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征地补偿款终于到账了。这个晚上,野樱坪的成年人——不管是乡下人还是街上人,大多没睡安稳:一百四十多万的一笔巨款,悉数打入由组长赵大庆掌控的集体账户。因此,很多人浮想联翩,碾转反侧,夜不能寐。
消息是在当天全县秋季拉练检查庆功晚宴上传出去的。
县委将野樱坪列作全县秋季拉练检查的看点和亮点,原在武从周意料之中。
从浪口大桥南头到野樱坪,二十公里,沿途处处都是亮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旅游公路全部硬化黑化,解决了全省唯一的行政村不与县城通公路的问题;公路两侧移栽碗口粗细不同品种、不同花期的樱花树,来年春天,樱花观赏期可以持续一个半月;满畈湘莲为特色农业与旅游业结合闯出一条新路子;党员群众活动中心、新农村建设、易地扶贫搬迁三项工程,高标准规划、高质量建设、高速度建成,美丽、快捷,就像搭积木,旧貌换新颜,变化之大,叹为观止——亮点连片、精彩纷呈,不看我的看谁的?武从周信心满满。特别是时间。从县委书记现场办公会到秋季拉练检查,将将六个月——所有的人间奇迹,都是有心人创造出来的!
武从周照例亲临葛仙山村,召集村两委干部,做了治安维稳、环境卫生、交通通畅等方面的周密部署。
县四大家领导,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各科局、部门一把手,县融媒体中心记者两百多人,分乘六台公交车,浩浩荡荡来到野樱坪。
武从周挤进县四大家领导组成的第一方阵,欣喜万分又小心翼翼地追随在书记、县长左右,力求不听漏一句话,不看漏一个脸色。县委书记韩英言笑晏晏,随心指点;不拘言笑的县长夏晨光依旧沉默寡言。
沿新党员群众活动中心、新农村小区、扶贫安置点看了一圈,转到旅游公路上,武从周老远发现路口一片空地上,鸡贼的李东海正在接受县融媒体记着采访,于是小跑着赶了过来。
李东海今天的任务是守在路口,维持秩序,保证交通通畅。看见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小青年,有些眼熟,就上去套近乎。原来是一位老同事的孩子。
李东海作自我介绍:“我是县委派到葛仙山村的第一书记,副县级领导——你要了解葛仙山村半年时间取得的翻天覆地的变化,采访我就对了!我是最佳知情人!”
年轻的记着调整了镜头,提示说:“你干脆说桃河话好了——你的普通话不好懂——我们给打字幕。”
李东海竖起一根粗短的指头,说:“第一……”
刚刚说出“第一”两个字,来不及展开,还有第二、第三、第四……正在组织材料,打着腹稿,武从周冲上来,猛拍小记者的肩膀。
记着解释:“我在采访一个群众……”
武从周将李东海自上至下打量一遍,笑说:“怎么看也不像个群众!”又说,“韩书记叫你去呢!”硬生生将年轻的记着拽走了。
李东海悻悻然。回头看见妇女主任小王掩嘴葫芦而笑,讪笑着打了一个哈哈,说:“功成不必在我!”
靠近小王,说:“韩书记把野樱坪定为拉练检查的看点,是在表彰我的工作——你们不知道我跟韩书记的关系有多铁!”
“知道!”小王说,“难道说你又可以多活一个月?下半年还可以再进一步?”
拉练检查的大队人马回到县城,立即开会。县长夏晨光主持会议,县委书记韩英讲话。讲到鹿门乡葛仙山村,韩书记给予充分肯定。当场问武从周:“半年前书记现场办公会,你是怎么表态的?”武从周嗖的一声站起,正待回答,全体与会人员哄堂大笑。看来,武从周活用成语的事迹已经传遍县乡两级。韩英书记同时指出几点不足:一、配套设施还不完善;二、新农村小区、异地扶贫搬迁安置点,都没有人搬进去住……
武从周俯下身子,悄悄给孙建勋打电话:大家辛苦了,晚上在“瑶汉一家亲”吃个饭!他要把喜悦拿出来跟大家分享。
庵里石大门东侧有两栋砖混结构的两层楼平顶房。赵大乐租下最东边一栋,粉刷一新。杏子很满足:“再也不用忙碌着早上出摊子、晚上收摊子了!”但是赵大乐不满足。他要搞一些花明堂。从网上查阅了介绍畲族、瑶族人民生产、生活的文字、图片资料,恍然大悟。对赵永刚说:“没有别的不同,刀耕火种,就是我们那个年代农村的样子: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机械作业!”室内挂着青箬笠、绿蓑衣、锄头、柴刀;大门口两边各立一个大石碡碌;竹凉亭边的水龙头下,摆放一只石碓臼,紧挨着石碓臼的,是一个石碾槽——哗啦哗啦的泉水从水龙头流进石碓臼,又从石碓臼溢出来,滴滴哒哒溅满石碾槽,再从石碾槽淅淅沥沥滑到小水沟。
“老赵,写个招牌吧:畲瑶一家亲!”
