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天色微明,扫地僧已在野樱坪的荷田里潜伏下来。
先前榆钱一样的荷叶,零零星星地漂浮在水面。两三天不见,突然长到碗碟大小,满满当当铺满畈上大小不一的荷田。稀稀拉拉几支荷梗伸出水面一尺两尺。荷叶未展开,尖尖的,像顶着一只粽子。
扫地僧原在一家科局的二级单位上班。自小喜欢摆弄相机。单位垮台后,被安置到局机关看大门:保安员兼保洁员。
局机关大门口摆放了一张桌子,立了一个牌子;桌子旁边搁着一把扫帚、一个撮箕。扫地僧刚上岗时候,立在桌上的牌子写的是“门前三包”,累经升级换代,现在成了“门前六包”。
赵永刚第一次看到这个网名,想到的是少林寺藏经阁的老和尚,觉得这个名头太响亮。未料扫地原是人家的正当职业。看过摄影作品,又觉得人家配得上这个响响当当的名头。
鲜红的太阳从浪口燕子垭的垭口升起。扫地僧操作飞机航拍。流经燕子垭的桃花河河道七弯八拐。平静的河面被阳光照得又红又亮。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太阳下面每天都有新东西。
桃河县近年来日新月异的变化激发了扫地僧的创作热情。里边山里的几个村脱胎换骨了,很遗憾没有亲历它们蜕变的过程。于是制定了一个计划,长期跟踪一个点,让所有可见的人、事、物及其变化、发展,在自己手里留下他们的光和影。
他把这个点定在了野樱坪。
太阳爬上燕子垭顶,整个野樱坪完全亮堂了。伸出水面的荷梗顶端,不光有粽子一样未开放的荷叶,还有一朵朵未开放的荷花——红艳艳的,彩笔一样。
一尾鱼泼喇喇躬身跃出水面,在红艳艳的花苞上亲了一口。扫地僧咔嚓咔嚓咔嚓狂拍,捕捉到了起飞、亲吻、降落整个过程。低头细看,不免欣喜若狂。他沿田塍疾步走到石拱桥边,蹦跳着,右拳朝天冲击,“吔——吔——”狂叫。
“老和尚!来过早先——我给你下了一碗鸡蛋面——我看到你的车了!”
赵永刚站在石拱桥另一头的大柳树下大声招呼。
最近一段时间,赵永刚一有空就跑到野樱坪给赵大乐帮忙。今天起得早,就来帮忙出摊子。
杏子来后,赵大乐的产业链逐步延伸。先是添置了一台冷柜,上面放洗净的各种时蔬,下面放各种肉类食材;又添置了一个货架,展示当地特产,都是干货:干鱼,包括一寸半寸的哈巴鱼、一拃长的刺嘴和半斤重的翘嘴;干野菜:干苦菜、干蕨菜、干黄花、干笋子和干笋衣;干蔬菜:干辣椒、干豆角、干苦瓜、干萝卜丝;干豆制品:干千张、干豆渣……气温渐升,又添置了一台冰柜,出售冰激凌、雪糕、啤酒等各式冷饮。竹凉亭里搁了一只保温桶。把听泉的泉水烧开,放置一边,待其彻底凉了,换一只开水壶重新烧开——山泉水含钙重,这是最简易的除钙方法——将自作的菊花茶、夏枯草、芦竹叶等等放入保温桶冲泡。泉水不要钱,自作的各种防暑降温茶也不要钱。所以,保温桶上方挂了一个牌子:免费茶水,小心烫伤。竹凉亭内摆了一张刻着象棋棋盘的小茶几。歇脚的人可以下下棋、玩玩扑克。
冷柜、冰柜和货架的下边都安装了轮子。出摊前,需把里面的东西清出来,将空柜子从就近租来的房间挪出,摆在土灶台边,再将东西一一码好。算不得重工夫,但工作量大,细密、繁琐。
杏子清理、收拾东西。问扫地僧:“老和尚,你不用上班吗?家里有矿吗?”
扫地僧正在呼呼吃面。听了,将筷子放下,认真作答:“没矿——”
“煤矿啊,你富二代啊!”
“不是煤矿——是——没有矿”扫地僧辩解起来有些着急,“我们单位的门卫岗,有两个勤杂人员编制:我,还有一个老头。我出门前,就跟老头打商量——这是个好打商量的老头。”
杏子又问:“半夜三更走了,谁带你老婆睡觉呢?”
