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八十四岁的赵敬礼独自来到村委会,找“县长”李东海请求支援。
乡、村两级动员会召开后,赵大庆按照村两委的部署,在野樱坪组织召开了三次房长会议、一次村民全体大会。吵吵闹闹,不亦乐乎,始终不能形成一致意见,将农业部门、林业部门、交通部门送货上门的红包拒之门外。
孙建勋着急。说:“我们去一趟?”
“急什么急?得让他们自己反复争吵,反复酝酿,充分发酵——磨刀不误砍柴工!”李东海说,“上一轮进村入户,有几家关门闭锁,没人。这回你同我一道,补上这一课!”
现在,赵敬礼老人找上门来。李东海颇为自得。他点着头,似乎在说:火候到了!
“我看是日出了个怪!”赵敬礼说,“我看是日出了个卵怪!”
赵敬礼激动地说:“田地荒废几十年,往年政府号召种油菜,免费耕田、免费播种,收入归己,别的地方都能搞,我们野樱坪搞不动!今年政府来种湘莲,还是搞不动——你们说,是不是日出了个卵怪?开年我们家家户户凑钱买树苗,出义务工搞绿化,现在政府来栽树,反而不准搞——这是不是日出了个卵怪?我们野樱坪苦于没有一条出路,出门就是一条大河拦住去路,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精壮劳力没办法了,都外出谋生。现在政府来修路,这是利及家家户户的千百年的好事,也不让搞!卵怪啊!出了个卵怪啊!”
“我今年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赵敬礼嘿嘿笑,“县长同志,后边的话你知道!”
李东海咳嗽一声。略带谦逊,解释:“我不是县长。我只是享受副县级待遇的领导。”
“那还不是一回事?副县级领导也是县长——反正你就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官!”
李东海非常惬意的样子,关云长一样左右手轮番抹着脸颊,似乎也长了一脸的美髯。
问道:“组里开过会没,赵大庆怎么说?”
“怎么没开会?开过三次会,酒席吃掉好几桌!两次房长会,吃掉两桌;一次全体村民大会,吃掉六桌!前后统共吃掉八桌!明明是天大的好事,酒席吃掉八桌,仍然是作的作鹅叫,作的作鸭叫,作的作鸡叫!仍然是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陪同赵敬礼喝茶、抽烟,细细唠嗑。然后,安排赵永刚:“你把敬礼爹送回野樱坪吧。通知赵大庆,今晚召开野樱坪老党员、老干部、房长联席会议。我参加、建勋参加、老马参加——村两委成员都参加!干脆再吃他两桌,凑个整数——你要当面跟他讲,把酒热好!”
然后对孙建勋说:“我们先忙我们的——先去看看王迪甫回了没。”
王迪甫,孤寡老头,年近七十。终身未婚。无儿无女。吃五保的精准扶贫户。原住一间牛栏不如的危房。纳入“五个一批”异地搬迁帮扶范围。相邻的自然村落有一栋砖混结构的三间平顶房,一直空着。房主全家迁到县城。村委会花三万块钱买下,用来安置王迪甫。
改水改厕,粉刷一新。另添置新的桌椅板凳、床帐絮被和锅碗瓢盆等厨房用具。
王迪甫住了一晚,便返回老屋。说:睡不好——不踏实,不安稳。
村组干部多次做工作,无济于事。
李东海先前上门两次,都没见着面——到过安置房,也去过老屋。
这次去老屋,同样吃了闭门羹。
老屋是土改时期分配的一间土砖瓦房,被左邻右舍的小洋楼挟持,显得低矮、破败。木门木窗,销蚀变形,积满灰尘。铁丝扭成的门搭上,挂着一把明锁。从一寸宽的门缝往里看,黑咕隆咚,不甚了了。左右两档墙是公墙,不会倒;但是感觉屋顶随时都会坍塌。
邻居汪婆婆说:“你们找不到他的——这个老头喜欢到处跑,又没手机。等着有事找你们吧。”
“见他回来,就跟我们联系,好不?”
“行!他一回来,大家都知道。整个塆子里的小娃娃都吓得哇哇叫。”
每次入户都有新感受。
一组一户人家,三代五口,都吃低保。夫妻俩都已七十。一个独儿子,严重智障——是个傻子。娶了一个严重智障的傻子媳妇,生了一个严重智障的傻子孙子——那个傻子孙子十三四岁了,异常瘦小,像个学龄前儿童。
村们围上来,指指点点地介绍。这个傻孙子读了好多个小学一年级,还在读小学一年级。还是不识字。写不出自己的名字。
像这种情况,能不能不结婚?或者结婚了,能不能不生孩子?
