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仙沟里到底有没有神仙?当地老百姓没见过,后来的石油工人也没见过。神仙沟还是一条沟,一条靠在海边的水沟,一条盐碱地淹了海水的沟,一条白茫茫只会长芦苇的沟。春去秋来,神仙不来。夏热冬寒,似有霜白。
这大概是新中国最年轻的土地了。短短十几年,人们在这里围海造田,将浅滩变成盐场。再后来啊,就来了石油工人,栽树一样把一个个磕头机栽下去,栽在地平线上,和海上的日出、远航的渔民、春来冬去的鸟儿一道成为海的风景。有一片探入浅海的井区,油井在捞沙船的陪伴下昼夜不舍。很多时候,我独自一人沿着四米多宽的进海路,迈步走进那个井场,就好像端庄了身躯,准备上台的音乐指挥。我有幸听一曲人与自然共处的和谐交响曲:磕头机是小提琴、海浪是鼓手,那海鸟的嘤嘤脆脆便是乐曲中幽冥的灵魂。他们在我的指挥棒下,欢呼、雀跃,飞扬万里。守井的老汉讲着一些听不懂的话,似真非真。缨红也只能将信将疑。“那里连个人都没有,一住就是几个月,你受得了吗?”
缨红愣一下,点了头。直到后来孤独真正侵入身心时,她才真正理解那些话。
缨红是坐老杨的补给车来到神仙沟的,老汉是坐老杨的补给车走的。一来一去,便完成了换岗。老汉留下的,便是缨红拥有的。有什么呢?小厨房里的锅灶、米面、淡水还有满桶的虾酱。小屋里的一张单人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上放一台电视机、一本数据台账和几只量油桶,那根瘸腿的桌脚下垫着几本蓝色的数据表格。
老汉除了那一通不知来由的絮叨之外,还对缨红说,他把这辈子的话都讲给了这片海。海也知道他这辈子所有的秘密。老杨噗哧一声笑出来,笑得满脸的肥肉乱晃:“老汉,别扯了。你若想再来,也要等下个月的25号了。对了,估计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这里了,跟这片海永别吧。”临上车,老汉交给她一只嫩嫩的芦苇芯,他说这叫芦笛,放在嘴上便能吹出最美的乐章。说完,他站起来,朝着大海深深鞠躬,九十度。
缨红是眼睁睁看着车离去的,由近及远,直到视线所及的地平线。目之所及,再无运动之物。不,还是有的。海浪在拍打堤岸,海鸥在翱翔蓝天,长发在风中凌乱。缨红知道从此之后,她便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她。她将是这里的主宰,这里也将是她命运的子宫。
所有人离去后,缨红离开孤岛,离开神8井,走进神仙沟,享受着芦苇荡里的漫步。那条海堤路从大陆直通神8井,路程大约10里地。她口中叼着芦笛,响起了《军港之夜》,翻越海堤,从南头到北头,一路捡拾鹅卵石。那大概是大海对她最好的馈赠。海堤之外便是黄河口,鹅卵石沿着混浊的河水涌入这片大海的。圆滑早丢了汹涌时的骄纵,只会偶尔带些血丝般的柔嫩掺杂其间,又或者裸露些松林般的画卷,但这些都必须你慢慢寻找,仔细端详,看出其中滋味。无论何种,缨红都会拾起它们,向着远方的日出或者日落的昏黄阳光,将他们视为一个个珍宝。她把它们揣在怀里,但一时又想不起拿它们做什么。但有一点,樱红是确定的:它们曾经在是万千山河中的巨石立壁,它们曾经是高山松节的盘根之躯,它们曾经是银河落尘时接受洗礼的磐石。缨红在心里把它们的故事一一讲述,在阳光里看穿它们千年的往事。也对那些石头说,她和它们一样,也是漂泊的,像水中的一只浮萍,随着风浪从湖水流入海水。她再不愿沉入世俗,只是浅浅地贴在生活的罅隙,求生。
没有人说话。
缨红却不觉得孤独。捞沙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经过这里,抛下锚、捞出海沙,重回陆地卸载,再回来……这中间,它会时不时拉响汽笛,呜呜的低沉声响彻海面,如是反复,从不停歇。缨红的工作也大致如此,她把每份工作分开,每一次量油任务都单独做。量一次油,返回一次小屋;量一次油再返回一次小屋,如此,她便把时间消耗在重复的行走当中。那些行走赋予她汗水和疲惫,挤走随时准备填满的内心恐惧。而没有工作的那段时间,唯有海浪拍打着堤岸,缨红打开电视机,不清不楚地看着唯一一个频道——中央电视台。有时候,她会感叹中央电视台真的是牛,似乎天涯海角都能收到它的信号。那些信号带来最新的讯息。
倏然间,沉默带进了梦里,嘴唇被什么捂住,无法说话,那人的双手伸过来,狰狞的面容带着邪恶的笑。缨红醒了,在梦中哭醒。她大叫着,却被海浪淹没了所有的哭诉。第二天,缨红仍旧笑着,红肿的眼睑。大海一定是最好的溶剂,稀释了眼泪。
大海是一滴晶莹的泪。夏夜,黄昏过后,海藻慵懒地浮在海面上,一些细小的、孱弱的生物被海浪涌上大堤脚下。它们拥挤着、徘徊着,散发着磷光,蓝莹莹从海的深处延伸到眼前,再向更远的地方,夜越深,它们越是肆无忌惮,直到与浩瀚的星河相接,再也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缨红便是暗夜中唯一不会闪亮的星星,只需倾听它们的歌声,足以敌过千百万次人类战争的宏大。荧光海,缨红想,自己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自己。这里便是梦里那片荧光海。
二
“她还是个姑娘。”
杨梅说这话时,心里生满了荆棘,疙疙瘩瘩。她说那些疙瘩藏在心里几十年,挥之不去。如果当初不犯那样的错误,也许她便不会有那样的命运了。