扫地僧想了半天,竟然答不上来。瞬间短路的样子惹得杏子哈哈大笑。
赵大庆骑着摩托路过。看见赵永刚,问:“老赵,村里开会,你不参加吗?”
赵永刚笑:“差点忘了!”对扫地僧说,“我开会去了——开完会陪你四处转转!”
开完会,返回野樱坪,已是午饭时间。赵大庆在竹凉亭坐下,给赵大寨打了个电话。
“大庆哥有什么喜事吗?”杏子问,“看把你高兴的!”
赵大庆说:“高兴确是高兴——可也急人啊!好比捡到了一麻袋金银财宝,却背不动!”
乡党委武从周书记参加的村两委会议决定,葛仙山村新村委会(党员群众活动中心)建设、新农村建设和精准扶贫异地搬迁建设三合一项目,明确在野樱坪落地。落在村、组干部肩上的两项死任务:一,十天内完成一百五十亩征地任务,包括所有土地承包人签字,登记、评估、清理地面附着物;二,二十天内完成土地平整、水电路三通,确保建设单位在五月底进场。
武从周书记说:“县里逼我,我就逼建勋书记!锤子打凿子,凿子打眼!一级逼一级,一级抓一级,狠抓落实!”
赵大庆心里舂秕谷。想:这些个锤子、凿子,最终还不是打在我头上?
种湘莲、栽树、修路,让野樱坪的民众体会到肉眼可以看见的实惠:除草、打药、施肥,都是留守在家的老头、老太太在做,总共挣得工夫钱三万多块;山上栽树,吸引了在城里打零工的劳动力,每人每天收入不低于两百块;修路,挖方、运输,连赵大寨这种跑了十几年夜行货车的老江湖都回来了。
按说,有了这个作基础,征地应该不难。但是未必。一个,先前是“租”,这回是“征”,性质不同;二个,一百五十亩土地,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份。征地款怎么分配?全组土地要不要重新调整?三个,每个人都会把个人利益争取到最大值,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赵大庆心里没个底。想跟赵大寨碰个头,议一议,扯一扯,弄出个头绪。
看看忙到脚不沾地的赵大乐和杏子,说:“炒两个菜——约了大寨商量个事——忙得过来不?”
土灶台接待的主流对象有两拨:一拨是山上栽树的,三十几人,已经吃过了,在祖堂屋歇息;一拨是修路的,马上就要过来。
赵大乐赤膊上阵,大汗洗水,说:“大庆哥,你们去我们家吧。老赵的朋友来了,秀英姐早就准备好了!”
赵大寨赶来了。他把自己的金刚卡车停放在庵里石大门前的晒场上。先提了自己想办的一件事:山上修路炸石头,不准他们把石头往山下推——已经抛下来的,必须运出竹林和树林;砸断的竹子和树木,必须照价赔偿!
“这个我出面说!”赵大庆有些气愤,“瞎鸡巴乱搞,把环境都破坏了!下一场雨,碎石子被冲进听泉港,把听泉港都给填满了!”
“还有——石头是我们的。必须在路边码放好。山上路边放不下,必须运下来码好——必须由我们处置——这是一笔钱!”
赵大庆不以为然,嘿嘿笑,正准备说,也就那么一点石头,这是多大的一笔钱呢,突然想起赵大寨提议的征收挖机管理费,每方一块的事。一个多月下来,出人意料地竟然有了五六万!
以前想办一点事,全靠集资——要人出钱如刀割肉。真难啊!
赵大庆说:“这回平整土地,要把这个山头打掉。你估摸估摸,少说也有十万方吧——还搞不搞征收挖机管理费?”
赵大寨笑:“尝到甜头了?”
至于征地,当然先开会。但不能急。赵大寨建议:“我们自己先开一个老党员、老干部、房长会议。开这个会议之前,你带队,组织野樱坪的老党员、老干部、房长,去里边山里几个村看看。大岭村、坳上村、畈上村,参观学习——一定要把敬礼爹请去!”
“我也听说了,里边山里几个村变化很大——以前都是山里学畈外,现在反过来了,畈外学山里——好的!明天一大早动身,晚上赶回来开会!”
钱秀英打来电话,问赵大寨到哪了,开饭了!
