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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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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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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樱坪》连载

第一章

 

 

1、

    连阴十来天,猛然放晴。朝雾散后,气温跳升。阳光房里花花草草抖擞了精神。

钱秀英喊:“丹丹,来看啊快来看啊,兰草打苞了!”

紫色的花苞从茎部蹿出一两寸,把人喜得吓一跳。

还在月半内呢。感觉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一些。

阳光房建在宽阔的走廊尽头。各色花草躲藏过冬,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赵丹丹跨坐在廊柱间条凳上,低了头,一门心思玩手游。另一间的条凳上,赵大寨背倚廊柱呼呼大睡。

钱秀英在赵丹丹脸上揪了一把,说:“妈妈跟你说话呢!”

赵丹丹不耐烦的样子,说:“跟我说上一两句话,你就感到特别荣幸,是吧?”

赵大寨挥一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赵大寨常年跑运输,将桃河水泥厂的水泥送往江西修水、铜鼓,湖南岳阳、平江。

核载八吨的大卡车,实载二十八吨。昼伏夜行,相机而动,自然养成离开驾驶室便能酣睡的良好习惯。

看看赵大寨额头晒出一层细密的油汗,钱秀英压低声音说:“你来,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赵丹丹不为所动。

钱秀英把嘴巴送到赵丹丹耳边,说:“赵永刚马上就要来了——要来我们家吃午饭了!”

“谁说的?”赵丹丹皱起眉头,说,“你怎么知道的?”

钱秀英小得意,说:“不是你说的吗?昨天晚上你就说了,你想吃红烧鲶鱼,想喝鸡汤!”

“你看你,害得我掉下来了!”赵丹丹很生气。她在玩一种跳一跳的手游。

赵丹丹生气地站起。她冲钱秀英想说些什么,却瞠目结舌,结果胀得满脸通红。

连鼻头都红了。

连耳根都红了。

连脖子都红了。

生动、明亮、纯净的红。

赵大寨轻启眼帘,微微睁成一道芭茅缝。在心里轻轻说:“小丫头情窦开了!”

赵丹丹读初三。满打满算,只有四个月就要中考。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压力。

当然,父母并没给孩子任何压力。

赵丹丹跟钱秀英打了个招呼:“我出去转转啊!”

钱秀英笑笑,“啊”了一声,算是回应。

自言自语:“显然心不在焉了!显然坐不住了!”

回想去年“十一”,国庆长假,赵丹丹回家第一次见到赵永刚的情景。

钱秀英介绍说:“这是新来的村官,住在我们家里——他叫赵永刚!”

“你也配姓赵?”

赵丹丹脱口而出。但她紧绷了脸,把嘴巴抿得铁紧,并东张西望,似乎也在寻找说出这句名言的人。

赵永刚含了腰,搓着双手,腼腆地笑。

钱秀英想起就笑。

看着赵丹丹蹦蹦跳跳跑出院子大门,钱秀英笑了。

笑得意味深长。

 

赵永刚肩背手提三个大包,慢慢挪到桃花河南岸荆竹爆渡口,累出的一身细汗即刻悉数收了。

临近正午,轮渡在北岸康桥码头横了起来。

赵永刚点上一支烟。

正是拜年窜门,喝酒打牌的季节,船老大的这顿午饭会持续多久呢?

突然跳出另一疑问:眼前这条河,原本叫隽水,为什么在野樱坪地段,改名桃花河了呢?

又想:桃河县是不是因此得名?

掏出手机,准备百度,就听到有人高喊:“老——赵——,新——年——好!”

河心划来一艘小网船(小渔船)——这是春节期间难得一见的景象,却被无意忽略。

赵大乐站在船头挥手:“新——年——好!”

赵永刚心头一热,赶忙挥手回应:“新年好!新年好!新年好!”

赵大乐,赵大寨的亲弟弟,高大魁梧的一条汉子。喜欢打渔(网鱼、钓鱼、电鱼)、打铳(狩猎)、睡懒觉。三十好几了,似乎有过一段婚姻。目前伴母亲菊香老人生活。

赵大乐将船趋近,跳上岸。俩人热热乎乎握手、敬烟,好一阵手忙脚乱:双手紧握,抖了又抖;抽出一只手掏烟,发现对方也在掏烟;连忙松了握着的手,取烟递去,对方已经将烟递来。

俩人呵呵笑。取了对方的烟叼住。

赵永刚说:“还没过月半,你就发行了——人勤春来早啊!”

