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人吗?
她朝着大海呼叫。
没有回答。
有人吗?
她朝着盐滩呐喊。
没有回答。
有人吗?
她朝着蓝天撕心裂肺地喊。
依然没有回答。
没有人的世界,能做什么?缨红在那些日子里充满了迷茫和愁怨。她脑海里无数遍重演与父亲诀别时的泪目。是亲生的父亲亲手将自己丢在这荒芜的野地,她该不该恨他呢?不,缨红告诫自己,重新回归善良的轨迹,更多地为他人着想。她告诉自己,父亲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无论世间有多少悲苦,都是此生最好的安排。她走出板房,重又站在蓝天下。
你在吗?
她朝大海呼叫。
回音浩荡:你在吗?
你在吗?
她朝盐滩呐喊。
回音淼淼:你在吗?
你在吗?
她朝蓝天昂首高歌。
蓝天问她,你在吗?
你看,你想要的大海、蓝天和盐滩,都在。你还要什么呢?
还记得中学时男孩子们嘴里常常念叨的海子的诗吗?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们看,距离幸福我也只差一个春天。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缨红手中捧着一本《老人与海》,那是最后一个学期三好学生的奖品。班主任说这一生无论做任何事,都要记住: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
他是独自在小船上钓鱼的老人。八十四天里,他一无所获。
——海明威《老人与海》
除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微薄工资,此时的缨红几乎是一无所有的。她守着这片海,还有伸进海里的油井,昼夜不舍。海风轻轻,抚动她的头发;海浪轻轻,触摸她的脚丫。温暖、和煦,却不发一言,这是一片属于她的海,而她是一个属于海的女儿。
那本《老人与海》一度被弟弟要去,看了许多遍。缨红能够感受到那个瘦弱黝黑的小男孩弱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对知识极其强大的渴求。起先,那本书只是一本书。但三个月后,它周身爬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有感悟,有诠注,还有挣扎中的破碎。那是弟弟的心路之印,是一个走过别人伟大时光的感叹。临走前的那天晚上,缨红把那本书要来,问弟弟是否还要看。弟弟手里捧着一本《基督山伯爵》摇摇头,说,“姐,你给的新书够我看很久很久。”缨红带着它,踏上东去行程。
书上的海并不是缨红眼前的样子,而眼前的海也远不是缨红在书上看到的样子。不只是那些大麻鹣,还有美丽的丹顶鹤、大鸨、灰鹤等等,当然还有残忍嗜血的伯劳。
伯劳的残忍与它温文尔雅的外表大相径庭。
夕阳下的秋日,抽油机的游梁上挂着一只青蛙的尸体。湿地里,这样的场景曾经吓坏了初到的缨红。是谁搞得恶作剧?好奇心驱使她去探索尸体的始作俑者。时间久了,缨红发现不仅是抽油机,几公里外的神仙沟的树杈上挂的不只是青蛙,还有老鼠,甚至是蛇,不一而足。
缨红决定选择好天气蹲守在那些尸体的附近看个究竟。那天,巴掌大的小鸟飞过她身边,黑芝麻大小的眼睛亮晶晶瞟她一眼,旁若无人地踩到水面的残枝上寻觅食物。它身材短小,甚至有些像发福的小胖子,但动作却极其敏捷,总会在残枝即将沉没的瞬间,跃起再跳到另一根残枝上。水面是便于观察的,可以近距离寻找食物,一旦它们靠近……但缨红没想到它便是那个残忍的杀手。那个肚皮挂着V字红线的小家伙以极其快速准确地一啄,精准打击在探出水面的蛇头之上。眩晕令猎物失去了方向感,还未等清醒,伯劳又给予沉重一击。但这一击却不致命,只是令它更加眩晕。伯劳没有想快速解决战斗,甚至极其偏执地喜爱这种虐待的快感。它一次次啄伤蛇头,直到它烂成一块泥。伯劳终于觉得乏味,叼着战利品来到附近的枯枝上,把蛇挂在枝头的蒺藜之上。半死的蛇此时仍有知觉,蜷缩着身体颤抖在风中。伯劳熟视无睹地观望四周,唱起了歌,咕咕……咕咕……这是胜利者对领地的宣誓吗?还是凶猛地猎食者对生灵的蔑视?缨红看完了这一切,毛骨悚然。当然,神仙沟的奇特绝不止于此。这片新生的土地拥有海洋的咸,更有土壤的酸,在远离城市的荒凉下,成为鸟儿、虫儿,还有芦苇、红柳的天堂。
当然,你必须小心那些疯狂的蚊蝇。