赵永刚跑到荷田喊扫地僧。惊起一片白鹭。
至少有四个团伙的白鹭在荷田寻寻觅觅。每个团伙的数量都在二十只以上。一群飞起,一群降落。此起彼伏,如飞翔的花。
2、
李东海在紧盯野樱坪征地的进展。早上吃碗泡面,就给赵大乐打了电话:“还有几家没签字?”
进入五月,又有必须做的新的应景文章。精准扶贫大数据比对、按照最新要求重新整理贫困户台账资料、宜居环境整治百日行动、平安创建接受新闻媒体和第三方暗访、厕所革命、基层党建半年迎检……
各项任务落实到人,责任到人。李东海捡了最硬的一块骨头留给自己啃。利用两个晚上的时间,先后组织召开了老党员、老干部、房长会议和群众大会两个层次的会议,李东海觉得这件事情并不难。
老实说,按照要求十天完成征地任务,已经不可思议,而李东海想着创造奇迹。会后跟留下来的村组干部说:“趁热打铁,明晚再开一个会!把相关人员叫拢来——有田、地、山林的,有栽树、种菜的,反正需要签字的,都叫拢来,一同搞了!提前三天完成任务,让大家见证奇迹!”
可是,赵大庆不同意:“这种事情不能一起做。万一有某个人不爽快,一龙堵住千江水,那就麻烦了。”
孙建勋支持赵大庆的意见。
“那怎么办?你们说说!”李东海性子急,同时也因处于兴奋期,“我看这样,把赵大乐招安了,给建勋做个助理,叫他逐家逐户上门去签字!”
县委组织部门实施了一个“千人计划”,聘任年轻人出任村干部,增强基层力量。是党员的,任村支书助理;不是党员的,任村主任助理——眼下都是书记、主任一肩挑,都是给孙建勋做助理。事先两个书记商量,大致定下赵大乐。
赵大庆高兴,说:“大乐是个好角儿!这家伙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勤快——我们野樱坪先前没有出干部,什么意见、建议都反映不上去,吃了不少暗亏!”
“你们吃了什么暗亏?”孙建勋有点儿不高兴,“说说看,都吃过哪些暗亏?”
看见孙建勋不高兴,赵大庆有些怕。嘿嘿讪笑,企图蒙混过关。
“原来都是你这个家伙在背后挑针拨祸!”孙建勋虎着脸,“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野樱坪的人对我意见那么大!”
李东海把话题岔开,问:“谁跟赵大乐谈话合适呢?”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孙建勋缓和了脸色,说,“你亲自谈话,大乐的骨头都会重好几斤呢!”
李东海很满意。孙建勋让出一个做人情的美差。一举两得:推动了工作不说,赵大乐进步了,感恩戴德,条把烟、瓶把酒、餐把饭总是少不了的!
电话询问进展情况,得知还有几家没签,李东海追问:“怎么还有几家没签?”就听到王迪甫在楼下操场上高呼:
“我要吃肉,赫赫——我要吃肉!”
王迪甫歪戴着一顶毡帽,毡帽两翼张开,展翅欲飞。岔开双腿,双手叉腰:“别人都吃肉,我为什么不能吃肉?我要吃肉!赫赫!”
过细问了,原来是局机关干部四月底进村入户时,有的人自掏腰包,给帮扶对象买了一些物资。王迪甫的帮扶干部买了四份五花肉。考虑到王迪甫常年不在家,就特别买了价格相当的一箱酸奶。
“没人欠你的!买了物资看你,是人家帮扶干部的情分!”李东海说,“你回去吧,给你买的是一箱酸奶——东西不在你现在住的地方,在你安置房的邻居家里。你去吧!”
“酸奶就酸奶吧——你是县里来的大人物,这次给你一个面子!”王迪甫说,“依了我的脾气,我是非要吃肉不可的!赫赫!别人可以吃肉,我为什么不可以吃肉?岂有此理不是?”摇晃着身体,在李东海面上指指戳戳,“你记住了——我给了你一个天大的面子,你欠我一份人情!赫赫!”
李东海摇头叹气,拉着孙建勋:“走,我们去野樱坪!”
