、看到的这些世事的本质。他需要共鸣,需要知己,需要更多的人能有这样的觉悟。
他们聊得太投机,都没注意到黑夜已经来临,蛐蛐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清脆地叫声。
云昊天摇晃着走到屋里,把院子里的灯打开,顿时亮堂了起来。
刘明远说:“这酒喝着才有点意思,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他问:“现在公司情况怎么样了?”
云昊天道:“我是不打听这些事了,既然退出来就不再过问,好坏都是人家的事,跟咱没关系。不过听俞海洋说,雷军他们前段时间拿了个新产品,做得还不错。我在网上查了查,这个产品可以做,但一定会做不久。”
刘明远接着问:“为什么?”
他说:“产品是个好产品,市场上还是个空白,对于产品运营商和消费者,甚至国家来说都是个利好的事情。”
刘明远追问:“既然是利好的事情怎么会做不久?”
他继续道:“此类产品在国内来说,虽然技术已趋近成熟,但检验一个产品能否体现其市场价值,光靠技术是没用的。此类产品的核心卖点,是主动避险自动刹车,任何产品都难以保障绝对的安全,尤其是电子产品,一旦出事就会产生连锁反应。终端客户会在第一时间想到去找购买方,经销商还会回过头来把责任分给其他上游供应商,那么上游供应商自然会把问题推给厂家。作为厂家,自然不愿意为终端客户的损失买单,他们能做的只是技术鉴定配合定损。推来推去,最终要承受损失的还是客户自己,那客户当然不会愿意,还会通过法院、媒体曝光维权。一旦事态扩大,各方的利益都会蒙受损失,接下来便是没完没了地控诉、指责和推脱。”
云昊天拿起一支香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他接着说:“目前在国内做同类产品的不止一家,而且有几家已有相当规模,不过各自在研发方向与产品定义上稍有差别。在国外像戴姆勒、克莱斯勒公司、沃尔沃和特斯拉,在智能安全方面早就走在世界前列,都限于自有品牌车辆配置,后装市场还不明朗。雷军他们的模式在全国还是首例,注定要成为市场的先驱,有可能会成为推动行业发展的第一个牺牲品。”
刘明远疑惑地看着他问:“你不是说离开了就不打听了吗?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云昊天笑了笑:“我是不打听不过问,只是对这个行业感兴趣,跟公司没关系。”
刘明远说:“还真不敢相信,就你这个脑袋还能闲得住,跑到这里来享清闲了。”
云昊天说:“折腾了这些年有些累了。钱赚得再多,死的时候一分都带不走,公司做得再大,也不能换来幸福和健康。人活一生,除了生命延续所必需的条件,其他没有什么是离了不行的。
曾国藩曾说过:克己止学,人生之善止,可防危境出现,不因功名而贪欲,不因感极而求妄。富贵常蹈危机,盛时须作衰时想。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凡事适可而止,适度方能制衡。过度的开采只会加速灭亡;过快的节奏,势必会加快机能的衰老;过多的贪念,只会变得一团糟。”
刘明远感叹:“还是你活得明白啊。”
云昊天笑了笑,说:“活得太明白不是什么好事,注定孤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才是人生。”
刘明远打趣道:“看来你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云昊天淡淡地说:“我还没进化到那种地步,是人就有贪嗔痴,就有各种烦恼与痛苦,没有贪嗔痴的人不是人,是神。神是什么?非鬼怪之神,更非愿望之神。神是遍地不可见者,即障即显无根无源,神即无量,见本来。”
刘明远没有接话,他再次沉默,他需要思考。
云昊天看着他的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儿,肥头大耳大肚翩翩,俨然一尊活弥勒的肉身。
他打趣道:“看你这个腐败的肚子,想必是乐在其中了。我是不行了,只是想清静清静,能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就知足了,以前做不到,现在有了几个小钱,这种日子还能过。”
刘明远把香烟猛吸了一口,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
他说:“我哪里是乐在其中?我家那口子你不是不知道,整天跟我要这个要那个,看着人家有的东西自己也想要,动不动就跟别人攀比。我要是再不多折腾着点,还不早就败家了。”
云昊天听罢,哈哈笑道:“不说了,走一个。”
两人边喝边聊,话题渐渐轻松了起来,一起说笑着小时候的童年趣事。不知不觉已到深夜,两人都有了醉意,刘明远醉得有些打瞌睡了。
次日清晨,刘明远敲打着自己脑袋走出房门,在楼上转了一圈。
这是个二层小楼房:一楼是客厅、厨房和杂物间,二楼是卧室和书房。他见书房的门开着便走了进去,书架上整齐陈列着一些历史典籍,桌子上面摆着一个毛笔架,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桌子上有副字,只见上面写着:
本是农家人,偶做城中客;
大字不识一箩筐,却说天海阔。
欲得功名时,方知己力薄;
不信天泽不求命,人事定因果。
他开始不自觉地,对这位儿时的伙伴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想想自己虽然住豪宅开豪车,享受着上流阶层可以拥有的一切。可又如何?还不是每天累得像个孙子一样的,跑前忙后精疲力竭?甚至一年都在家吃不了几顿饭,更不要说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之乐。
真应了句话:物质条件达到了,可思想却越来越匮乏,精神越来越空虚。此情此景让他觉得,以前在人前人后的那种优越感荡然无存。
云昊天在院子里收拾完昨天的“残局”正要往屋里走。
他笑着说:“你先梳洗,我来弄早餐,家里没啥好吃的,就这些,还是陈萍走之前做好放冰箱里的,我一个人太懒你就凑合吧。”
刘明远说:“昨天这酒劲还真大。”
他笑着说:“白酒,就要喝高度酒。”
刘明远问:“两年不见你,境界怎么那么高了?”
云昊天笑了笑:“说境界我还差得远,还没清高到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写写画画纯属个人爱好,与境界层次无关。”
刘明远在想: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纸醉金迷、追名逐利、利欲熏心的时代,他竟如此的无欲无求,淡泊名利,甚至与这个时代,这个社会都有些格格不入。
两人吃完早饭,走到院子里。
云昊天泡好了茶,说:“时间还早,喝茶。”
刘明远突然问:“对雷军这个人,你怎么看?”
他有点想不明白:以云昊天当年那种积极创业拔刀见血的劲儿,却在公司蒸蒸日上的情况下突然退出,一定和这个人有关。
云昊天淡淡地说:“雷军是个聪明人,做事果敢,能力还不错。只是脾气暴躁、好面子、虚荣心比较重。野心太大、眼高手低,有些好高骛远。当初我退出公司,是因为对他太了解,知道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其他的就不多说了。”
刘明远若有所思道:“明白了,喝茶。”
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些家乡的情况。
刘明远起身道:“我得走了,小张和老赵还在等我去接他们,只能下次再来看你了。”
云昊天道:“你去忙,我这都挺好,回去代我问候老太太和弟妹。”
刘明远探出车窗:“回吧。”
云昊天挥手道别:“路上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等看不到车的影子,他才回到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