“你确定这就是畲瑶风格?”赵永刚笑,说,“畲族、瑶族,跟你什么关系?我看还是‘瑶汉一家亲’的好!”
“依你!”赵大乐说,“你说好,肯定好!”
俩人跑到美德卢,袁宝林喜出望外。
“招牌我负责做好,不要你出钱!”袁宝林对赵大乐说,“我师傅这幅字得归我!”
招牌立起来,赵永刚颇为遗憾:几个字秀气有余,与那些粗粝的石器不很协调。赵大乐不以为然,宽慰说:“老赵,别急。你在我们乡下再干两年,官气、匪气、痞气、霸气,自然样样都十足了!”
“瑶汉一家亲”开张大吉,生意一直红红火火。
武从周离开会场,通知孙建勋:“可以上菜了!”二十分钟的车程。不慌不忙跑到野樱坪,大家堆积在大门口迎接。菜上齐了,各就各位。
武从周兴致高昂。起身举杯致辞:“今天的拉练检查,书记、县长都很满意——书记、县长满意,我就满意!有个成语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大码石要小码石塞!我这个大码石现在敬你们这些个小码石!”
除了李东海,大家纷纷起立。武从周说声“干!”率先仰头干了。大家轰然惊叫,毫不示弱,跟着干了。小王眼尖 ,揭发说:“李局没动!”李东海胸口磕着桌沿,双手抹脸,说:“身体不舒服,没心情!”
想出个风头,被果断阻止,闹情绪呢——武从周自然明白李东海的小九九。但是懒得理会。酌满酒,再举杯:“半年前,书记现场办公会上,韩书记说了一句话,不知谁听进去了,还记不记得——韩书记说,八月底,她约了北京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来葛仙山村考察,谁还记得?”
“都九月份了,来不来还不一定呢!”李东海瓮声瓮气地说,“来不来还是两个字!”
武从周继续不予理会。按照既定思路,要求大家做好准备工作:治安维稳、环境卫生、交通通畅……再干一杯,并将空酒杯翻转,亮给大家监督。
李东海没动酒杯。冷冷地哼了一声作为响应。
把你当个人,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两杯酒下肚,武从周浑身通泰,完全放开了。在自己脚下这片土地上,未经许可,任何人都没资格出风头,更没资格闹情绪!武从周决定从心理上、从灵魂深处给予毁灭性打击。
武从周说:“老李啊——”先把称呼改了,不称李局了。接着说,“李老头你的太阳已经落山了,不要成天七想八想,图谋进步——这辈子就别想了!所谓的第一书记,就是驻村工作队长改个名;职级并轨,享受副县级工资待遇,也没必要成天挂在嘴上——我手下享受副县级工资待遇的老同志十几个,多得用猪栏装——找个对应的成语,叫做车载斗量!煞费苦心,还不如来点实在的,来点实惠的:多吃一口不花钱的饭菜,多喝一口不花钱的酒——这种日子对你来说不多了,吃一餐少一餐,要抓紧哦!”
李东海木头木脑地呆坐,老半天没有任何反应——滴酒未沾,倒像是喝到麻木——他已启动防御系统,自动屏蔽针对自己的负能量攻击。武从周更换了话题。问赵大庆:“征地款拨了,一百四十几万,即时到账——你收到没?”赵大庆拿出手机查找信息。笑,说:“到了到了——今天忙的,来不及看!”
“按道理,这笔钱应该分别打给各个农户。但是,”武从周解释,“有地的,没地的,都来找我反映,不能这么做。那我就做个主,把钱打给你们集体账户——把葫芦挂在墙上晃荡多好,何必挂在自己脖子上,对吧?”
把征地款打入由赵大庆控制的集体账户,等于把葫芦挂在了赵大庆的脖子上晃荡。赵大庆叫苦不迭。
晚饭后手机就没停过。电话打不进来的,就发短信、微信。第一轮主要是核实,这笔钱到账是不是确有其事;第二轮主要是打听,这笔钱怎么处置;第三轮主要是建议,怎样处置这笔钱更合理。赵大庆醉醺醺、晕乎乎,胡乱应付。一轮又一轮,烦不胜烦。最后干脆把手机关机了。第二天早上,来到“瑶汉一家亲”,指头不停地揉着眼角,哈欠连天。杏子笑,说:“大庆哥,一宿没睡吧?钱多了闹的!”
“就是!”赵大庆也笑,说,“你大寨哥呢?找他商量个事。”
赵大乐说:“送丹丹上学去了——还把老赵叫上,一大早就动身了……”
不等赵大乐说完,杏子插一句:“自家姑娘看得金贵啊!”
赵大庆转动眼珠,向赵大乐示意:这是说给你听的呢!
