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蕙兰来之前,父亲来了。他穿着工服一路走到海边的小屋旁。缨红正坐在一座石子堆起的小山前,一块一块地捡着鹅卵石。
她丢掉那块刚刚擦拭干净的石头,连滚带爬地跑向远方,跑向那个送他到这里的背影。她喊着爸爸爸爸,你终于来了。那哭声被脚步敲碎,凌乱不堪,那长发在北风中孤独摇晃。父亲也加快了脚步,一路迎过来,迎来一个用力的拥抱。
“瘦多了!孩子。”父亲审视着她,似乎从未认真地看过她。这话说起来还真是那样,这个苦命的娃,自打十几岁出门上技校便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哪里有时间管她呢?父亲越是这样说,心里越觉得亏欠。这个长久的拥抱持续了一分多钟,父亲推开她稚嫩的肩膀,才想起脚下的大包袱。
“没,这样不是很健康吗?”
他打开那包袱,“你妈怕你吃不上蔬菜,让我给你带来西红柿、土豆,还有些……种子。”
“种子?!”缨红瞪大了眼睛,把那些袋装的小颗粒倒进手心,捧到太阳下仔细端详,“这是希望,是生命的希望。”
“你这都是海水泡的盐碱地,要大肥才能养起来。你可懂?”父亲说。
缨红点点头,“懂。”小时候,母亲开荒时,缨红便跟在身后,所谓地肥,就是要大粪,很厚很厚的大粪才能养起来。
父亲笑了,他看到阳光,暖暖地,就像缨红此时的笑。但谁能猜到,这笑,竟成了永恒。
这条管道专门为神8铺设的,有了它,就不用单井拉油了。父亲说这话时并没有注意到女儿惊讶的神情,这个站也会撤掉,维护保养的任务听说要交给岛外新建的大站。
爸,你说的是真的吗?
父亲一愣,当然!我就是来干这条管线的。
缨红觉得有什么力量在努力拆分她和大海的关系,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冰冷了全身。
那一天,父亲问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大致都是些温饱的问题,譬如冷不冷?衣服够不够?能不能吃上热乎饭啥的。缨红似听非听地坐在石墩上。父亲大概明白了,便说,“这井站拆掉是早晚的事,靠海太近,太危险。不过有个过程,没那么快。”
父亲为缨红送来一麻袋的种子。麻袋在父亲的脊背上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直到离开,父亲都没敢脱下黏在身上的衬衫。隐瞒这种付出的痛,他或许以为唯有如此能缓解自己对女儿的愧疚。
种子是希望,是土地生长的新纪元。有了草就会有树,有了树就会招来鸟儿,有了鸟儿,这片土地的生机就会传到千里之外。缨红知道这种子对这座孤岛意味着向外生长,是连接她与陆地的另一种方式。那些跨越百里而来的鸟儿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呢?缨红期待着,并用劳动一点点孕育种子的生长。
种子需要肥料,可肥料去那里弄呢?
缨红记得进井路向东靠近入海口的那一片海鸟藏身之地。那里有成片成片的鸟屎。清晨,她挽着篮子,在日出之前忙碌,一趟两公里,一趟又两公里。缨红踏着软软的海岸线,用铲子铲起成片的黑色鸟屎,反手丢进身后的背篓里,渐渐……稚嫩的肩膀上,肥料愈多,印痕越深,直到腰都弯了。
起先,缨红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些种子像是亏欠了祈祷,沉寂在土壤里,死一样地不出一丝生息。可缨红是盼着的,等待那些花花绿绿来妆点这贫瘠的小岛。
那是一个午后的时光,蹲在泥滩里掏鸟粪的缨红听到远远的罐车轰鸣声——老杨来了。
车子渐渐近了,驾驶室里闪出一个人影来,身后是另一个身影,准确说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身影。
穿长裙的蕙兰跳下了车,看着缨红笑,接着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又哭起来,但她强忍着泪水,又笑出来。她毫不顾忌怀里睡着的婴儿,一步连着两步飞奔过去,抱着那个背着粪背篓的缨红。
“缨红,想死你了。”蕙兰的拥抱几乎挤断了她的肋骨,让她呼吸不畅却又激动不已。当年,学校里一同玩耍的姐妹,如今竟是天各一方,蕙兰看到一脸黝黑皮肤的缨红,心里不禁阵阵酸楚,又牵着她的手,竟满满都是老茧。生活到底给了她什么?她不过是个刚刚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啊。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我也想你,蕙兰。你过得好吗?”缨红放下手中的小铲子,想要去摸摸襁褓里的小娃娃,想想又缩回了手,“它真可爱,几个月了。”
蕙兰似乎没哟听见她的话:“缨红,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上天真的不公平。不行,我要去找他们!”
“不用,这是我的命,与人无尤。”
“我分配到厂机关,新上任的劳资科长跟我爸很熟,我想肯定有办法。”
缨红想到那封信,她再不敢受这个熟悉的朋友哪怕一丝恩惠。“蕙兰,我挺好的。这里海风太大,别伤了孩子!快带她离开。”
“我带了些新鲜的蔬菜和肉,和杨师傅说好了,今天给你做顿好吃的。”蕙兰没有理她,只是闷着头钻进了小屋后找炉灶。
不远处是一座小山,一座用石头堆成的小山。色彩斑斓地,竟是那般迷人。蕙兰在它面前惊呆了。
“蕙兰?!”缨红叫她。“你怎么了?”
“这石头?”蕙兰吐到舌尖的话,竟然又咽了下去,她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事实呈现的向着可怕真相的可能性。于是,她沉默了,至少现在是沉默了。
排骨炖土豆,蕙兰做了上百次,每次国强回家她都会下厨做这么一道丰盛的菜,给丈夫备上好酒,为的就是万家灯火之后的胜过新婚的小别。可最近,蕙兰却极少有这样的美餐了,不知是丈夫对自己的饭菜厌烦,还是对自己那个方面的不满,总之,那件事已经是极少了。曾几何时,丈夫归来的消息传来,蕙兰就变得疯狂起来。她几乎无所不用其极,逛遍了超市的每个角落,追遍时尚的每个踪影,从穿着打扮到香水首饰,精致地将自己打扮成一朵花儿。可令人失望的是,丈夫对于浓妆艳抹的自己越来越熟视无睹,甚至会送上白眼,对她说,嘿,别再糟蹋钱了,给孩子省下来不好吗?蕙兰便收起那些化妆品,默默埋头在被子里。
“我家那口子最喜欢吃这道菜。”
“是吗?你做得真好吃。”缨红大口大口地嚼着骨头,这一年当中不多的荤腥足够勾起体内积聚的千百万只馋虫,快速消化这餐美食。此时,她不会顾忌老杨,更忘掉了给予她美食的蕙兰,只有一往情深地口舌之欢,享受美味。可第三块小排吃完,缨红便停住了。
她看见老杨停住了筷子,看见桌对面的蕙兰在哭。
“蕙兰?”
“缨红,这里的石头都是一样的吗?”
缨红摇摇头,“当然不一样。为什么这么问?”
蕙兰不说话,用勺子舀一勺排骨汤送到孩子的唇前。红嘟嘟的小嘴一抿,汤汁入口,娃娃的双眼笑成了一道缝。“她爸也有一块这样的石头。”
纵然美食也已无法下咽。缨红放下筷子,走出这尴尬的小屋。
油井是此时唯一还在出声的物件,吱嘎嘎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