“人勤春来早个屁啊!过年费早输光了,拿什么玩啊?还欠着丹丹一个红包呢!”赵大乐说,“桃花河酒店初六就开张了,让我给他们取些鱼——现在河里没船,可以随意下网,随时收网。你还别说,尽是些好鱼!”

赵大乐说:“你们今年发行也早啊,听说初七就上班了。”

赵永刚应道:“是啊。初六我就到桃河了。”

大年初七,新年第一个工作日,省委召开了全省三级干部大会。赵永刚们在县委党校参加精准扶贫培训,集中收看了大会实况,感觉全省上下擂鼓雷动。

上了赵大乐的小网船,站立不稳。小船剧烈摇晃。感觉要被泼出去。

赵大乐笑。说:“头一回乘这么小的船吧?我还有一艘更小的船,哑铃状,叫甲鱼船,又叫脚盆船。”

按照赵大乐的指导,赵永刚岔开两腿,背靠船篷,放松——然而无法放松。于是,反了双手,紧扣船篷的边沿。

赵大乐说:“刚刚取了好多鱼,你看看,有翘嘴,有鱤鱼,有鳜鱼……”

赵永刚勉强笑笑,摇摇头。

赵大乐一手夹烟,一手摇桨。

超级酷,超级帅。

赵永刚闭上眼睛。

他在倾听桨声。

桨声欸乃。

欸乃一声山水绿。

 

赵丹丹赶到康桥,赵永刚已经康桥渡口登岸。

两手各提一个大包,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包。

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的样子。

赵丹丹要责问他:你为什么今天才来?!

一路上,这个念头都在心头滚动。

一定要责问!

一定要!

赵大乐提着一袋鱼,大步跟上。从赵永刚手中接过一个大包。两人并肩走。就听见赵大乐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赵大乐说:“何止野樱坪地段?我们整个葛仙山村的河段,都叫桃花河!隽水在县城东边拐了一个胳膊肘子弯,你知道吧?从拐弯处的浪口开始,从东往西流。流到洪下鳜鱼池,进入赤壁。从浪口到鳜鱼池,十几二三十公里,都叫桃花河——历朝历代,自古以来都叫桃花河!”

赵大乐说:“我可不是瞎说呢,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呢。老赵,我们《赵氏宗谱》写得清清楚楚!”

赵永刚问:“桃河县的县名就是取自这条桃花河?”

“可想而知!”赵大乐摇头晃脑,得意非凡,“可想而知啊!”

赵丹丹喊:“永刚哥——”

赵永刚随口问:“你怎么在这儿?”

赵丹丹委屈极了。鼻根一酸,眼泪几乎流出来了。

烂熟于心的责问早忘了。她只想说:我明天就要上学了。但却强忍了。

很坚强的样子,用了生硬的口吻,说:“我在这里看大水!”

源自葛仙山脚下的听泉港经康桥汇入桃花河。

赵永刚看看立于桥头石块上“康桥”两个红字,说:“这个桥名取得好!”

赵大乐问:“怎么个好?”

赵丹丹阻止赵永刚,说:“你别跟他说!”

又抢白赵大乐:“你又不读书,说了你也体会不到!”

伸手去取吊在赵永刚脖子上的大包。

原本是个背包,看似清闲地挂在脖子上,可不是一般的沉重。赵永刚弓了身子,低了头。赵丹丹却无法抱动。

赵丹丹说:“我后天就要上学了。”

又莫名其妙,说:“我头痛。”

赵永刚停下来,看着她。

赵丹丹摇摇头,说:“现在好。现在不痛。”

赵大乐嘿嘿笑,说:“头痛、肚子痛,是赖学的最好借口——真痛假痛别人不知道,检查还查不出来!”

康桥桥头东侧,有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听泉港前伸。

赵永刚说:“去年秋天,我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就想起《桃花源记》。‘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感觉陶渊明应该是来过这里的。”

“当然是来过了!”赵大乐说,“你这一说,我也觉得《桃花源记》写的就是我们野樱坪!”