一九九几年的夏天,具体时间她也忘却了,只记得那时她还只是个劳资干事,负责新来技校生的分配。“那一年分配的孩子很多,她只是其中的一个。各专业的孩子都往厂里进,还有复转军人。领导只给我一句话,把好苗子放在好位置,别耽误了前程。”杨梅叹了口气说,“啥叫好苗子?啥叫好前程?领导说话总这样,说一半还要藏一半,猜准了还好,猜不准……后来,厂长秘书找我要采油女工岗位分配表。我说这是厂党委集体决定的事情,还没有上会,任何人不得打听,更不能翻阅。他便拿出一张录取通知书跟我说,市里重点小学,只要你愿意,马上就能给你家孩子办进去。哎……人啊,还是私心太重了。”
杨梅没能抵挡利益的诱惑,她出卖了别人的未来。几天后,分配的大巴车驶来,孩子们在家长的陪同下,提着大包小包,满满当当,晃晃悠悠。她们谁也不知道大巴会驶向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将在哪一站下车。杨梅手中的那张分配表便是唯一的分布图,沿着油区由近至远,走一站扔几个人,再走一站再扔几个人,直到最后的最后,大巴驶进了大红门,驶进了神仙沟。缨红最要好的闺蜜蕙兰没有上大巴,她和其他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起留在了厂机关驻地。缨红透着玻璃向她投去祝福的微笑,更多的却是羡慕。
杨梅把最后一个孩子送下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到底有多深。
那天,神仙沟的风着了火一样的热。女孩藏在父亲怀中久久不愿离开,喊着爸爸爸爸,带我回家吧,我不想在这里。杨梅不忍心看那一幕,只好偷偷躲回了大巴车。她心里清楚那个哭泣的孩子是全年级第一,按理应分配进厂机关。而留在这里的本该另有其人。
可惜啊,我没能早些为自己的过错赎罪。杨梅说这话时,已经过了耄耋之年。
老杨更老了,老到说话都漏风。
“她是个纯洁的孩子,看到任何事物都觉得美好。开车送她去神仙沟的时候,她看到什么都开心,说那红柳像长满草的夕阳,说海鸟是蓝天丢掉的翅膀,说神仙沟是从海底掏出的圣境。总之,不管任何事情,我认为稀松平常的东西,她都觉得好奇。有时回想起来,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讲实际了,为什么我眼中的红柳只是一滩滩窝在烂泥里的杂草,海鸟只是啄食死鱼的禽兽,就连神仙沟也不过是个神仙都不知道的破烂地方。人啊,毕竟是不同的他看到的,你也未必看得到。关键在于,人和人的心不同,心眼看物,善心看到美好。
老杨说起来时,眼里有泪。他扭过头,擦干。妈的,今儿这烟八块钱一盒,竟然这么呛。尴尬笑笑,“她是个好人,真的。可惜啊,没人记着他。”抬手点燃一根烟,淡蓝色的迷雾升腾令他眼神再一次迷离。“那样的日子……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
我经历了什么?缨红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一个学习成绩优异的我,偏偏被分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可一想到父亲离别时那愁怨的眼神,心中的怒火迅即被抵消了。是的,父母怜儿心谁都有,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在他踏上归途、转身上车的瞬间,缨红擦干了眼泪,用尽了浑身力气把嗓子里的梗咽生生吞下去。她笑着对父亲说,“爸,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说那话时,缨红想起了当初中考前噩梦一样的几天。会考结束,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跟父亲说,缨红是个好苗子,应该上高中考大学,去更远的地方,走更多地路。缨红眼看着父亲低下了头,收起了原有的笑脸,又抬头看看母亲。父亲说,孩儿啊去里屋学习去,我跟你张老师说几句话。
缨红听话地回到自己房间,却隔着墙壁听到了沮丧的消息。
“张老师,缨红这孩子听话,学习……也没的说。可是你看啊,家里还有俩小的。这些年,我和他妈拉扯三个孩子实在是累。所以我们想……”
张老师打断了父亲的话:“缨红爸,我猜到了。现在……油田很多家庭都这样。你们做这样的决定……说实话,会毁了他一生。”
“如果能成就她弟弟妹妹,这一点牺牲她应该能理解。”
……
家访过后的几天,缨红再没有去上学,闷着头在自己房间里哭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里,缨红从愁怨转到理解,只用了一步。她看到身为油田家属的母亲每日不停地忙碌在农场和家之间,操劳早早爬上了脸庞,染上了鬓角的霜。那霜寒冷刺骨,刺痛了缨红的眼,双眼泪目时,缨红明白父母的不易。她默默接受了这一切。
三年后,拥挤在人群中的缨红和她的好友蕙兰站在毕业成绩榜前找自己的名字。蕙兰在最后一排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红纸黑字;缨红却在第一张最顶格的位置上找到了名字,同样是红纸黑字。但她们都明白,这成绩意味着即将到来的,又会是一次人生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