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国强是如何走进缨红心里的呢?缨红起初是充满感激的。那时,孤岛上的缨红已经把那本《老人与海》看过上百遍,尽管它不断地激励着自己坚守的勇气,不断伴随她战胜孤独,但她终究是需要新的食粮的。而恰在这时,国强带来了另一本书——《小王子》。国强说这本书是一个孤独的人的遗言,他把现实中无法寻找到的快乐寄托在作品中,那些快乐可以是狐狸,也可以是蛇,更可以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不管怎样,小王子是快乐的,埃克苏佩里也是快乐的,正如书中最后的结局那样。他们抬头看到漫天的星星,便知道总有一颗星星为他而笑。
星星?!是的,缨红曾经不止一次地与星河相遇,她几乎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踏进浩瀚星河的人。而小王子的那颗B612小行星又跟自己的孤岛是如此的想象。猴面包树是抽油机、玫瑰是小屋,就连这里的日升月落也如B612那般。缨红想,自己和小王子一样,只需挪动一下座位,便可以看完日升,再去看日落。B612是小王子的行星,那么神8井的这座孤岛便是缨红的小行星。
缨红决定写信将这条好消息告诉她的朋友,但不能是亲人。她还没有准备好把一生的决定告诉家人。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蕙兰——技校时最好的闺蜜。她们曾经情同手足,出双入对,姐妹相待。缨红没有写字,只是在打着横格子的大演草上画了一幅画:入海口,海边一对情侣依偎,河流中、蓝天下,四处是闪耀的星芒。
蕙兰看懂了她的信,在他们脚下的河中,画了一只鲸鱼,一只硕大无比的鲸鱼。缨红曾对蕙兰说,活着的人死去后,便是浪里的鲸鱼。而浪里的鲸鱼死后,便是陆上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我愿化身一条鲸鱼,在你曾经去过的海边,为你祈祷一生。蕙兰记着那句话,便将那话变成了画,为缨红的未来祝福。蕙兰画那条鲸鱼时,哭得像个孩子。她拿给丈夫看,希望在悲伤的时候,有个肩膀依靠。可那不解风情的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偷偷钻进了厨房。“国强,一会儿回井队的时候,帮我把这封信塞邮箱去哈?”蕙兰喊着他的名字。
距离国强发神经两天,蕙兰便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产房里,爷爷奶奶开心地手舞足蹈,赶忙给孩子他爹打去电话。
没有人接。
蕙兰问,国强呢?给孩子起名字了吗?孩子的爷奶有些尴尬,“大概是带班开钻了……又或者电话线断了?你也知道,神仙沟那地方……”
“行了,别说了。你们总是护着他。”蕙兰难过起来,想想远在海边的缨红,有人相伴,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爱情是不是应该就是那个样子呢?又或者缨红的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
蕙兰的父亲姓高,职位也高。当年蕙兰能够留在厂机关安心踏实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也是拜身为厂长秘书的老父亲所赐。父母永远是孩子人生的规划师,蕙兰也不例外。当年,蕙兰技校毕业。老高依仗着手里的便利条件硬是把全校倒数第一的亲生闺女留在了厂机关。老高这一步算是人生走得最漂亮的一步。但随后女儿的选择却是令他猝不及防。一年后,蕙兰带一个男人回家,黝黑皮肤,壮硕身材,笑声里透着几分傻气。老高一百个不满意就要说出一百个,不行,绝对不行。我家闺女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嫁给这么一个五大三粗扛管子的钻井工算怎么回事?那老高的脸往哪搁?不行!绝对不行!我一百个不同意!
不同意归不同意!但生米还是煮成了熟饭。那个叫国强的汉子最终还是走进了老高家的门,顺便还给蕙兰栽下了种子。
有一种笨蛋叫做后知后觉,就比如蕙兰这样的。婚姻即将结果时,蕙兰重新审视自己的的生活,却发现国强并非自己需要的人。比如,她喜欢逛街,国强只会打瞌睡,问他哪件好看,他只会说都好看。再比如,蕙兰喜欢听音乐剧,柴可夫斯基或是理查德克莱德曼都好。可国强总在旋律激昂时选择抱头大睡。又比如,蕙兰喜欢看浪漫的爱情剧,国强却总把电视播到直播的体育节目上。似乎所有生活的爱好都是冲突的,“玩”不到一起,便更不会“爱”到一起。渐渐地,蕙兰发现国强回家的次数少了。国强也发现蕙兰给自己打电话问候的次数也少了。总之,交流少了。直到缨红出现,那道裂痕便在不明的深处恶狠狠地张着口子。
缨红的石子路还在继续。每铺一米长的路,都需要几百块鹅卵石。这几百块都是缨红在海边一块块捡起来的。那些工作耗去了她极大的时间,也给她带来极大的快乐。当石子路由井场延伸向神仙沟深处时,缨红便站在夕阳下,把影子对准路的方向,看看到底是路长,还是影子长。有时候,看得眼睛都花了,也没比出个高低来。但缨红仍旧是幸福的。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有时,国强也会捡回来一些石头。缨红把那些石头挨个拎起来,透着阳光去看,这个不行,扔掉,那个不行,也扔掉,扔到最后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国强有些生气,又把石头捡回来,“不就是一条路么?干嘛搞得那么费劲?”
缨红不说话,仍旧捡着手里的石头,一块块往外扔。
国强走向板房,准备生火做饭时却发现手里没有点火的东西,便一溜烟进了缨红的小板房。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一封他亲自塞进邮箱里的信。国强耳根火辣辣地瘙痒。
缨红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看见国强。她似乎预感到什么,便一言不发地躲开了。
国强的头很痛,痛得流出了泪。好半天,他站起来擦干了泪,出门。缨红问眼睛怎么了?国强说点不着火,使劲吹气,吹得头疼。说话时,他撕掉一片燃着的纸条扔进柴火堆里。火光在目光中闪烁……
缨红说,最近你不要来了。井队事情多,你身为队长,应该把心思多放在工作上。
“说什么话呢,我不在,你怎么办?”
“我的生活不用你管!”缨红抢过他手中的火棍,顾自撩起一阵火星,“你走吧。”
国强不知缨红从哪里来的气,脸说翻就翻了。但缨红让走,他不得不走。国强走到一半,回头大声喊,“我还能来吗?”
缨红没有回答。
国强这一走,很久没再来。期间,汽车来过几趟。这些日子,油井似乎开了窍,液量很足。没几天就要爆罐。老杨装罐时,总会给缨红带些东西来,比如咸鸭蛋、方便面。而指导员杨梅带来的东西则不同,她带给缨红卫生巾、毛线和书信。缨红再没有给蕙兰写过信。她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些什么。大概,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老杨的罐车载满了原油,即将离去时,调回了头。他下车说,“几天前,有个姑娘说是你同学,想来看看你。”
“是蕙兰?!”缨红隐隐觉得海上的暴风雨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