赵大乐说:“葛洪就在我们这个山上筑坛炼丹,升天成仙的——我们这个山叫葛仙山,就是这么来的;我们这个村叫葛仙山村,也是这么来的。”

赵大乐说:“陶渊明是晋朝人,葛洪也是晋朝人。葛洪能来,陶渊明为什么就不能来呢?”

“叔叔,你真棒!”赵丹丹竖起大拇指,说,“你还知道有个晋朝!”

依山傍水的羊肠小道的尽头,便是廓然开朗的豁口:北靠葛仙山,东西两侧连绵的低山丘陵像张开的臂膀,怀抱着平坦、开阔、肥沃的野樱坪。

一道大堤将听泉港紧靠了山丘束缚起来。

以听泉港为界,西边的屋场边,有一块旱地,是长寿寺遗址,故称寺里;东边的屋场建在听泉庵遗址上,故称庵里。

站在大堤上,赵大乐比划着,说:“像不像你心目中的桃花源?像不像一只簸箕?”

“不能像簸箕的。”赵丹丹说,“奶奶说了,只能像一只撮箕!”

簸箕,把东西簸出去;撮箕,将东西撮进来。

细微的差别,微妙的心理。

赵永刚笑了。

靠近屋场,听泉港边四棵高大、古老的柳树遮掩着一座小巧、古老的石拱桥。

“老赵,这座石拱桥就是年底我一个人清理出来的!”赵大乐自豪地说,“当时的场景你是见过的——桥面、两岸的桥墩旁边,长满芭茅、杂木、柞刺,密密匝匝,藏得住老虎!藏得住一窝野猪!”

赵永刚说:“把听泉港两岸的杂木、芭茅都给清理了就更好了,一直到听泉。”

赵大乐说:“那个工作量挺大的,得跟大庆哥说说。”

赵大庆,葛仙山村第九村民小组,即野樱坪组组长。

“唉——大庆哥这个人,鼻涕糊糊,”赵大乐随即叹气,摇着头说,“说了也不一定管用啊。”

过了一道平板桥,望得见本色的木栅栏。突然鞭炮齐鸣,硝烟弥漫。赵大乐放慢脚步,退到赵永刚身后。赵丹丹则双手箍住赵永刚的胳膊,把个脸蛋整个地贴上去。

“怎么搞出这么隆重的欢迎仪式?”孙建勋出现在身后,哈哈大笑,说,“弄得我像是走红地毯,听二十八响礼炮!”

赵永刚、赵大乐齐齐转身:“孙书记,新年好!”

孙建勋,葛仙山村党支部书记。

赵丹丹撇撇嘴,说:“不是欢迎你,是欢迎我永刚哥!”

孙建勋哈哈笑起来,得意洋洋的样子,说:“可是,偏偏让我赶上了,怎么办呢?”

回头对赵大乐说:“你妈妈在家吧?给老人家拜年来了!”

 

 

 

 

2

    孙建勋整个的一个年过得极其不爽。感觉特别地累,特别地凄凉。

    一年比一年难。

    先不说钱。

    不是缺钱。根本就没钱。

    村里每年转移支付两万多一点,集中养老直接抽去百分之十一,三级党报党刊直接扣除一千五,到手就剩一万六了。

    去年年初,县委组织派遣精准扶贫驻村工作队。驻葛仙山村的是一家国企。年初说好给三万,那是县委发文明确的帮扶资金底线。年底兑现却缩水成八千,还顺带杀走一头一岁半的小黄牛。

    一个四百多户、两千余人的行政村,村干部标配四人。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方方面面的工作一样都不比人家少。

    基层党建、纪检监察、精准扶贫、文明创建、平安创建、信访维稳、安全生产、护林防火、改水改厕、垃圾治理、计划生育、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各路人马都在年终检查验收。