一家五口一字排开,布展一样站在夕阳下,任村民评说。每一个人,包括老两口,脸上都没有显现任何表情。
李东海心底涌起无边无际的悲凉。
那天离开一组,李东海吩咐孙建勋:“今后凡是搞慰问,不管是物资还是现金,别的家庭一户一份,这个家庭一人一份,一共五份——你记得提醒我!”
通过精准识别,葛仙山村留作脱贫巩固的四十二户,的的确确需要帮扶。粗略统计,四十二户中,因病致贫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一种是先天性疾病;一种是小病不治,拖成大病,导致丧失劳动能力;一种是突发重病。一人重病,全家受累,甚至整个家族都被拖入泥潭,万劫不复。
抄小路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三组吴家庄。老远就听到钱秀芝在破口大骂。李东海说:“天生一副好嗓音,不去打锣,搞医保宣传,可惜了!”孙建勋说:“这副嗓音不是天生的,是骂人骂出来的——医保卡早就搞到手了。她还打锣?打鬼!”
走近了,听出是在骂她老公吴益——大儿子吴青山上学了,女儿吴青云打工了,小儿子吴青松失联了,家中就剩这对男女,不骂吴益骂谁?
俩人进门,各自搬了椅子坐下。就像是见了娘家来人撑腰,钱秀芝越发来劲。百般辱骂,百般数落。坐在轮椅上的吴益像一只瘟鸡,脑袋低垂,几乎滚落胯下。
孙建勋正色说:“你好好说话!”
又说:“你不骂人会死啊?”
简略问了吴益的病情、治疗情况、费用报销情况。钱秀芝牢骚满腹:“哪里报销了几多钱呢?这个不能报,那个不能报,医院专卖不能报的药!一个人住院,还得有个正式劳力看护吧,交通、吃住,这些个开支谁给报呢?拿了一叠单子去报销,这里跑,那里跑——得跑四五个地方,不费工啊?”
小坐一会,钱秀芝脸色缓和了一些。俩人起身出门,钱秀芝说:“哎呀,水都没喝上一口啊——几时再来,一定要喝口水啊!”
走出老远,李东海自言自语:“这个人家不对头,有一种怪味儿。”
又小声嘀咕:“一张逼嘴,不值钱!”
孙建勋嘿嘿笑,说:“晓得就好。”
事实上,野樱坪老党员、老干部、房长联席会议在晚饭前已经开始。与会人员同群众混坐在庵里竹凉亭里。李东海们来到的时候,都在听赵大寨宣讲。
“要不要建设,这不是问题,不需要讨论。”赵大寨说,“我给大家讲两件事。一件事,我亲身经历的,从头至尾。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桃花河上只有一座大桥,我们习惯叫老桥。老桥的南岸,是城关镇的中津洲。县里把长途客运站迁到这里,结果遭到几乎所有村民的反对。奠基那天,男女老少几百人一起上阵,阻扰机械进场。反复做工作都不成。拖了几个月,政府出动武警、特警,抓了十几个人。后来建成了,大家也都看到了中津洲的变化、繁华。扛根扁担都有事做,摆个地摊就能赚钱。后来情况又发生新变化,人流量、车流量猛增。中津洲堵得寸步难行。县里又要搬迁长途客运站。这回的情况是,城关镇好几个村,各自组织村民联名写信,向县委争取这个项目。有个村甚至开出这样的条件:不要征地款、不要青苗补偿费,并且保证施工建设的外部环境。再讲一件事,浙江横店影视城……”
看见李东海们走拢来,赵大寨站起。
李东海鼓掌:“说得好!”
孙建勋问:“大寨怎么有空,今天休息吗?”
赵大寨说:“听说你们要来开会,我在水泥厂装车完了就赶来了。天黑前赶最后一班轮渡过河——我舅舅会给我打电话。”
“县委韩英书记说了,八月底开通连接县城的公路!”李东海说,“还有五个月。五个月后,你就不用这样赶过来赶过去的搭轮渡了。你就可以直接把车开回家了!”