出了摊子,剩下的都是琐碎。赵大乐懒得做,便拉了赵永刚跑到竹凉亭里下棋。
赵永刚擅长围棋,象棋却是一般般。输得多了,有时还要赵大乐让子。
杏子端来两大碗面条。肉丝面。肉丝分量足,和面条几乎一半对一半。另外,每碗卧了两个鸡蛋。
赵大乐用筷子戳着鸡蛋,说:“又没出力,吃了亏心!”
昨晚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杏子笑,说:“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才好!”
这是他们两个调情的暗语。赵永刚装作没听见。心里想,我吃这些鸡蛋,又是凭什么?
看见李东海们走拢,赵永刚说:“快输给我!快!快!”
李东海在一旁看了看,看不下去,说:“这叫什么棋?两个臭棋篓子!这叫小孩玩石子!”便要支招。赵大乐偏偏不听。不出十步,死翘翘了。
赵大乐把搁在棋盘边的十块钱递给赵永刚。
赵永刚接过钱,说:“一碗面钱——肉丝面加荷包蛋,十块钱一碗——白吃了一碗肉丝面!”
李东海说:“难怪你小子一大早就跑来了。这里伙食好啊!这碗面,十块钱,值!若不是刚刚吃了一碗泡面,我也想来一碗。”
把赵永刚赶开,自己一屁股在赵大乐对面坐了。问:“十块钱一盘?”
“那怎么行?那是不行的!”赵大乐诚恐诚惶,说,“我们是瞎胡闹,不叫下棋——你是大人物,是副县级领导……”
“我让你车马炮!”
“平局呢?”
“平局算我输!”
赵大乐拿出十块钱,押在赵永刚手里。
李东海掏出钱包,取出十块钱,也交给赵永刚。
刚好平局。很显然是让不出车马炮的。但李东海归结于自己轻敌。又掏出钱包,取出十块钱,交给赵永刚。
赵永刚及时提醒:“你已经输了十块。只有押二十块,赢了,才能赢到一碗面。”
李东海加了十块,说:“那就二十一盘!”
刚刚好又是平局。李东海想了想,说:“不让车,只让马炮。”
“平局呢?”
“平局算我输!”
李东海掏出钱包,取出四十块,交给赵永刚。说:“今天非要要赢你一碗肉丝面不可!”
李东海是个低矮的胖子,习惯把钱包放在裤子后头的口袋里。每次掏钱包,都得跳下板凳,扭动腰身;取出钱后,又要扭动腰身,将钱包放回原处,然后跃上板凳。所以,每下一盘棋,李东海都要跳上跳下,扭来扭去,忙个不亦乐乎。
刚刚好,又是平局。按照事态发展规律,第四局只让了一炮,押八十块;第五局不让子,平着下,得押一百六十。
这回李东海没去掏钱包。制定新规则,“平局就是不输不赢”又说,“这盘一百六,下完兑现——没零钱了!”
赵永刚说:“未必你有一百几十块一张的整钱?一万块一张的整钱,今天我都给你找开!”
“我说老赵,谁要你多嘴?你就是这样让人讨厌!”李东海瞪了赵永刚一眼,重新跳下来,展开钱包——钱包折叠处,下边有个豁口,叮当掉下一枚硬币——取出两百块交给赵永刚,很牛的样子,“这盘两百!”
下完棋,李东海没有吱声。他在平复自己的心情。而赵大乐则乐不可支。笑眯眯数着钱,说:“今天开了个好张——我卖盒饭,一个盒饭的成本,不算人工,十三块五——也就是说,包括人工在内,一个盒饭的毛利是一块五——今天一开张,等于卖出两百个盒饭!”
“今天我们来的目的,是要问你一个事!”李东海站起来,背了双手,满脸严肃,说,“为什么还有几家没签字,什么原因?”威胁说,“这件事没搞好,你的村干部能不能当上,还是个问号!”
赵大乐没去理会。他兴高采烈:“杏子啊杏子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几好的好日子啊——红日高照,贵人临门!县里的大人物给我们送温暖来了”零零整整一扎钱全部交给杏子,然后回了头,对李东海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李东海再三追问,等待赵大乐回答,就听到场子边沿有人发声喊——王迪甫又来了!
王迪甫拖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李东海面前。一只野狗夹着尾巴在凳下、胯下穿进穿出。
“我找到村委会,转了一大圈,找到这里才找到你!赫赫!”王迪甫说,“你是个大领导,也是个好领导——今天你得给我主持公道!赫赫!”
