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一年年,月儿就跟肥沃土地里向阳的庄稼一样疯长、拔高。月儿的童年是最幸福的,也是最粘母亲的。母亲去哪里,她都要跟着,她就是母亲的小尾巴。母亲挑着柴火到学校去卖柴的时候她也跟着,她喜欢听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母亲挑着农作物去赶集,她也要去。好多的路,母亲让月儿在家陪奶奶。月儿一听不带自己,就饮泣哭鼻子,拽着母亲的衣角不放。母亲没法,只得少挑些农物,让月儿坐进担篓里。那时月儿总是在担篓里做着世界上最幸福最甜美的梦。
在母亲劳作时,月儿就在阴凉处玩耍,看着母亲挥汗如雨的样子,就想着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帮母亲。月儿喜欢闻母亲的汗味,月儿说,母亲的汗是香的,好闻,比母亲赶集给她买的五毛钱的奶油"大冰砖"还要香。
每天早上月儿醒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都会哭鼻子。奶奶告诉她,你起床了,妈妈就回来了。月儿止住了哭泣,起床刷牙,洗好脸,端起小板凳坐在门口等着母亲。
太阳刚刚爬山上坡,氤氲的雾气还没有消散,就见母亲挑着一担柴火从薄雾中,从阳光里走了回来。母亲的头发湿得贴在额上,衣服、裤脚、解放鞋也被打湿。月儿很心疼,就像月儿把"大冰砖"递到母亲的嘴边,死活央求着也要母亲尝一口,心疼母亲渴了一样。母亲实在拗不过,浅尝了一下说,你吃,我怕冰。
母亲咚地放下柴火,靠墙放着。月儿拿起自己的小板凳给母亲坐,转身跑回屋里给母亲倒茶。月儿蹲在母亲身边,感受着母亲的心跳和火热。母亲的汗香味让月儿沉迷,好想投入母亲的怀抱撒个娇。月儿找来了蒲扇给母亲打着扇子,问母亲为什么要那么早起来。母亲告诉月儿要砍柴卖钱给她买好吃的,等她读书了就给她买新书包,新本子和漂亮的铅笔盒。月儿看着母亲说,妈妈您补的衣服最好看了,给我做一个书包就好了,我不想您那么累,我想早上您多陪我睡一伙......
晚上是月儿最开心幸福的时候,她可以睡在大梁床上,睡在父母中间。
梁床是父母的婚床,由踏板和床两部分组成。红色的油漆很是喜庆,床沿绘有喜鹊、牡丹图案,挂着粗麻布蚊帐,黑针线刺绣的"状元及第,麒麟送子"帐檐,蚊帐边角处各坠两枚铜钱。吊坠破损时,月儿把它抠出来做成了毽子,奶奶告诉她有两枚是康熙通宝,一枚乾隆通宝,一枚道光通宝,月儿这才知道蚊帐和帐檐都是奶奶的陪嫁。奶奶是大户人家,嫁妆比母亲多。奶奶还有个奤奁百宝箱,里面装着好多东西,月儿头上生有虱子时,奶奶就会在里面找出篦子来替她梳除。
母亲的嫁妆是两个各绘着桃子、苹果的柜子,柜子就放在父母的房里。月儿躺在床上总喜欢看着绘有图案的柜子莫名地发呆。柜里装着衣物,也有母亲用手帕左三层右三层地包裹着,不知道藏在哪件衣服里的"大团结"和零钱。
后来,月儿也想不起这几枚铜钱去了哪里。邻居小伙伴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最后就找不到了。再后来,月儿要踢毽的时候,母亲就用铝质的"芳草"牙膏头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毽子给月儿,这也是母亲做给她的唯一玩具。那是母亲精心挑选的五彩大公鸡毛,与众不同,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宛如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众小伙伴都赞叹不绝,夸月儿母亲心灵手巧。月儿满是骄傲自豪,心里乐开了花。最美的东西,最有爱的事物,总是会让人倍感珍惜。月儿舍不得用,一直珍藏着。直到月儿长大了,这个毽子也成了她的嫁妆之一,摆放在办公桌上最显眼处。
月儿躺在床上,一会儿抱着妈妈,一会儿抱着父亲。她最喜欢听父亲讲故事,最最最喜欢是听母亲说,天蒙蒙亮去砍柴,心里害怕,经常山上看到毛狗站在山头看着她。月儿问母亲毛狗是什么?母亲说,毛狗就是豺狼,和狗长得差不多。月儿又问母亲怕吗?母亲说,怕。月儿的心也跟着揪起来,生怕母亲受到伤害,抱着母亲的手臂不撒手沉沉地睡去,梦里她就是个"侠女十三妹"在保护着母亲。
月儿十五岁那年,奶奶和母亲相继去世,所有的美好至此画上了句号。奶奶85岁高龄,一觉就睡了过去,走的时候很安详,家人没有哭,月儿也没有哭,这在农村来说是白喜事,是有福之人。请了道士做了法事,一家人披麻戴孝,月儿重重地磕了很多头,膝盖、额头都破皮了,全家人把伤心和思念都埋藏在心里。
忙完奶奶的一百天祭祀,月儿母亲突然也病倒了,身体瞬间就垮了,原本丰腴的人,一天天的就廋了下去,像有什么东西在抽离她的身体,压榨她。
月儿母亲从眼窝处开始陷下去,接着是整张脸跟着陷了下去,脸色惨白得如同纸人。到最后是整个人都骨瘦嶙峋,皮包骨头,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跑。
月儿母亲不能进食,如同干枯的玉米杆子,无法汲取充沛雨水的滋养,一遇明火就会烟消云散。衣服穿在身上晃荡,像两根十字架竹棍拼凑的稻草人,仅有一副空空的骨架子而已。
月儿父亲到处打听、托人、找关系,想尽一切办法联系在医院上班的熟人,带着母亲四处求医问诊。为了给母亲治病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能变钱的都卖了,向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个遍。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只要有个重病患者,全家人都会精力憔悴,债台高筑,一下子就会从小康之家滑铁卢到贫困户。就比如当下,经济条件好了,大病返贫也是常事。好在新时代国家政策好,制度完善,有农保,有相应的医疗救助,有最低生活保障等。
所有去过的医院都没有给出确诊,也许是那个年代的医疗水平有限,医疗技术还不够先进,又或是庸医害人的缘故。
月儿母亲已无法坐立了,整日躺在床上,连进食都很困难,喝一小勺稀饭就再也不张嘴了,无论怎么劝。月儿给母亲擦洗,手就像碰到了尖锐的物体一样被刺得生痛,心也跟着痛起来。母亲同样也被月儿的手刺得生痛,忍不住呻吟起来。母亲太瘦了,没有脂肪层,皮包着骨头,包着内脏,月儿感觉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伤害到母亲的心肝脾肺肾,月儿痛苦得无以复加。
母亲不愿再去任何地方治疗,说不想死在外面做个孤魂野鬼。
最终母亲不治身亡,月儿哭得很伤心,泪如汹涌狂潮,哭得天昏地暗,把所有要和母亲说的话都变成了眼泪,淹没了悲痛。月儿的眼泪已经干涸,只有沙哑的哀嚎。月儿每一次的跪拜磕头都是一次哀思,是告别和不舍,是心如死水。亲戚、邻居无不动容,眼睛也都湿润了,偷偷地侧过头去擦拭。母亲故去后,父亲每天借酒浇愁。月儿自此没有了笑容,每天沉默寡言,上课总是心不在焉的发呆,晚上躺在床上伤心流泪,没心思读书,成绩也是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