    尤其是代收“两金”(养老金、医保金),任务比当年取消的“三提五统”更重,也在年底结硬账、兑硬现。

    孙建勋带着村里三个小卒子东奔西走的时候,偶尔产生幻觉:是不是县委搞错了,把我们这些基干民兵当成正规部队了。

    除了公务,还有家务。

腊月二十,儿媳妇娟子生下二胎,是个女孩。

    问题就来了。

    孩子婚前,两家已经达成君子协定:第一胎,无论男女,归孙家,姓孙;第二胎,无论男女,归亲家,姓李。

    但是老伴老陈反悔了。孩子从产房出来她就抱着不松手。

    女亲家老周提议换换手。老陈很警惕,婉言谢绝了。老周适时提醒,轮到这个孩子应该姓李了。老陈居然抽抽搭搭哭起来。

    老陈说:“我这辈子就一男孩,呜呜。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女孩。呜呜。看见别人家的女孩,就想抱一抱,亲一亲。呜呜。总是亲也亲不够,抱也抱不够。呜呜。”

   老陈不停地呜呜叫,弄得亲家们发慌。男亲家老李尴尬了,女亲家老周不光尴尬,甚至腹中暗藏恼火。

   初一的儿子初二的郎,初三初四拜姑娘(姑娘,方言指姑妈)。

   亲家是“街上人”。大年初二,儿子、儿媳一家四口回县城娘家过年。老陈丧魂落魄一整天,茶饭不思。初三、初四,儿子把娘家的年拜完,初五又拖家带口回家,给孙家这边的叔、姑、舅、姨拜年。初六下午又要回城,因为初七全国收假,儿子孙青阳要上班了。

    老陈没同孙建勋商量,直接跟儿媳娟子说:“我也去——我给你们当月嫂!”

    自备粮草,挺身而出。硬是把自己弄成“街上人”。

所以,从大年初六下午开始,孙建勋只得关起房门过年。好在物资丰富,吃喝不愁。就当是闭关修炼吧。烦心的是三不时有人登门拜年。开不了门,就用电话联系。孙建勋只得装出满脸的幸福,说:“我在街上呢,带着小孙子一起过年呢。”来人如果是组长或生意人,还得搬出“八项规定”、“新时代、新风尚”等等让人听着格外生分的说法。听到左邻右舍的鞭炮声,他能想象人家儿孙绕膝、推杯把盏,因而倍觉凄凉。

闭关修炼期间,孙建勋把自己从政四十年的是非、功过、进退、得失、荣辱,细细梳理一遍。第五天,也就是正月十一,晚上,孙建勋得到一条石破天惊的密报:野樱坪的“街上人”要“政变”了!

所谓“街上人”,顾名思义,就是生活在城里的人。

户籍在葛仙山村的人口有二千二百三十,但常年留守的不到四百,且以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居多,要么年纪大,六十五岁以上;要么因病因残。九组野樱坪五十六户,祖孙三代、合家常住的仅赵大寨一户。

改革开放初期,背井离乡到城里谋生的人,大多已经做了爷爷奶奶。他们的子孙在城里生,城里长,已属货真价实的“街上人”。

这些“街上人”只在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才集中返乡。他们习惯坐而论道,喜欢评头论足。对村两委的工作,有的满意,有的不满意,还有的则是无所谓得很。

现在,他们不再局限于指指点点了。他们撸起袖子抢班夺权了!

孙建勋电话询问野樱坪组长赵大庆。

“我哪知道呢?”赵大庆像是酒未全醒,说,“我不知道哦——”

然后,小声嘀嘀咕咕,像是嘴里含着一坨痰。

尽管音量低,且含含糊糊,但是,孙建勋却听得分明。

赵大庆这样说:“多大一个事呢——早就不想搞了——谁想搞谁搞去——卵大一个事!”

孙建勋勃然大怒,左手手指敲敲打打,好像赵大庆就在他对面:“你糊涂啊你糊涂啊!我再三再四跟你们强调,党员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尤其是你们组长这一级的最基层领导干部,一定要讲政治!一定要讲政治!擅自聚众选举组长,无视党的领导,无法无天了!今天选得组长,明天就选得村长,后天呢,外后天呢?他们在搞政变,我告诉你!今年是什么年份?精准扶贫攻坚之年,村两委换届之年——他们要搅乱我们的步伐,他们在搞抢班夺权的预演!你居然等闲视之!你在开政治玩笑!”

吼叫半天,猛地把手机摔到沙发上。

点上一支烟,在客厅转了一圈,再坐下来。

孙建勋找到了突破口,心态平和了一些:找赵大寨,明天就去!