赵大乐装出听不懂、看不清,继续自己的话题:“是不是商量怎么处理这笔征地款?别跟大寨哥商量了。一问,准说:老党员、老干部、房长,开个会,议一议;要不就是,让有条件、感兴趣的人,都去城关镇各村问问,他们征地多,是怎么处置征地款的,给各自房长说说——房长负责收集整理意见。”
“这也是个办法。”赵大庆说,“学学城墙脚下的人们是怎么做的吧——有现成的路可以走,为什么非要摸着石头过河呢?”
赵大乐接听一个电话,是村妇女主任小王打来的:快来快来!王迪甫出现了——在村委会!
“稳住!你们把他稳住!我马上到!”赵大乐说,“书记在不在?请书记联系派出所马所长!”
跟赵大庆打过招呼,上车跑开。
杏子摇头嘀咕:“一脚路,也开车去——喜欢开车!”
村委会已经搬到新党员群众服务中心,近在咫尺。
赵大庆赞扬:“大乐到了村里,水平提高了!”
杏子说:“脾气也变大了!”
散马无缰的王迪甫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三不时给村干部制造一点麻烦,原本只想在享受相关政策之外,再讹些钱物。但他不知道,赖在老旧危房,影响了精准扶贫进程,被县里列作必须整改的突出问题。因其行踪不定,且无固定联系方式,要在规定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是个让人脑壳痛的事情。现在现身了,等于自投罗网。
王迪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他背着双手,吟哦名言名句,在宽敞明亮的办公楼走廊上从容渡步。正在做卫生的小王见了,说:“进来坐吧。”请进办公室。
“赫赫!我的灯泡坏了,屋内一片漆黑!赫赫!”王迪甫赫赫叫着,“我是精准扶贫户,你们要给我买灯泡!赫赫!”
“书记马上到——喝茶先。”
王迪甫在崭新的八仙桌边坐了,喝着滚烫的茶:“‘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赫赫!‘一枝一叶总关情’,赫赫!”又说,“我要两个灯泡。一个换上去,一个备用——赫赫!”
“你说的灯泡过时了。现在流行吸顶灯——唉儿易第灯。干脆一步到位,给你换个唉儿易第的吸顶灯吧。”
乡村干部陆续进来。轮番打招呼。老马问:“这回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又成老光棍了!”
“那个姓钱的婊子婆不是个东西!”王迪甫站起来,激动且愤怒。双手比划,“我带她出去捞世界,有言在先!我管吃管住,负责安全。收入二一添作五。她也答应了。等到算账,她跑了,卷款潜逃了——能跑到哪去?赫赫!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不瞒你们说,她有三十六计,我有七十二变,还留着一百零八招呢!赫赫!我只打个举报电话,扫黄打非,毒害青少年!那个婊子婆就吃不消了!赫赫!吃牢饭去了!”赵大乐突然赶到,把王迪甫吓了一跳。
王迪甫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没惹你——我不跟你扯——我不跟你扯——”
“坐吧,坐吧。”赵大乐递上一支烟,给点上,说,“我把我自家饭馆的事放下,特意赶来,是跟你打个商量。”
赵大乐说:“早两年你放火烧山……”
王迪甫惊恐万状,急急晃动两只手掌:“我没有。我没有。”
“跟我说有没有,都没有用。”赵大乐笑,说,“你听我说。卫星监控拍下来了,是你放火烧山——我在派出所看了录像,确实是你!林业公安、派出所到处找你,一直在找你——现在,派出所马所长听说你在家,已经在半路赶来了。”
王迪甫说:“我没有。我没有。”
“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赵大乐说,“这样,等会儿马所长来了,我陪你去派出所看一看卫星监控拍下的录像。铁证如山。我要让你知罪认罪,心服口服!”
“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王迪甫放下双手。双手轻微颤抖。说,“我不去派出所。我不吃牢饭。”
“不去也行。所以我要跟你打个商量。”赵大乐说,“你是易地扶贫搬迁的贫困户。按照政策,搬进新房就得拆掉旧房。你是全县唯一一个跟政府对着干的人。你的老旧危房不拆……”
“你们非要……要凿了我的窝?”王迪甫哽咽着,“我是土改根子。那是毛主席分给我的房子……”
旁边的干部帮腔:“年代久了,成了危房。现在习主席给你分了新的安全的房子啊!”