夏日,湿地和芦苇成为蚊蝇滋生的良好环境。孑孓依靠温水的滋养大量繁殖,待到天气极热时,那些蚊蝇铺天盖地而来。老汉在临走之前为小屋打上了门帘。即便如此,掀开门帘的瞬间,也是极其恐怖的一刹那。那些苍蝇聚成黑风,呼啦啦飞来,身无旁骛地钻进门帘,肆虐小屋里的一切。它们落在米缸米缸上,落在书桌上,落在刚刚做好的馒头上。一挥手,它们便散去,一回头它们又重新回来。如果此时你正端着馒头吃咸菜,没等吃第二口,刚刚啃去的半月缺口上便布满了黑压压的一片苍蝇。起初,缨红一见到那一大团黑风,恶心地浑身发麻,甚至尖叫,进而抵消了食欲。后来,缨红发现尖叫是没有用的,它们会抱团嘲笑你,嘲笑这个胆小鬼,嘲笑这个胆小而饿着肚子的小丫头。时间久了,她逼着自己对这些熟视无睹,又或者干脆离开小屋,开开心心地走出几公里,离开孤岛,离开神八井,到更广袤的神仙沟去寻找美好。
神仙沟没有神仙,缨红就是神仙。她守望的是新中国最年轻的一片土地。春天,久违的鸟儿重又回归北方,芦苇和红柳在秋日装扮出最炫美的红地毯。像端庄的新娘那样,黄河踏着红毯蜿蜒入海,温润奢华。此时,缨红便是唯一见证美好的人。她远远地站在海天之间,看鱼翔浅底,看天高鸟飞,看万物生灵在这浩瀚的黄河口繁衍生息。风拂动她的长发,吐息大自然的灵气。
当一片空白时,总有回忆袭来,填满整个生活。缨红依靠这些旧事的甜蜜过着孤单的日子。她会想起弟弟妹妹的一点一滴,母亲上地干活时,缨红便是半个妈,伺候他们吃喝,还要带着他们上学。但她从来不觉得苦。午饭后,弟弟妹妹跨在她腿上,一边一个,缨红颠着腿,哼着儿歌,教他们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弟弟便跟着唱“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那画面至今甜蜜,以致于黏在了十几年前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如今,一个人的时候,缨红便把这情节掏出来,捧在手心,一点点回味,整个海天便装满了糖。
但是这种坚韧的诗情很快就被一只老鼠打破了。
老鼠在缨红初到的第一天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它卧在老汉原有的那张床上,呲着满嘴的小尖牙,肚子一鼓一鼓地发出嗯嗯声,宣示着领地的主权。对这个海边小屋新来的主人,它说不。
缨红只是身子一颤,定定地看了几秒钟,旋即笑了起来,“嘿,多可爱的小家伙!”老鼠呲着牙,尽量装得更可怕些。这还不够,它就扎起了毛,一根根竖起。可在缨红看来,那是恐惧化成的发胶,沾染了毛发令它根根直立。它颤抖着,继续嗯嗯发声。直到那只温暖的手指触到它的脊背,瞬间关掉了某个开关。老鼠不再叫了,仰头温顺地看着新主人。是的,只是一瞬间,这小家伙便被驯服了。缨红转过身跨过半步打开米箱,取了几粒米放在手心。
摊开的掌心挪到小老鼠的面前,为它送上一餐不算太丰盛的晚宴。它迟疑了,毕竟面前这个庞然大物依旧是陌生的,即便她身体里映射出温暖。但依然不能掉以轻心,一切温柔的表面都窝藏着祸心。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啊。想起曾几何时老汉用尽了方法迫害自己,它不得不忍住了饥饿,略带遗憾地离开那里。
直到有一天,缨红真的把米粒洒在了米箱旁。
缨红在海边有了第一个朋友:一只灰色小老鼠。她给他起了名字叫老海。老海确实很老了,老汉待在海边的大半年之前,老海出生在那只铝合金的面桶里。从那之后,老海成为母亲遗忘的那只小可怜,成日与老汉斗智斗勇地过着贫瘠的鼠生活。直到缨红出现,一切都变了。缨红跳进干涸的水沟,挖来了一些泥沙,在小屋的门口堆砌了一个小窝。她邀请老海住进去,用贝壳为它筑起一道篱笆,“院子”外那棵红柳便是“老鼠村头”的一棵“大槐树”,遮荫纳凉。缨红会带着老海看日出,又带着老海去看日落。刺眼的日光会伤害视网膜,缨红便选择转过头,背对阳光,望着自己的影子,体会她和老海的存在。而同样拉长影子的,还有那台不舍昼夜的抽油机。
缨红和老海的关系也并非一直很好。只一次,让这两个生物的深厚友谊产生了裂痕。那一天,缨红发现书桌上的那本《老人与海》被啃了几页,残破更加严重了。这让缨红心痛不已。若是这些小邻居偷吃些米啊面啊,倒还不要紧。为什么非要啃我的书呢?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必须给他们教训。
为什么总要欺负我?为什么逆来顺受总是我?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你必须振作起来,至少把一件小事做好吧?否则你连心爱的一本书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守护一片海呢?