岂料第二天,出门撞见一个扫把星。

 

 

躺在床上,设想第二天可能出现的种种局面,像军事演习的沙盘推演一样,过过细细、反反复复推演到深夜。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孙建勋捡了几个现成的炸蛋卷、炸圆子,和着面条煮了,胡乱吃饱。从年货堆里找出一盒麻花、一瓶蜂蜜、一包干银鱼、一袋干百合,凑成“四色礼”,装进一只又大又厚的红色塑料袋中。打着饱嗝出门,望望大晴咣咣的天,心情大好。

晒场边的大柳树合抱粗的树干上,粘满铁灰色网格状的青苔。朝南向阳部分开始返绿。头顶上的细枝条上,生发米尖尖一样乳色的嫩芽。

孙建勋在树下作深呼吸,感受新鲜、自由的空气。就听到扫把星钱秀芝在喊:“孙书记——”

孙建勋脑壳一闷,心头暗暗叫苦。

这是一个有名的“聪明人”,也是一个有名的“垃圾人”!

钱秀芝,钱秀英的大姐,三组吴家庄人。男人叫吴益。育有二男一女,两头是男孩,中间是女孩。三个孩子均已成人:老大吴青山读大学,老二吴青云、老三吴青松在广州深圳打工。

钱秀芝跟三组吴家庄二十来户都结了仇。能把一潭清水搅得浑浊,搅得浪浪翻。

这个“聪明人”、“垃圾人”四出招摇,实在不合时宜:早上碰上,一天背时;正月碰上,一年背时。

喊出姓氏职务,后头还有一句话。孙建勋听得不甚清晰。

新年新岁的,按理应该是招呼新年好吧。

孙建勋回了一句:“新年好!新年好!”

赶紧侧了身,冲地上狠狠唾了一口口水,赶紧踏上一只脚,使劲搓了搓,然后挺身迎上去。他要将这个扫把星带来的霉气挡在自家大门之外,隔离得越远越好。

钱秀芝说:“我要吃低保!”

孙建勋不言语。还以为是“新年好”呢,原来是“吃低保”。他盯住钱秀芝的脸。这是一张蠢气弥漫,却又永远自鸣得意的脸。一家五个成年人,四个有收入,想吃低保?一幢小洋楼,一台“三马”(三个轮子的农运车),想吃低保?他在心头盘算:谁在背后教唆这个一向自作聪明的蠢货,新年新岁跑来扯皮闹事。

或者,另有目的?

“我要吃低保!”钱秀芝说,“人家能吃低保,我也要吃低保!”

她在“尖”着她的妹妹钱秀英。

钱秀英的婆婆菊香老人列入贫困户,属实,但没吃低保。

这事说来话长。孙建勋没兴趣跟她解释。

钱秀芝说:“我家男人摔断了腿,断成三截。脾脏也摔破了。已经花了十来万……”

这就是了。

钱秀芝虚晃一枪,目的在于补办医保——把办理日期提前到她家男人吴益出事时的三个月以前。

孙建勋说:“你家男人的腿,不是砸断的吗?还有脾脏,听说也是砸破的。”

当年修村级公路时,钱秀芝在吴家庄村口原有机耕路边自家旱地上,突击盖起六栋猪棚不像猪棚,鸡窝不像鸡窝的平顶房。

不落脚,直接在浮土上摆放水泥砖。水泥砖墙砌到一人搭一手高,开始扎钢筋倒平顶。六栋违章建筑,加起来三四百个平米。

路一定要修。拆迁、补偿,谈都不谈。

坚决不向歪风邪气低头、妥协。低头、妥协不是孙建勋的风格。

孙建勋召集吴家庄村民大会。会上,着重讲明了两个意思:一,村级公路一定要修,这是国家政策。葛仙山村与外界不搭界,公路网实际上是内部循环的局域网。每修一公里公路,国家补贴十万块。其他地方,每公里公路造价十八万,我们是二十二万。为什么会贵个四万呢?我们的砂、石、水泥都要通过轮渡转运。盘上盘下,萝卜盘成肉价钱。尽管贴进这么多钱,国家政策来了,我们还是修了。村级公路修到吴家庄村口,再往前延伸就不是村级公路了,是组级公路。组级公路是不享受这一次的国家政策的。可以修,也可以不修。条件具备了,你们再来找我,我保证把好事办好!二,现在公路修到村口,突然停了,不往前走了,这叫“断头路”。懂点儿风水学的都知道,“断头路”是带“煞气”的。这种“煞气”重得很!重得吓死个人!你在你家大门顶上挂个镜子是根本不起作用的。“断头路”正对房屋、村庄,风水学上有个专用术语:万箭穿心!