赵大乐说:“你的老旧危房不拆,影响了县里的精准扶贫。县里就会批评我们。我若是挨了批评,哪有心情为你做派出所的工作?所以,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住安置房,村里买下来安排给你的;一条,去派出所,住牢房。”
王迪甫瘪一瘪嘴,操着哭腔,说:“我不去派出所。我不住牢房。”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去住安置房。我同意拆掉先前住的危房。我写保证书。”
小王飞快取来纸笔。按照自己所言,王迪甫写下保证书,并签字、摁了手指印。
孙建勋问老房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捡。王迪甫说没有什么值钱的,灯泡是坏的,能用的只有一个小电饭煲。那么烧开水用什么呢?也是这个小电饭煲。孙建勋迅速做出安排:调赵大寨的小挖机去拆房,要求挖机师傅务必找到一只小电饭煲;由小张用摩托送王迪甫去安置房,清点房里日常用品,特别是柴米油盐,缺什么补什么;联系一个理发师傅上门等着,给王迪甫剃头;小王赶紧去县城,给王迪甫买几身换洗衣服……
送走王迪甫,大家纷纷夸奖赵大乐粗中有细,工作做得到位,解决了一个棘手的老大难问题。老马说,大乐做群众工作是一把好手,看不出!李东海就说,这是他带出来的徒弟。看见大家在笑,又补一句:当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大家说笑着,孙建勋接到武从周的电话:你们都在哪忙呢?韩书记来了看不到你们的人!
一众人等大惊失色。匆忙赶到武从周所在地“瑶汉一家亲”,韩书记一行已经离开野樱坪。
李东海自言自语:“不是昨天才来过的吗?”
老马顶了一句:“昨天来了今天就不能来?”
武从周没有心情关注他们斗嘴。几个问题引起他的思考。
韩书记陪同北京一家上市公司的美女老总——也姓赵——从南门河码头乘一艘画舫,顺流而下,在桃花河康桥码头登岸,徒步观光野樱坪景色。在石拱桥上、大柳树下、葛仙泉边留影。稍作停留,乘车前往湘鄂赣三省交汇的大湖山考察。
韩书记一行的行程,是从当晚《桃河新闻联播》知道的。事实上,武从周并没有接到通知。在野樱坪碰上韩书记,属于偶遇。
当时,武从周看见停在石大门前晒场上的几台小车,其中一辆就是韩书记的丰田霸道,敏锐地意识到韩书记在陪同一位重要客人。远远望见大柳树下一群人,武从周急急赶了过去。
十几个随从在大柳树下乘凉、喝凉粉,众星拱月一般围绕在谈笑风生的韩书记和赵总身边。武从周挤拢去。韩书记没有向他介绍客人,也没有把他介绍给客人。只是稍稍侧了身子,拉家常一样,问:“又在造华堂?”说,“狡兔三窟啊。”
武从周正在老家建造一所院落。逢年过节回老家,有个落脚的地方。
从拱卫左右的圈子悄悄退出来,武从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县委办公室为什么没有提前通知?二,“狡兔”是谁?三,为什么是“三哭”,而不是“三笑”?
2、
杏子的父母驾车来到野樱坪,赶上赵大乐忙得筋斗翻天,分身无术。村委会那边,新区配套设施建设、塆子夜话补短板工程收尾、旅游公路沿线民居立面改造、精准扶贫无休无止的迎检和台账整理;野樱坪这边,巨额补偿款处置、现有房屋价格评估。钱秀英对杏子说:“我来给你打替,你去陪你爸爸、妈妈玩几天。”杏子笑,说:“他们早就潜伏进来了。来了就到处转,比我还熟——不用人陪的!”
先前从荆竹爆过轮渡,偷偷摸摸去了若干回;路通后,去得更勤。赵大寨、钱秀英准备了重礼登门说情、提亲 。长子当父呢!这个规格高到不能再高了。杏子的父母当即答应下来。拿出事先请人选好的几个好日子,由杏子的父母根据自己的方便挑选。杏子的爸爸说:“选日不如撞日——我们明天就去!你们也不用来接,我们自己开车去!”第二天上午,自驾跑到七德排,结果出了车祸。
七德排沿线民居正在进行立面改造。路边堆着砂石。小车慢下来,小心翼翼地避让。一只母鸡神不知鬼不觉从砂石堆后头窜出来,冲进车下。这是司机无法观察到的死角。杏子的爸爸只听到一声爆响,感觉到小车后轮耸动一下,就看见一大群人围了上来。杏子的爸爸知道出车祸、惹麻烦了,于是下车,对大家说:“我不会走的。那叫肇事逃逸!”
一位中年妇女闻讯从房里冲出。怒气冲冲拦住小车,说:“你不能走!你要赔钱!”
杏子的爸爸说:“说吧,多少钱?”
“我这个鸡,是好品种的鸡!是个正在下蛋的鸡!你要赔钱!”
“你说多少钱吧。”
“野樱坪赵大水的鸡,一百二一只;我这个鸡,也要一百二!”
杏子的爸爸掏出两张一百块的钞票。中年妇女接了,急匆匆回家,拿着一叠零钱和一个红色塑料袋。把死鸡装进塑料袋里,与零钱一起递过来。说:“找你八十!”
杏子的爸爸接过零钱。至于鸡,他没接。说:“你留着吃吧——车祸致死,可以吃的。”
中年妇女一愣,突然不好意思了。她翻看自己的荷包,转身提着死鸡回屋,旋即又跑过来,递来一百块钱,说:“你把找你的零钱给我!”
重新上路。杏子的妈妈不停地唠叨:“叫你选个好日子,非要撞日子,撞日子——好吧,把个下蛋的母鸡给撞死了!”
