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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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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红的荧光海》连载

第四章

绝望是一种罪过吗?当然不是。

缨红想,任何时候都不该绝望。即便粮食即将被她和老鼠们消耗殆尽。米桶和面桶都快见了底,还有地上散落的一些米粒,是留给老海的。断粮,是个棘手的问题,与风月、与诗歌都无关。缨红必须想办法解决。此时,自己像是被人遗忘在角落的一块石头,寂寞、孤独又无助;像出海航行的老人,孤立无援又坚韧不拔。为什么要别人帮助呢?老人在与海的搏斗中,不也是孤身奋战吗?更何况,缨红并非孤独的一个人,她还有老海。

海风越来越冷了,预示着冬天即将到来。

现在不是去想缺少什么的时候,该想一想凭现有的东西你能做什么。

——海明威《老人与海》

缨红必须学会自救。她首先想到的是最近的盐场。说近也有五十多公里的脚程。在清晨日出之后,天气慢慢变暖。缨红准备好一路的淡水和一把干粮,用仅余的半盆洗脸水又洗了一遍脸,用梳子梳理了干涩的头发,挽起长辫子。接连到访的秋雨,让进海路变得泥泞不堪。缨红刚上路,她却打起了鼓——万一他们不帮忙?或者要求什么呢?缨红有些害怕了,刚刚大胆迈开的步子,突然又放慢了下来。几只海鸟落在路旁的水洼里,旁若无人地啃噬一只搁浅的海鱼。莫非它们也等着吃我的尸骨吗?缨红做着鬼脸,想要吓走那些可恶的鸟儿。谁知它们不为所动,依旧啃着死鱼,甘之如饴。

路的尽头隐约传来呼喊声,缨红望去,看到一条影子在日光的揉搓下,飘忽不定,却渐渐清晰。

老杨来了,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到她身边。缨红迎着他去,像是看到了希望。“油罐车在进井的路上……趴窝了”半身沾满泥巴的他上气不接下气,没说一个字似乎都用尽了力气,“给你……带的……带的补给也……也带不过来了。”老杨从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有白色的米和红色的西红柿。“我能带的……只有这么多了,海边淡水少,你可以……你可以取了原油烧海水,升腾的蒸馏水是可以喝的。西红柿,多少补充些维生素,免得上了肝火。”

缨红看了看脚边的老海想,大概这些口粮足够老海的,给人吃,实在是少太多了。缨红还是接了过来。老杨转身要走时,缨红叫住了他,“杨师傅,你什么时候再来?”

老杨愣了一下,“也许几天后吧。”

老杨在紫烟中陷入回忆。那天油罐车真的趴窝了。一连几天的秋雨把进海路冲开了一个豁口。我让杨梅留在了车里,带着尽可能多的粮食和西红柿给她。临走时,她却问杨梅姐是否安好。多么单纯的孩子啊,可惜啊。我也从没问过她有什么家人,有什么牵挂,又是什么让她守在孤独的神仙沟,寸步不离。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我在每个单井拉油的路途里消耗着无聊的工作,直到几天后派去维修进海路的挖掘机司机告诉我,进海路已经修好了,但维修的却不是他。

那会是谁呢?难道是她?不可能,趴窝的豁口距离那里至少三十公里,再加上泥泞的道路,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到?但后来我终于相信,那个瘦小的身体里隐藏着巨大的能量。

老杨转身离去时,缨红也转身走向小屋。但很快,她扛起小屋外的铁锨重又踏进泥泞的进海路,老海跟在她身后。红柳在秋风里越发的坚韧,几下铁锨铲去,仍旧断不掉根。缨红便再加几下,直到断了些许根茎,附近的红柳铲了不少。她便抱着红柳扔进豁口,再趴到路边的水沟边,一下一下挖出沙土,掩埋在那些红柳之上。

从午后到傍晚,又从傍晚到清晨……两夜一天,两人多深的沟壑被填满。缨红稚嫩的双手磨破了一层又一层血泡,就连铁锨把上也沾满了血渍。老海跟在身后,啃着被翻腾出来的沙土里藏着的红柳根。那些根是甜的,渗着一些白色的汁液。缨红也拔出一些放在嘴里嚼着,甜里带些苦涩,却温润了喉咙。片刻休息之后,她挽起脖上的发髻,重新忙碌……