那个被拖着的大男人低着头,理亏得像个公捕大会上的犯罪分子。
“我听你大领导的劝——俗话说得好,赫赫,听人一劝,胜造七级浮屠——我就去了我的安置房。我的新房大门上了锁。我分析,国家干部送我的酸奶一定是寄存在我的邻居,也就是他家里!赫赫!”王迪甫指着低着头的大男人,继续说,“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但是,出乎我的意料,酸奶箱子被拆开,少了两瓶!赫赫!”
一直低着头的大男人解释:“酸奶寄放在我家里。刚刚那天孩子放假在家,以为是自己家里的,就拆开喝了——我答应赔他同样的一箱,另外,再补他一箱的钱……”
“谁要你的臭钱!我不缺钱——我的钱用不完!赫赫!”王迪甫神气十足,“我也不要你赔我什么一模一样的一箱酸奶——我要我的‘现的’!赫赫!我要原来那一份——国家干部送我的那个没开封的那份‘现的’!赫赫!”
李东海正要开口劝说,被王迪甫立马阻止:“早上已经给过你天大的面子!要不然,我不光要一份‘现的’酸奶,我还要吃肉!赫赫!俗话说得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已经敬你一丈了,你回敬我一寸,行不行?赫赫,那好,你就不要开口了!”
赵大乐听明白了,这个贱老头是在贩皮扯,是在欺负老实人。他拧着王迪甫的肩膀往外带。王迪甫嚷嚷“干什么干什么”,脚不沾地,跟着到了场子边沿。
赵大乐鹰视、虎吼:“你给老子死远点!”
王迪甫揉着肩头,扭头仰脸,正想翻嘴,那只野狗拖着尾巴从两人之间穿过。赵大乐后退半步,飞起一脚。那只野狗腾空而起,在十来米外像一段树筒一样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迪甫大惊失色。他弓了腰,弯了腿。但是动惮不得。那只野狗努力耸动身子的时候,他浑身一哆嗦。热尿顺着棉裤的内侧淋下来,灌满两只解放鞋。所以在他动身离开时,能听到他脚下呱唧呱唧的声音,像蛤蟆叫。
尽管被王迪甫意外搅局,李东海仍然不忘继续催促。
赵大乐很平静地回应:“你安排我做工作签字,和村里聘我做干部,是两回事——锣作锣打,角作角吹,不要混为一谈。你的意思,我出来做村干部,得向你交投名状?”
李东海晃着手,慌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赵大乐说:“说一千,道一万,其实就一个字:钱!”
“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李东海说,“明码标价,协议写得清清楚楚!”
“协议是一张纸。明确了钱的数量——关键是,‘签字生效、动工后十天内到账’,能兑现吗?”
“这算个什么事?这不算个事!”李东海把胸脯拍得山响,“我保证兑现!到时如果不能兑现,你叫大家只管找我——包在我身上!一定兑现!”
事实上,赵大乐已经签完所有该签的字。但他不能马上交出来。必须拖延。拖到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出面表态:所有的钱——征地款、附着物补偿款,什么时候足额到位。
上门做所有人的工作,都不如做赵大水的工作搞笑。
收了摊子,嘱咐杏子先回。然后一本正经地跟赵大水说:“进屋坐坐——跟你商量个事。”
赵大水有点紧张。这是要拆他的鸡棚了。在杨展昭主任的帮助下,鸡和蛋销路通畅。他舍不得拆。
“你让我脑壳痛!”赵大水说,“你怎么跑来做我的工作呢?”
两人感情梗得像块铁。不同意拆吧,等于是作对。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人家的进步。所以连连叫苦。
“你现在都是土鸡——小脚鸡,五百多只鸡,是吧?现在我们统一口径,八百五十只。相差三百多的缺口,你今晚就去县城养鸡场,买一、两个月的肉鸡——两三斤重,个头跟你的小脚鸡差不多,每只十八块,包打全套疫苗。等你买回来,我就请村里、乡里的人来点数……”
赵大水把个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圆,牛卵子一样:“你叫我弄虚作假、占公家的便宜?”不光如此,还补一句骂人的话,“我没那么不要脸!”