“你不懂,这就叫鸡(机)会!”杏子的爸爸狡辩说,“这才是最好的日子——你没看见吗?那个妇女退给我一百块钱,当时,我是真的感动了。什么叫民风淳朴啊?好了,好了,事情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不是好机会吗,为什么不能提了?”
杏子的爸爸严肃地强调:“这个事从此不准再提了!”
赵大寨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专程陪同两边老人正式会晤。
菊香老人一直走到桥边大柳树下迎接。赵大寨郑重其事地向双方作了介绍。进了院子,先喝茶,四处看看。再进客厅,分宾主坐定。茶几上摆放茶杯,布满水果、糕点。主持人赵大寨干咳一声,做出“请”的手势,说:“请随便用,随便聊聊。”然后说,“大乐、杏子相亲相爱,百年好合。今天双方家长欢聚一堂,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接说。”菊香老人请杏子的爸爸先说。杏子的爸爸说:“您年长,您先说。”菊香老人勉为其难地先说了。恭维对方,培养了杏子这个好孩子;自谦大乐不懂事,凡事都请对方原谅、指教。轮到女方家长发言,杏子的爸爸竟然推了杏子的妈妈一把,说:“你说吧——女士优先!”
杏子的妈妈毫无准备,略显慌乱,说:“你说你说!我带孙子去!”从钱秀英手里接过赵安澜。逗他:“叫奶奶——叫奶奶——”赵安澜扭头、转动身子,扑向菊香老人。杏子的妈妈不依不饶,扳过赵安澜的身子:“叫奶奶——叫奶奶——”看到赵安澜不停地扭动,说:“难道奶奶身上长刺了?”赵安澜向菊香老人伸出双手:“奶奶抱!奶奶抱!”杏子的妈妈顿时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什么奶奶,而是外婆——原是一个水货奶奶。
“都说痴外婆带外孙——白疼了!”杏子的妈妈有些伤感,“真是白疼了!”
会晤取得丰硕成果。其中一条实质性意见,达成一致,不补办礼性:订婚、结婚、生孩子、孩子周岁等等所有礼性,过去了的就过去了,都不补办。
一大家子出了门,四处转动。转到桥边大柳树下徐星星的摊子旁,每人喝了一碗凉粉。杏子的爸爸免不了赞叹一番:真正的绿色食品!然后望庵里进发。赵大乐见了,把手上皮尺交给赵大水——帮助房屋评估公司测量。赵大水不情愿,说:“人家要骂我是汉奸的!”赵大乐给他支招:“谁骂你,你在给他们家测量时候,把皮尺拉直拉紧!”
赵大乐跑过来打过招呼,从钱秀英手里接过赵安澜,架到自己脖子上。杏子的爸爸看见竹凉亭聚满了人,发扬挤和钻的钉子精神,拱了进去。杏子的妈妈说:“蚂蟥听不得水响!”妇女们进了“瑶汉一家亲”的厨房,给杏子帮忙了。
竹凉亭聚集了二三十号人,包括村两委的孙建勋和李东海,都在听武从周宣讲:离开老房子,搬进新农村的新居。不时有人提问,武从周耐心解答。
经韩英书记看似漫不经心的敲打,武从周整整一个星期失眠,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眼窝下陷,凹成两个洞;嘴脸失色变乌;整个瘦了二十几斤——肚皮还鼓着,但屁股和大腿消瘦了,原本合身的裤子,变得空荡荡的。
熬过几个不眠之夜,武从周幡然醒悟,心底里万分感激韩英书记的点拨、敲打。这是提醒,更是关爱。举一反三,不断反思,决定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对自己提出了新要求:戒骄戒躁、谦逊低调,夹起尾巴做人。
群众七嘴八舌,纷纷提问。归纳起来,无非这么几样:新房子几多钱一套?现有住房怎么算?毛坯房,空壳子,老百姓得花多少钱才能住进去?
武从周解答:新房子两层半,二百六十平米。我们核算了成本,不算三通一平,配套的广场、绿化带,每栋房子二十四万。现有房屋评估,我们请来第三方——专业房屋评估公司。现在正在测量。他们会按照国家标准,做出评估报告。我们的拆迁补偿就以评估报告为依据。评估报告每户一份——不要怀疑评估公司。如果发现评估公司弄虚作假,你们可以告他。政府就会依法打掉他们的饭碗……建新拆旧,搬进新房子,拆掉老房子,腾出老宅基地,这是大政策……不是每个地方拆旧建新都有补偿的。你在自家宅基地翻建,是没有补偿的;如果宅基地不符合规划,拆了也不能建……
有人问:新房子没猪圈、没鸡棚,不能养猪养鸡,不成啊!
杏子的爸爸举手发言:“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看到一个老头冒冒失失站出来,武从周有些惊讶。
赵大乐连忙介绍:“杏子的爸爸——我岳老头!”