遥远的是缨红与该来的补给。那一次的努力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她不得不回到小屋,蜷缩起身体,孤零零一个人用睡眠缓解全身的酸痛。但那一场梦做得很开心。缨红醒来时,老海就趴在面前,翘着小鼻子闻闻这里、闻闻那里。缨红的脸庞泛起略显苍白的笑容。那种苍白源于营养缺乏,更源于孤独。

她打消了清晨洗脸的念头。在这里,没有人会看到一个人不洗脸的女人,因为根本没有人来看这里有没有人。不洗的脸越来越接近海的样子。他从海边捡起一张渔网,抽出细丝,把柳条砍成鱼竿,开始了“老人”那样的生活。

鱼,是海洋对人的最好馈赠。

缨红坐在海边,落了钩,静静等待收获。起先只是狗肛这样的小鱼,后来又有寨花、青条……但毕竟秋天已末,鱼越来越少。缨红每天的收成也只有几条而已。她在小屋外升起一堆火,在里面填些原油,活力旺盛,烧开一锅海水和鱼,肉鲜汤美。她和老海饱饱吃了一顿。夜间,她们守在海堤上,仰望着海天之间繁星点点。缨红说老人在与海搏斗的时候,一定无暇顾及头顶的美丽。那是他一生的遗憾吧,但他心存的坚强一定是最闪耀的星星。海明威去世后,人们记住了那片海和那个故事,那个与孤独抗争的斗士。那些星星不会说话,却会交流,它们眨着眼睛跟不远的兄弟们打着招呼,也许它们也在问我,这片海的鱼味道如何。

缨红抬头望见星星。她惊奇地发现,那片跨越天际的星云里藏着一只浩瀚的鲸鱼。风声乍起,遨游的巨鲸跃出海面,吞噬着一片片繁星。也许连它都不知道,自己本就是透明的,每一次吞噬只会让海天之间荡起层层波浪,星星更加闪耀,天空更加湛蓝。

缨红似乎重又回到了诗意的海里,像那条鱼,自由自在。它期待着一场不期而遇的交流,在海上,或者在海边。

缨红在后来给家人的信中写到一些场景,却没有写到另一些场景。弟弟妹妹知道了浩瀚星云中遨游的大白鲸,知道海水煮熟的美味海鱼,知道了蓝蓝的天和蓝蓝的海,却不知道那些缨红未曾让他们知道的故事:譬如饥饿、孤独、坚守和寂寞。

当一个人孤独时,常常会喜欢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或者某一件事情上。而缨红此时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了那座昼夜不停的油井上。除了嗡鸣的电动机,它通体都是锈迹斑斑,像一把久未舔舐干草又不甘迟钝的大铡刀,忽而抡圆了身子冲上顶点,忽而叹息了一声坠入低谷,最好看是它的攀爬,一步步的倔强不屈,几乎拧断了脖子,挣扎着扯出巨大的吱嘎声,老迈却不服输。无论日升月落,它仍旧抵抗着岁月做着一轮又一轮的回转、一轮又一轮的昼夜不舍。很多时候,缨红一个人看它时,就把它看做是海边的一棵树,是这万里海岸的精灵之王。是的,一定没错。它的根扎在千米之下,甚至打穿了海床,在大陆架上凿穿了的窟窿中,吸取地球的汁液。又像夏日的蝉,探入长长的喙,吸食树木的精华。

可有时候,缨红又想,它会不会停呢?断电?泵卡?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至少这样的情况下,缨红可以有理由见到其他人。可是真要是那样,不就跟自己的岗位职责相悖了吗?缨红摇摇头,努力阻止自己去想那些坏事。她该做的,而且必须做的,只能是守好它。

几天后,缨红问老杨要了蓝漆,上上下下把油井刷成了蓝色,与大海和天空一样。几天后,当老杨再来时,缨红没有等来想要的表扬,而是劈头盖脸的训斥。“油井该有统一的颜色吧?你该提前问问领导。不过这蓝还真是不错。”

“哪个领导?”