“算我不要脸行不行?算我不要脸!”赵大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按照这份协议,一百二一只的价钱收购的你的鸡,跟你的零售价一致,看上去没有吃亏。但是,你会把你正在下蛋的母鸡也卖掉吗?这是一;你把鸡卖光了,鸡棚拆了,你就失业了。也许是两年,也许是三年,你都没有收入。这个损失协议里面提到了吗?这是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补偿款什么时候到手——你的鸡和鸡棚,加起来二十万吧。如果明年的今天能够给你,算我输!你闭着眼睛算一下,二十万,一年利息多少!”
“‘补偿款十天内到账’,不是说好了吗,怎么会到明年?”赵大水有些急,“我在寺里那边找了一块地,还想再建一个鸡棚呢,就等着签字了——没钱怎么办啊?还欠着人家的饲料款呢。谷糠一千多,玉米粉一千多,加起来将近四千。”
自言自语:“有个什么办法早些兑现才好——十万、二十万,都在纸上,转不动啊!”
低头想了想,说:“就按你说的做!”又笑,“反正又不是我不要脸!”
“要想事!要动脑筋!”赵大乐教导说,“只有情怀是远远不够的!”
赵大水说:“你再当我的面提情怀,当心我跟你急!”
赵大乐说:“我若做官,两头都要思量——事要做成,老百姓的利益也要保护——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这才叫情怀!”
赵大水瞪圆了眼睛:“你又说情怀!”
赵大乐呵呵笑了。
现在,这个一文不名、说了不算的剁肉墩子当了众人的面,把个胸脯拍得山响——再怎么响,也不过是一个响屁。
赵大乐懒得开口。他把眼光从李东海的头顶掠过,发现藏身人群中的孙建勋。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怪,有资格表态的人,偏偏不表态。
孙建勋不表态。他在身后拉了李东海一把。李东海不为所动。
孙建勋走到前头,直接跟赵大乐说:“下午武从周书记要来野樱坪。征地款和补偿款的事,让他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看怎样?”
3、
村委会几乎空了城。
李东海下得楼来,就见妇女主任小王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
“他们人呢——吴冰清呢?”
“厕所革命去了。”
“小张呢?”
“环境整治,清理垃圾去了。”
“老赵呢?”
“乡政府开会去了——听说又要变台账,又要换《扶贫日记》,唉!”
“建勋呢?”
“孙书记早来了。一个电话就跑了——骑着个破摩托,这里跑,那里跑,不得闲!”
小王有问必答。突然停下手上活计,装出很奇怪的样子,说:“这些家伙去哪了,都没跟您报告吗?您看看!您看看!三申五令,要讲规矩、讲纪律,大凡小事必须报告——太邪乎了,完全不把您这个副县级大人物放眼里了!我看啊,是不是该整顿了!该紧紧螺丝了!”看见李东海一脸尴尬,突发惊叫:“嘿!”转移了注意力。点开一个文件,“完了完了,要报‘塆子夜话’的材料!”
提到塆子夜话,李东海脑壳一懵,接着心尖尖爆发心绞痛。
上周开会,学习了在全县开展塆子夜话行动的文件。李东海当时想,在野樱坪组织党员、老干部、房长、全体群众,开了三个层次的夜会,不就是塆子夜话吗?一直寻思创新,一门心思琢磨搞出新名堂,搞出新经验,幻想一炮打响,结果一场空!结果还是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
没有人替自己宣传造势,没有向县委汇报的渠道,结果一事无成!
换作当年在县委主要负责同志身边工作,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时也!命也!运也!
李东海心头心绞痛一样疼痛。但他善于化悲痛为力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小王吹吹牛。
李东海指导说:“把我们在野樱坪开夜会的事报上去不就行了?”
小王说:“人家要照片、会议议程——学习、宣传了哪些政策,一二三四五;收集了哪些意见和建议,一二三四五。这些痕迹管理需要的材料我们都没有。就跟你上次自作主张的入户记录一样,不算数啊!”
“我跟你说个实话!”李东海说,“这次县委要求各村开展塆子夜话,主要是因为我向韩书记汇报了我们在野樱坪开夜会的事情——你们不知道我跟韩书记的关系——我跟韩书记她老公是老同学!”
小王嗤嗤笑,说:“未必韩书记她老公像你一样这么老?”