武从周笑,热情地打过招呼:“请讲请讲!”
杏子的爸爸说:“新农村的房子,为什么没有猪圈、鸡棚,我个人理解,就是要解决千百年来形成的人畜混居现象,彻底改善人居环境!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环境卫生好了,从源头上阻止了病菌的产生和传播,好比打了防疫针,人就少生病。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我们上一代人,癞痢、麻子、疖疤比较多,到了我们这一代,还有,但是少了。我读桃河一中,那是全县条件最好的学校了。寄宿。好多同学身上长虱子、跳蚤,所有的床铺都生臭虫——我们叫它坦克——一摁,啪叽一响!还有疥疮——传播性强,一发作,全体同学都在抠脚丫子、手指缝!”
上年纪的人都有同感,纷纷说是;年轻人则打听疥疮什么样。
杏子的爸爸说:“现在看看我们的孙子辈,哪一个孩子不是灵灵醒醒,像个洋娃娃?”
“这是从环境卫生的角度讲问题。说得好!”武从周点评,鼓励说,“请继续讲!”
杏子的爸爸说:“新区的对面,中间隔着旅游公路,有一块地,是黄土填起来的,十几亩的样子。我看了立在路边的规划图,政府打算做公园。我有个想法,不要做公园——野樱坪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公园。我建议做菜园,划给新区居民来种——一年四季有花有菜有绿色……”
不待杏子的爸爸说完,武从周回了头,对孙建勋说:“这个建议好!你记着。怎么做,我们再商量。”
得到鼓舞,杏子的爸爸完全放开了,甚至是完全放肆了:“至于现有住房拆除,我个人认为,这样做是不妥当的。没有居民,就没有烟火气。乡村是有灵魂的。乡村的美妙之处,在于鸡鸣犬吠、鸟语花香、炊烟袅袅……我们留恋乡村,是因为乡村的灵魂:自在、自然、自由……”
这简直就是妄议朝政了,这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地跟政府对着干了!赵大乐着急,摸了武从周的老虎屁股,会火冒三丈的,面子上就不好看了。朝岳老头使眼色。偏偏这个老头全然不顾。再偷偷看看武从周,倒是和颜悦色,一如寻常。赵大乐大惑不解: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武从周这么好脾气,难道是看上了我的佛面?
欢迎亲家的家宴设在“瑶汉一家亲”二楼。二楼有一间大包房,大圆桌可以坐十八人。原定自己一家人外,另请德高望重的老人,如赵敬礼等,及其他五位房长作陪。不成想武从周来了。赵大寨有些为难:桌上的老人都是尊长,武从周来了,却是个官长——这个座次怎么排?赵大寨、赵大乐兄弟商量,还是应该把武从周请上来。
武从周、村两委干部,还有评估公司工作人员在一楼吃工作餐。赵氏兄弟来请,武从周婉拒了。说:“我们兄弟一场,你们的长辈就是我的长辈。长辈们在这里,我确实应该过去陪的。但是今天不成。工作日不能喝酒;村两委和评估公司的人都在这——这样行不行,你们开席了,通知我,我和建勋书记上去,讲个礼性?”
这是最好的安排。兄弟俩不再勉强。
武从周拿出纸笔,画出一张草图,对孙建勋说:“新区旁、旅游公路西侧这块黄土填起来的地,怎么做,刚才大乐的岳老头提出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很好,给了我启发。我想这样,分作两块来做:北边、靠近村委会的,拿出五六亩地做停车场。这个停车场有讲究,不搭建遮阳棚,要做绿色停车场:按照四米宽、六米长的间距栽上带土的樱花树,树干三米以下的旁枝一律锯掉——我这样讲,讲清楚了吗?剩下的十来亩,从河滩挖来淤泥——这种泥土很肥沃。全部铺一层。三十到五十公分厚,够不够?然后取沟,一户人家一厢地,给老百姓种菜。菜园子跟公路连接的地方,用竹篱笆隔开。”
“这个事要抓紧。”武从周把草图递给孙建勋,强调,“抓紧搞!”