“杨梅。就是接你来这里的那个劳资干事。”

“她不是在厂机关吗?”

下来了。老杨说这话时,叹了口气,一道水汽冲出来,在冰冷的油罐出油阀门上结上了又一层霜。“一撸到底。”

杨梅确实下来了,但不是被撸,是主动申请下基层。自打缨红的事情之后,她便打了申请。为什么来这?杨梅说,唯有如此才能多少做些心安的事儿。

老杨掏出一封信递给缨红:杨梅写给你的信。还嘱咐我给你带了新的被褥、毛巾和日常用品。都是杨梅自己掏钱买的。

缨红在深夜的海浪伴奏下打开了那封信。

信中写道:

敬爱的缨红:

您好!不久前,我曾目睹你的父亲送你到海边。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你并未在意,我也在离去的大巴上哭成了泪人。但我想说的并不止这些。人的一生,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等着去经历。海边,并不止是孤独和寂寞,还有浩瀚和无穷。

人生总会有低谷。但走出低谷去寻找阳光,都是身披霞光的人。愿你在海边的一切都好,顺祝安康。

杨梅

她抚着柔软的被褥,心里有阵暖暖的感觉。

只有杨梅知道,她未尽的话语中藏着一份愧疚,藏着一份自责。这种自责最终化为对缨红的关爱,却不足以给予她更多的温暖。

不知不觉,缨红已经在这个狭小的孤岛中待了三个月。尽管每次巡井的动作麻利,尽管每次都小心翼翼,尽管每次都尽量不触碰那些黑色的油泥,但缨红毕竟只是一名采油工。时间久了,她的红工衣上多多少少地画上了些黑亮的油泥。她有肥皂,有生活余下的清水,有伸手即可触摸的温暖阳光,但却没有去洗那些工服。缨红觉得那黑色是工业脉动在自己身上的擦痕,在岗位的坚守里画出的美丽弧线,每一道都是。她无意去破坏其中的美丽,只是默默地接受它们,甚至是在夜深之时,试图解码那千百米下的生灵给自己传来的讯号。

缨红期待的相遇在第二年的夏天到来。在这之前,缨红每天只做一件事——采集鹅卵石。为了什么呢?她仔细挑选那些圆润的、没有棱角的鹅卵石,一一堆砌在油井旁,一直往里,再往里,再往里,沿着进海路铺过去。缨红说她铺的不是路,是期待,对来访的期待。

海边的宁静被这群汉子打破了。

神仙沟依然沉睡在清晨梦中,流淌着细细的水从寻不见的泉眼涌出,流向这里那里。即将逝去的破晓,宿醉未归。倏然,一群大麻鹣从茂密的芦苇丛中飞出,肆无忌惮地散落在河床上,寻找那些睡不醒的虫儿。

远处芦苇荡里有一股涌动,渐近。鸟儿忙碌觅食,并不在意那些陌生的人类或是其他。熟悉的号子响起:“唱起歌呀嘛吼嘿,直起腰呀嘛吼嘿,拉起架子吗吼嘿,投新井呀嘛吼嘿,弟兄们呀嘛吼嘿,卖力气呀嘛吼嘿,小娘们呀嘛等着,呀嘛呀呼嘿嘿……哈哈”这样爽朗的歌声,穿过芦苇荡、越过河两岸,惊起了嘈杂的大麻鹣,闹醒了脚下小青蛙。矛头绳深陷在黝黑的脊背,芦苇荡下的泥土裹紧每一只试图趟平沼泽地的赤脚,那些芦苇更是肆虐地割伤汉子们的手臂、胸膛或是脊梁。他们来不及挠痒,鳖足了力气,再次把绳子套在磨破了的肩头,沉下身,喊着:来啊!身后汉子们异口同声地附和来。那吼声也吵醒了身后的架子车,慵懒地一步步挪起来,芦苇荡再次将众人的脚印淹没……