只字不提拆迁。

孙建勋讲话时候,用了眼角的余光瞟了瞟钱秀芝的苦瓜脸,心生快意。

公路自然往机耕路的另一侧拓展。钱秀芝种在路旁自家旱地里的违章建筑,猪不能养猪,鸡不能养鸡,变得毫无意义,成为笑谈。

年里下过一场大雪,压垮了其中一栋平顶房。钱秀芝的男人吴益拿了铁锹去铲雪,结果又压垮一栋,还被砖头砸破脾脏砸断腿。

但是,他们全家五人,没买一分钱的医保。

当初村干部吴冰清上门做工作。钱秀芝不光不买,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钱秀芝说:“你们干部收医保金,都有回扣吧,几个点呢?全村好几千人呢,你们几个村干部这回赚大发了!”

又说:“一个人一百八,我们全家五个人,一共九百。这样吧,医保金我们不买了,我们把回扣直接给你算了——你也挺辛苦的,跑了好几趟。不能白跑,是吧?”

吴冰清气得眼睛翻白。

现在,钱秀芝找上门来要医保。孙建勋觉得,可以替他的干部把这口恶气出了。

“哦,十来万啊。”孙建勋明知故问,“在县医院治的吗?医保那边可以报百分之八十五吧。”

“我们家没买医保。”钱秀芝说,“准备买的——想买没买上。”

“没买啊,怎么可能呢?”孙建勋装出惊讶的样子,又满脸的艳羡,说,“有钱人啊,可以硬扛啊——有钱好啊!”

钱秀芝说:“吴主任去我家,正好钱不趁手;等我把钱筹好。吴主任又不来了。”

“那就是吴冰清的责任了。”孙建勋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找吴冰清扯皮去,谁让他把你医保耽搁了?!”

“我没有责怪吴主任的意思。”钱秀芝说,“我去‘小学’找过吴主任了。他说,医保金交上去,三个月后才能生效。所以,找您老人家帮忙。”

村两委没有办公场所,一直在村级完小借屋躲雨——葛仙山小学是个教学点,六个年级七个孩子,闲置房屋一大片。

“这就不好办了。”孙建勋说,“临时抱佛脚,菩萨不同意,怎么政府也不同意呢?非要三个月!”

又说:“这样吧。你去打锣,我再帮你想办法!”

打锣,一种宣传方式。提锣游走、敲打、吆喝。以前,防火期间常用。

抓住一个典型,就要充分利用,发挥作用。好典型发挥示范作用,坏典型起到警醒作用。

“打一次?”

“打一遍——全村九个组,每个屋场都打到!”

“说些什么呢?我不会说。”

“你请‘读书人种子’给你编一个吧。”

“读书人种子”,本名袁宝林,袁家冲人。村里一个老会计,做过民办教师。

“等正月过了吧?”

“那就都放着,都等正月过了再说!”

孙建勋心中暗喜:等钱秀芝打一遍锣,现身说法,今年、明年、后年,从今往后,代收医保金也许就不会像要饭一样难了!

“今天就扯到这里。我要去拜年!”

孙建勋说着,大步流星离开。

钱秀芝在身后大声说:“我要吃低保!”

孙建勋放慢脚步。他听出一些威胁的意味:不把医保金的问题解决好,就在精准扶贫事情上跟你开撕!

孙建勋停下来,回了头,说:“你要把聪明用到正经事上!否则,哼哼!”

因在正月,“哼哼”后边还有一句不便说出口:自作聪明,你会把自己折腾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过了听泉港平板桥,听到赵大寨家鞭炮轰鸣。孙建勋心头一开:来对了!