缨红大着胆子,颤巍巍举起大扫帚,一把拍过去。老海被打中,吱地一声蹿到床脚下,痴痴地望着她。那一瞬间,一片黑暗笼罩过来,鼠弟一定是惊恐万分的,那些竹条打在身上烙铁一样灼伤它。它根本不敢相信那么一个弱女子体内竟装着那么一个嗜血的魂。
半分钟,目光的对峙。
小家伙带着伤隐匿而去。缨红也失落起来,对刚刚动手打了自己朋友感到羞愧难当。
第二天,缨红照旧拣出几粒米摆在米缸的旁边,直等到老海出窝。缨红说对不起,但请不要再伤害我的书。
那本书对于缨红究竟有多重要,谁也不知道。老人与海搏斗的故事,她看了百遍千遍万遍,似乎一直在寻找某种精神,是什么呢?缨红说不出来,就想小屋前的那口油井一样,只知道磕头抬头再磕头再抬头,磕头是叩问地,抬头是仰望天,叩问地什么呢?又仰望天什么呢?缨红努力在心中寻找答案,直到夕阳落下,直到繁星灿灿。抽油机依旧轰鸣,像古老的海的哭声。
准确地说,那是一台游梁式抽油机。两个半月形巨大钢件一前一后,尾部驱动的曲柄不停上下旋转,由此带来的动力带着光杆上上下下。银色的光杆下是一根胳膊粗细的管线,沿着地面拐几个弯,爬上小屋后的一台油罐里。老杨告诉她,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等那油罐差不多满了的时候,他便会再来。而抽油机的另一头是轰鸣作响的电动机。它和小屋的电线连成一体,没入土地里的那根线指向遥远的进井路。缨红大概明白了这样一个周期:等到油罐灌满,电线方向便会驶来那辆熟悉的油罐车。油罐车会带走油井生产的油,也会带来她生活的必需品。
秋雨来的时候,土路便化成了一道黄泥流,浑浊的眼泪由路肩一直流入两侧的沟里。那些眼泪真多啊,一阵高过一阵,直到把干涸的水沟填满了冰凉的泪。缨红想,这大概就是海边的秋天了吧?灰蒙蒙的雨把一切颜色遮去,又模糊了天水之界。原本清晰的,竟然模糊起来。秋啊,你来这地方能收获什么呢?这里的盐碱地寸草不生,这里的鸟儿早已迁徙,这里的海都被你吹得瑟瑟有声。你还来收获什么呢?
秋雨过后,狂风吹去乌云,海边的夕阳无遮无拦。在远方,缨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屋和油井一同融进金黄的太阳里。那阳光太刺眼,她只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挪开自己的视线。闭上眼,那灼热在眼睛里打下了烙印,火红的是油井和小屋,暗黑的是太阳。缨红闭上眼笑了,像是收获了一种非语言的表达。
清晨,缨红爬上梯子,察看油罐,黑黝黝的热油几乎要涌出来了。她走到抽油机后,关掉了电动机。看来,油罐车来的日子不远了。
然而几天过去了,油罐车却没有来。缨红等来的是,一种绝望。似乎她和停摆的油井一样,被人遗忘在了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