“这你就不懂了。韩书记的老公确实比我小了十几岁,但是我们可以成为党校的同学啊!我们住一个寝室,关系铁得很,经常抄我的笔记呢!韩书记知道我是桃河第一才子,是个人才——韩书记是个爱才的领导——上个星期六,韩书记在菜市场买了一只大甲鱼——野生的,比脸盆还大——一半红烧,一半煨汤。弄好了,喊我去喝酒……”
“喝高了吧?到现在还没醒!”
李东海不争辩。腼着脸继续胡吹。说是酒足饭饱,韩书记收拾碗筷,围裙不解,三人接着斗地主。
“你们关系这么铁啊,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说吧!”李东海不假思索。
小王认真地说:“我们村干部一月工资一千五。这个水准在一五年前是足够了。那时候不怎么忙。各人都有自己的主业。有事才来村委会。现在不同了,五加二,白加黑,比你们县直机关还忙。你跟韩书记关系这么铁,帮我们说说话,给村干部加点儿工资吧!”
“行!”李东海说,“韩书记面前,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正当聊得投机,来了电话:野樱坪平整土地的工地上有人闹事,停工了!
李东海准备出门,小王喊住:“你不能走远了——市里、县里精准扶贫大数据比对整改领导小组今天要来检查,村支书和第一书记参加座谈!”
“上午来还是下午来?”
“没说。”
鹿门乡党委书记武从周当众表态后,征地协议的签字环节很快结束了。
武从周站在竹凉亭的椅子上,大声承诺:“征地款、补偿款,一定会按协议规定,一定会在签字之日起,十天内到账!如果没有按时到账,你们可以当着韩书记的面,骂我武从周说话不算数,是个骗子——韩书记三不时就会来野樱坪看看的。韩书记来了,我肯定也在——上次韩书记陪客人来野樱坪,中午在赵大乐的摊子上吃的盒饭——大乐,是吧?”
“是的,一连吃了两个水煮鸡蛋!”赵大乐说,“韩书记邀客人吃了一个水煮鸡蛋,然后说,‘每次在畈上村吃饭,都吃了一个水煮鸡蛋。今天来野樱坪,我还想吃一个。’然后,又吃了一个!”
武从周说:“确实是这样的,我就在现场!我也跟着吃了两个!”喊住赵大水,“你要把韩书记说的这个话,写在你的宣传栏上——写大点儿,醒目!”
签字后,乡村干部丈量了赵大水的鸡舍,清点了数目。但没有马上把鸡弄走。赵大乐利用这个时间差,动员赵大水赶紧卖鸡。赵大水说:“卖就卖,反正不要脸的又不是我!”在卖鸡蛋的微信群里发布消息:正宗散养土鸡,一百块一只(原价一百二);负责杀鸡、去毛、洗净(鸡肠除外)。三两天工夫,卖掉一大半。
毕竟做贼心虚。赵大水打算买些两三个月的肉鸡补足数目。
“补个毛线啊!”赵大乐说,“乡村干部点了数,就把数目固定下来了!谁会再来数一遍?”
丢爹丢娘,不丢鸡肠。鸡肠好吃难清洗。要用筷子顶了,翻过来清洗。费工。
赵大乐和杏子帮忙杀鸡、去毛、清洗,每只鸡可赚十块工夫钱,另外落下一副鸡肠。
几百副鸡肠洗净,舍不得待客。冻在冰箱里,留给家人和老赵过早时下面条吃。慢慢吃。
没了鸡,没了鸡棚。赵大水重新失业,终日无所事事,坐在竹凉亭看着赵大乐小两口忙碌。
杏子说:“叫大水来做工吧,合伙也行。”
“让他歇几天吧。”赵大乐说,“做工也好,合伙也好,得他自己开口——他现在忙着数钱呢!”
“不是还没到账吗?”
“卖鸡的钱是一手现啊。没到账的钱,他藏在心里数着呢!”
杏子喊住赵大水:“大乐说你忙着在心里数钱,是吗?”
赵大水不言语。偷偷卖掉一些鸡,确实进了一些钱。还清部分老债,还欠人家饲料款四千余块——计划征地养鸡,租金又没着落——火烧乌龟肚里痛啊!
赵大庆没事就去工地转转。要把茶冲填平,填到和花生塝一样高,那得多少土方?得挖掉半座山吧!心里盘算着挖方的管理费,一方一块,结果把自己吓一跳!