 

 

3、

    赵大寨原本也算“街上人”。刚进城时,一无所有:没技术、没资金、没人脉。但有气力,有个好身体。花五百块接手一台还能跑的麻木,跑了两年便有起色。换了一台“三马”,专为家具大卖场送货,收入倍增。又两年,全款买下一套商品房,并于当年娶妻生子。又两年,买了一辆六成新的大卡车,专跑建筑工地,拖运砂、石、水泥,收入再次翻番。

    赵丹丹三岁,可以上幼儿园了。小区建有配套幼儿园。但是,赵大寨舍近求远,将赵丹丹送进全县唯一的全托双语教育幼儿园。

    赵大寨抱着哭哭啼啼的赵丹丹,自豪地说:“爸爸保证让你接受桃河县最好的教育!”

    赵丹丹的小学是外国语学校,寄宿;初中是桃河一中宏志班,也寄宿。

    赵丹丹上学后,钱秀英去了一家超市做收银员。赵大寨又换了一辆崭新的后八轮自卸货车,将桃河水泥运往湖南、江西。几乎每天一趟。尽管累,但是收入可观,因而倍感幸福。

    三年前,父亲突发急症去世,赵大寨猛然觉悟:四十多的人了,两边老人四个走了三个。该回去了。

    回到野樱坪,在自己老宅基地上盖起两层半小洋楼。母亲菊香老人又高兴又不高兴:留给弟弟赵大乐的三间瓦屋、一间偏屋卷缩在一旁,显得极其寒碜。

    砌院墙时,母亲建议:“把你们兄弟俩的房子、场地圈到一起吧。”

    按照母亲的意思,北边用石块、砖头砌起围墙,其他三面用本色实木做成木栅栏。

    接母亲住新房。母亲说:“我就住老房子里。习惯了。”

    思忖母亲可能考虑到,若是搬过来住,撂下弟弟赵大乐一人太孤单。就说:“也给大乐装修了一间房子。都搬过来住吧。”

    母亲说:“大乐还要娶妻生子,一间房怎么够?”

    赵大寨终于明白母亲的心思。但是,这个事情确实办不到啊。

    院子里有个菜园。挖地、起沟,挑粪、施肥的活,一般都等赵大寨回家休息的时候干。

    有一天,赵大寨出车回来,看见母亲在挑粪,而弟弟赵大乐则躺在走廊条凳上喂蚊子。

    赵大乐赤膊精光躺着,蚊子叮着肚皮也懒得管。叮出一片红包包,又翻身,让背上再叮出一片红包包。

    赵大寨接过扁担。可是,母亲不让。

    赵大寨说:“你挑不动的。”

    母亲说:“可以挑少一点。”

    赵大寨说:“万一摔倒怎么办?”

   “你去休息吧。”母亲说,“你的眼珠都是血丝——你也太劳累了。”

   还有谁劳累?这个“也”字用得实在有味道。赵大寨笑了。

   母亲也笑。说:“你别‘尖’着大乐。你知道的,你弟弟从小没做惯。”

    赵大乐翻身跃起,手提两只粪桶,平举起来。豪气直冲牛斗,说:“‘手提两京还天子’——我若生在唐朝,一刀一枪,一定能挣个王爷做做!”

叹口气,说,“生不逢时啊,提粪桶的命!”

    赵大寨哭笑不得。他拿他亲爱的母亲、嫡亲的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

    年底,钱秀英上门接婆婆过年。

菊香老人说:“不知道大乐去不。”

“荷包里没一分钱,怎么过年啊?”赵大乐撅起嘴巴,赌气说,“不过年了!这年不过了!”

  钱秀英转身取来一扎钱——厚墩墩的,用牛皮筋捆紧了——塞到赵大乐手里。说:“请你去过年,你倒像大明星走穴,不给钱不出场!”

  赵大乐咧开嘴,嘿嘿笑。

  菊香老人也跟着嘿嘿笑。

  菊香老人说:“孩子嘛,谁不喜欢钱呢?我也喜欢钱!”

  看看钱秀英不说话,只是笑。于是偷换了概念,又说:“别说三十岁,就算六十岁,也是我的孩子!”

  回头钱秀英当故事讲给赵大寨听,末了,不忘补一句:“你看你妈!”

  赵大寨猫吉一样搓着脸。噗嗤笑出声,说:“也是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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