估摸楼上家宴已经开席,武从周邀孙建勋上楼敬酒。推开包房门,满桌主宾唬得全体起立。坐在上座的杏子的爸爸还起身让出座位。
一轮礼性酒过后,大家随意吃喝,都在谈论征地补偿款的处置问题。这个问题不能忽视。村民意见太大,将会成为维稳隐患。武从周以茶代酒,敬过宾主及陪客,极力辞让上座,与孙建勋各捡了一个空位落座。
讨论处置征地补偿款的专题会议已经开了五次。三次房长会议,两次全体会议。解不开的死结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这次征地涉及的农户只有十几户,不到全体户数的三分之一,按照方案一,谁的地被征谁得钱,被征地的农户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少部分同意,大多竟然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这次有地分了钱,下次没地就分不到钱;而下次征地价格肯定更高,无形之中不就亏了?由此引入方案二,也就是城关镇挨城伴县一些村的通常作法:所有土地回归集体,每一笔征地款都按征地当年在册人口均分。但是这种作法遭到极少数农户的坚决抵制。第一轮土地承包时候,分到土地的祖辈、父辈大多不在人世了;有的家庭的子女通过读书、参军、招工,将户籍迁离乡村。按照“减人不减地、增人不增地”的政策,这些人承包的土地由留在村里的子女或父母继续承包。这样一来,极少数的一人户、两人户的户头上,有的掌控了十几个人口承包的土地。他们有《土地承包法》的支持。他们称土地回归集体违反了中央政策,是违法犯罪行为。
每次会议都由新方案建议人倡议、由组长赵大庆召集。每次讨论一番、争论一番,最后都回到原点——第一次房长会议,赵大寨提出的原始方案:征地款由赵大庆负责,在国有银行存定期。利息作为青苗补偿,按比例分给被征地农户。
杏子的爸爸发表意见:“存定期,利息太低了。我建议,到街上买铺面。租出去,租金肯定高于利息!”
有人附和说好,并邀请杏子的爸爸参加下次的会议。武从周站起来,就如何处置这笔征地款发表讲话:“村民积极参与,公正、公平、公开管理村组事务,这是个好事。依法依规。充分考虑大多数人的意见,也要顾及极少数人的利益。要多做耐心、细致的工作,要化解矛盾。一句话,不能出现上访。这是底线、红线、高压线!”四下张望,突然发问:“老赵呢?”
赵大乐答:“老赵被县里尖刀班叫去了!”
“易中天说过:‘怀才如怀孕’,老赵的才华出怀了!”武从周高兴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3、
县扶贫办副主任、尖刀班班长丁海燕交给赵永刚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带队检查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大家”主要领导联系的贫困村,主要检查软件,也就是台账资料。丁海燕强调:“这次检查,就是抠问题,发现问题现场解决,对‘四大家’主要领导负责,为‘四大家’主要领导把关!原则上,每天一个村。但是,时间服从任务——仔细检查,‘省考’、‘国考’,这四个村软件出了问题,唯你是问!”
四天跑下来,赵永刚为“四大家”机关工作人员扎实的工作作风所震撼,感觉自己被上了一课。
“四个村的台账资料都是合格的——应有尽有,无可挑剔。”赵永刚汇报,“我们在县政协所驻村检查,随机抽取一本《扶贫手册》,是个医疗救助户。我们电话问了户主,今年以来,治病花了几多钱,报销了几多钱。户主能够说得上一个大概。接着我们又打电话,问了政协机关的帮扶责任人同样的问题。人家回答很详细,开支和报销的每一笔钱,精确到了小数点后的两位数——也就是说,精确到了‘元、角、分’的‘分’!”
丁海燕说;“肯定是拿着资料,照本宣科地读的!”
“那也不简单啊,说明人家态度端正,是认真对待的!”赵永刚说,“我们在县委办公室所驻的村,发现他们的《扶贫手册》一直没有更换。填写错误,就在旁边更改;纸张不够用,就写在另外的纸片上,然后黏贴。所以这套《扶贫手册》打满补丁,斑斑驳驳,显得很陈旧。从这套《扶贫手册》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些年我们精准扶贫工作一步一个脚印的进程,包括扶贫政策的调整,工作方法、考评细则的改进——一目了然!”
三个月后的元旦,赵永刚收看《新年贺词》。关于精准扶贫,习总书记说——
“这一年,脱贫攻坚传来很多好消息……我时常牵挂奋战在脱贫一线的同志们,二百八十多万驻村干部、第一书记,工作很投入,很给力。一定要保重身体!”
赵永刚眼前浮现这套《扶贫手册》,补丁加补丁,老和尚的百衲衣一样的《扶贫手册》。心潮翻滚,热泪盈眶。
“我们只谈问题。没问题就好——如果出了问题,首先处理你!”丁海燕笑了笑,“吃了晚饭再回,好吧?我请客!”
难得一见的笑容,给丁海燕平添一份妩媚。
吃过晚饭,赶到新村委会。武从周带着村两委正在加班。小王叫起来:“老赵,你回得正好。还有一件事没人接手!”武从周喊上孙建勋,牵了赵永刚的手,三人围着村委会转一圈。问:“有一个红色宣传的系列工程,你看,怎么安排布局的好?”