原本平静的工地,徒生波折。赵安健回了。
赵安健挺身挡在挖机前头:“我不同意你们搞!”
赵大寨看了赵安健一眼。这个眼高于顶的年轻人把他的卡车和挖机堵在工地上,并逼熄了火。他不想多说。跳下车,点上一支烟。他不说,自然有人说。
赵大庆冲上前,骂道:“你狗日的怎么又来闹事?”抡圆了右手,想扇一耳光,被赵安健隔开;扬起左手还想扇一耳光,被赵安健捏住手腕。
赵大庆气急败坏:“关你狗日的屁事?没你一分田、一分地、一分山林,你凭什么闹事?”
“你不要动手动脚!”赵安健警告,“若再动手动脚,你的下场会很难看!”推开赵大庆,然后回答,“我是野樱坪的人,野樱坪的事,都是我的分内事,我都要管!”
被迫停工的挖机、卡车司机,三三两两赶来看热闹的野樱坪村民,围成一圈。赵安健站在圈子中央,振臂疾呼:“我来告诉大家,我为什么反对这样做!”
赵安健说:“习总书记说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说得非常好!非常对!但是,他们还是要挖山,还是要和党中央对着干。为什么要这样,是我们野樱坪宅基地不够吗?我们每家每户都有宅基地,加上活动场地,面积大得很,超过两百多亩!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挖山呢?有利可图——他们有利可图!挖山填沟,平整土地一百五十亩,其中,村委会占用三十五亩、异地搬迁占用三十亩,用在我们野樱坪的新农村建设不到九十亩。按照水田每亩两万五、旱地每亩八千、荒山、荒地、荒坡,每亩五千,补偿给我们一共一百三十五万。新农村的房子建成,我们搬进去是要花钱买的,价格由他们定。国家给我们每人两万块钱的补贴就被他们贪墨了——这是一笔钱!搬进新房子,旧房子要拆除,宅基地要复垦。新增两百多亩耕地的指标,拿到省城去卖,每亩指标可卖四十万,那是多少钱?我跟大家算这个账,是要告诉大家,不要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赵大庆又冲上前,却被赵大寨扯住。赵大庆怒骂:“胡说八道——你这是放狗屁!放狗屁!”
赵大庆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呈乌色。
“让他说吧。”赵大寨劝道,“让他说去——大家都是有脑子的——让他说,天塌不下来!”
“我反对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赵安健继续说,“我们野樱坪是一块风水宝地。虎踞龙盘。现在挖的这座山,就是一条蟠龙的尾巴。我们赵家的先人,在武则天建立周朝时候,从江西迁到这里,千百年来,这条龙脉一直没有动过。现在动土了,立马发生应验:大同叔病重住院,危在旦夕……”
赵大庆发怒:“又在放狗屁!大同生病难道是最近几天的事?跟这里平整土地有什么关系?”
自言自语:“怎么会得这种恶病呢?现在的恶病真是多啊!”问赵大寨,“大同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不?”
赵大寨说:“应该是知道了。在准备后事呢。”
俩人离开围观的人群,来到竹凉亭。乡村干部和派出所干警正在商量大事。只听见李东海作指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他把这些歪理邪说说完三遍,他的精气神就消耗得差不多了,时机就成熟了,我们就采取行动,来一招逗狗上灶!大家看我眼色行事!”
约莫一支烟的工夫,乡村干部、派出所干警纷纷起身,来到事发现场,和围观的群众挤在一起。再听一遍赵安健的宣讲。李东海走出人群。
李东海举起双手晃动,跟大家打过招呼。然后自我介绍:“我是县委派到葛仙山村的第一书记——副县级干部李东海!我在这里跟大家讲话,就是县委安排的,是代表县委的!”一边说着,走近赵安健,笑眯眯说,“我来跟你说个事!”踮起脚,一手搭着赵安健的肩膀往下压,嘴巴就着他的耳边,小声嘀嘀咕咕,仍然满脸的笑。
赵安健勃然作色,满脸胀得彤红。甩开李东海,扬手一耳光。
李东海像一个足球场上机敏的球员,捂脸倒地,很夸张地扭着身子摆动。乡村干部、派出所干警一拥而上,将动手打人的赵安健生生扭住,双手反在后背。
赵安健拼命挣扎,说:“他骂我!他骂我!”又说,“我没打他——我没打着他——我根本没打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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