稍事休息,有人掏出怀间的军用水壶,仰天而饮却一滴未得。无奈,伙计们就四下散开来就近找了些水坑,润润干渴的喉咙,那脏水倒进肚子里,哪里还管里面有没有沙子,哪里还管有没有蝌蚪。国强的余光瞥见一片血红,是肩膀上矛头绳勒出的伤痕渗了血,其间夹杂着一些黄色的绳丝,几根丝被血凝在了伤口外。国强伸出两根指头拣去伤疤上的绳丝,不疼,有点麻。灰色的大麻鹣也凑过来蹲在井架上,啾啾叫着,想要给油鬼子们唱一曲解乏?可这也太难听了!国强搂起身后一滩烂泥扔向它们,却在空中散了花。他吼了一声,揪下些芦苇遮蔽受伤的肩,再次背起绳套。国强起了个头:“汉子们呀嘛吼嘿……加油啊呀嘛吼嘿……”架子车迟缓地前行……夏天的清晨就是这么短。还没等国强适应那一早少有的凉意,太阳又坐在了东山脚,吐出火舌信子,辣辣地舔舐油鬼子们肩上一道道伤痕,把个汉子们的脊背烘得通红透亮。到了,就快到了!国强心里嘀咕着,相信身后的人也这么想。两米,一米,架子车的后轮已经越上了河床。就剩最后一下,兄弟们顶住一口气啊!……肩上的绳套像被谁突然解了,众人毫无防备,忽的趴向前。原本在河床上嬉闹的大麻鹣们,扑棱棱飞起一片。累倒了的,谁也不愿起来,倒在肥油般肉嘟嘟的河床上,油光的肚皮一起一伏着。眼看新井井口就在眼前,国强擦去额头豆大的汗珠,哽噎了干涸的嗓子眼儿,再次吼起来……

那是缨红第一次见到国强。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叫国强。他也不知道对岸的她叫个啥。只是在疲惫的汗水遮盖眼帘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她,水的对岸,模糊中的一片缨红,像个梦,那么不真实。

可缨红看他却是那么的真实,真实的声音、真实的脊梁,还有真实的疲惫。就在日出褪去绯红的一瞬间,缨红躲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这份意外的收获。是情窦初开的向往男人?还是最原始的欲望迷惑呢?缨红不知道,只觉得心中有一只兔子乱跳着,跳得心慌。或者唯有转身离去,才能得到解脱。可真起身,又舍不得离去。浩瀚的芦苇荡里,她难得找到视野的坐标,此时真的就这么放弃它吗?想想,缨红还是羞赧地收起油桶,捡起身边一块鹅卵石离开了对岸。

国强看到她,彼岸的一个背影,红彤彤,模糊不清,像一阵青烟,又像清朝官吏头上那一宗飘荡的红。他们也看到了,惊讶道:“女人!神仙沟终于来了女人,还是工人!”

这让缨红有些害怕。曾经她以为这片海只属于自己,不该有任何其他人的出现。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那些打破天地之间宁静的,都是些冰冷的黢黑铁塔,带着轰鸣的噪声,让人彻夜难眠。

直到国强敲开她的门时,缨红仍旧是胆怯的。她几乎不会说话了,就连起码的招呼也不知该怎么打,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张开嘴又咽下了话语。那时候,缨红蹲在小屋的屋顶上,手抱信号锅的大锅盖,瞄准不远处的庞大井架。

“……”国强起先是愣住的,没有说话,上下打量着她,当尴尬过后,他方才开口,“那里有什么?”

缨红红着脸,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赶忙从屋顶跳下来,钻进小屋里。

夏天,刚刚从海边洗干净上身的国强光着膀子,溜达着就到了单井旁的小屋,由此遇见了缨红,看到了她焦黄的脸,明显是缺乏营养的后果。国强思绪里拈不出她的影子,就那么影影绰绰地飘着,像这耳边的海风,无穷无尽。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海边。天哪,面对湛蓝的海,为什么会有如此邪念?突然厌恶自己,抱着双肩,沿着土路往井队返回。

晚间,小食堂里热气蒸腾。汉子们光着脊梁捧着饭盆狼吞虎咽。

“我今天上架子,往远处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那人嬉笑着,“一口单井!”

“切,那又怎样呢?”

“还有一个采油女工!”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愣愣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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