赵永刚说:“村委会北边,上葛仙山的旅游公路边缘,正在石砌一道护坡。五六米高,二三十米长。可以做一个大型的政策宣传通栏。我觉得我们葛仙山村变化的特点,就是短时间内的巨变。整体上和每一个局部,半年前是个什么状况,可以跟现在做一个对比。这个做一个专栏,效果一定非常好——材料是现成的,美女作家再春开头,很多作家、诗人跟进,他们在省、市、县报刊发表了大量诗歌、散文。摄影家、书法家扫地僧一直在跟踪拍摄野樱坪的变化进程。这些文字和图片,是反映野樱坪变化的珍贵资料。整个新区,白墙黑瓦,配上周边绿叶红花,非常美观。”毫无顾忌地明确表示,“我不赞同在这些白墙上做文章。”
武从周没有立即表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保留了赵永刚建议里的合理部分:将文人墨客的诗文结集;制作一本画册,对比展示葛仙山村半年来的巨变;废除了在护坡上建宣传栏的提议——护坡在村委会墙角的后头,位置偏僻;决定在大厅三堵白墙上浓墨重彩地画上山水、花鸟、人物图像——一张白纸,正好描绘最美的图画;在沿路几栋房屋的白墙上,制作了鲜红、醒目的巨幅标语——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这件事为赵永刚提供了一个反思的机会:作为领导,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种取舍。
妇女主任小王所说的“没人接手”的事,确实一件麻烦事。需要填报一份以户为单位的统计表:家庭人口、姓名、性别、身份证号、联系方式;是否在外学习或务工,学校或单位名称;是否残疾人,残疾证号;是否享受低保,低保卡号;是否在县城购买商品房,商品房的位置、面积及房产证号;是否取得驾驶证、购买机动车及机动车牌照号……时间紧迫,三天内上报。
明显的是相关职能部门懒惰,借精准扶贫名目搭车下派任务。从公安(户籍警和交警)、残联、低保、房管几个相关单位抽调人员集中办理几天,不就完成任务了吗?但是,牵头单位不用巧劲。用李东海的话说:“这是欺负乡村干部好欺负呢!这是不怕把人磨死呢!”
天气长久干旱炎热,干部脾气难免暴躁。赵永刚注意到,各乡镇微信工作群又是骂声一片。
小王来喊吃饭。赵永刚说吃过了。小王看看表格,说:“残疾人、低保户的数据我有。这个留给我来填——去坐会儿,喝个小酒吧?”
“不了,你们去。”赵永刚说,“我这个要尽早搞出来,给乡里汇总的同志留点时间。”
手机微信视频的铃声响起。小王机敏地告辞:“你有悄悄话,不打扰你了!”
赵丹丹的视频请求。俩人相约,每天晚饭后视频,交流当天学习、工作情况。
“还在加班?吃没?”
“吃过了。刚刚回到新村委会——看看我的办公室,看看新村委会?”
俩人嘀嘀咕咕说了小半天,然后约定明天见,然后齐声喊出一句名人名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视频结束,赵永刚点上一支烟,平复心情。他想起老村委会的墙上曾张贴一副网格化管理图。就问小王,电子文档在哪。找了出来,对照新下达的任务表,看清了门道。就把表格直接发给各村民小组组长,由他们直接发给农户填写。然后一一打电话强调要点,催促上报。忙到九点多,村两委加班的干部早撤了。接到赵大乐的电话:“杏子给你做了一碗丝瓜汤,过来喝了吧——要不要我来接你?”赵永刚笑,这有几步路?
给赵永刚做的汤,先把八角丝瓜去皮,在热锅里熬出丝瓜汁,再加半碗鸡汤,放入鸡心、鸡肝、鸡胗子和鸡肠。杏子用大碗盛了,端来:“都是你喜欢的!”
“我的天!”赵永刚叫起来,“这回送丹丹上学,回家一趟。我妈说我该减肥了。这样子,怎么减肥?”
九组组长赵大庆在一旁叹气,说:“老赵啊,你让我把表格发给群众,这个,我做得到。问题是,谁把它当个事呢?”赵大乐说:“你只对几个房长。房长负责传送、收集。六房的事,交给我!”在六房微信群发出表格,并留下语音:“如实填写!赶紧上报!政府有钱发!”
不一会,赵大乐的手机响起一连串美妙的“嘀嘀”声。
“这有何难?”赵大乐很自豪,“‘有钱发’三个字,简直就是最猛的‘闹’药,撒到鱼塘里,什么鱼都会被‘闹’翻!”
赵永刚说:“你不该说‘有钱发’。不能骗人!”
“我没骗人,是政府骗人!”赵大乐狡辩,说,“政府骗人也不是一年两年、一回两回了——难道政府无权骗人?政府骗人,天经地义——老百姓都认了!”
听赵大乐这样胡说八道,正待纠正,赵永刚突然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看上去面熟。
赵大乐说:“秀英姐的姨女——吴青云,在葛仙山村推销自动生产氧气的保温杯好几天了——别理她!”
赵大庆证实:“早上在七德排就看见这个孩子,几时又转回野樱坪了?见人就讲什么高科技。读过初中就知道‘电解水’,为什么非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吴青云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慢慢走开。
杏子说:“黑灯瞎火的,你不去送送人家——你不是喜欢开车吗?”
“这种人不能黏身。”赵大乐说,“你要搭理她,你就上当了!”
“唉,也是啊!不过,怪可怜的”杏子说,“还是你秀英姐的姨女呢!”</s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