李东海来到人群中央。背起双手来回踱步,像大战前指挥若定的将军。
“今天,在野樱坪召开老党员、老干部、房长联席会议,是我的决定——我是代表县委组织召开这次重要会议的。规格之高,前所未有——县委在野樱坪组织过群众开会吗?没有!我代表县委来跟大家开会,这在野樱坪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李东海将双手从背上卸下,舞动起来:“老党员、老干部、房长联席会议,顾名思义,只有老党员、老干部、房长才有资格参加。普通老百姓来听会,我是欢迎的。说明大家关心、支持我们的工作。但是,我要强调一条会议纪律:听会的人,没有发言权,没有表决权——也就是说:只能听,不能说!”
“这是我的家,我还不能说话?”
循着这个怪腔怪调的声音望去,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叼着烟,软哒哒地挑衅:“我不是党员,不是干部,我什么都不是。我偏要说——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李东海立即发火了。大张嗓门吼叫:“你不遵守会议纪律,我就把你轰出去!”
“你敢?”
李东海双手叉腰,瞪圆了眼睛,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那就试试!”
赵大庆赶忙喝住:“安健,你闭嘴!”
旁边马上有人介绍,这个叫赵安健的年轻人是赵大庆的小儿子。
“原来是赵组长的公子——野樱坪根正苗红的红二代啊!”
不失时机地挖苦,严厉打击了赵安健的嚣张气焰。
赵大乐在一边喊:“酒菜上桌了——开饭了!”
李东海火气未消:“叫什么叫?吵死啊!”发觉弄错对象,语气稍稍缓和,“我们是来开会的,不是来吃饭的——今天的会不开好,谁都别想吃饭——赵大乐,你是房长,你也要参加会议!”
赵大寨接听一个电话,起身离开。李东海问:“这就走吗?吃个饭再走吧?”俩人紧紧握手,使劲地抖。赵大寨说:“最后一班渡船了。在哪吃饭都一样——辛苦你们了!”喊上赵大水,用摩托送到康桥码头。
李东海说:“刚才赵大寨说得好:要不要建设,不是问题,不需要讨论——赵大寨走南闯北,见过几多大世面、几多大塘河(场合)!我也认为,这不是问题,不需要讨论。但是,既然把大家请来了,我代表县委,主持一项议程:表决!老党员、老干部、房长,一共十一人,一人一票——同意建设的请举手!一、二、三……十一,好,手放下。全票通过!这就是说,野樱坪关键的少数,统统赞成县委的决定!那么,我们要讨论的,是用什么方式出租土地、协助农业部门、交通部门、林业部门种湘莲、修路、栽树。”
“我不赞同!”赵安键跳出来,“我反对!”
赵安键冲到李东海面前。李东海的个头不及赵安键胸口。
赵大庆大声喝道:“你给我闭嘴!给我滚过去!”
李东海淡定地说:“虽然说了不算,我还是给你一个机会说说——大庆,让他说吧。”
赵安键说:“田地不能出租!古话说得好,宁可抛荒,不可失业!公路不能修。修路势必挖掉转弯处的山嘴——山关人运水关财——这处风水破坏了,不光影响我们这些人的运气,还会祸及我们的子孙后代!再说,路修通了,人家观光客来了,撒泡尿的工夫,很快就跑掉了!”
大家笑了。
“通了公路,不光便捷了,也安全了。”赵大乐说,“我舅舅在康桥码头摆渡一辈子。他跟我讲,每年都有人溺水身亡。他能叫得上名字的,这些年不少于一百个!换机船作轮渡以前,一次翻船就淹死二十多人!”
赵安健说:“通了公路也不安全,会出车祸!”
赵大乐被呛了一口,憋住不说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赵敬礼老人慢吞吞骂道:“狗屁!”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李东海笑,问:“有件事你还没说,林业部门栽树行不行呢?”
“不行!”赵安键说,“我的土地我做主,不能谁想栽树就栽树!”
李东海说:“有个基本的问题你没搞清楚:土地是国家的,你,包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权。承包给你了,你才有使用权。所以,你反对栽树是站不住脚的;同样的道理,你引用古话来反对出租,也是错误的。山关人运水关财,这是个什么意思呢?徒弟,你书读得高,你给大家讲讲!”
赵永刚说:“山关人运水关财,这句话的意思是,山形水势,跟人运、财运有关系。这里的关,不是关锁的关——人运财运,都需要流转,如果关住了,就成困局!”
赵安键气势汹汹扑过来,逼问赵永刚:“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老赵是村干部,怎么没资格说话?”赵大乐挺身拦截,“你才没资格在这胡说八道——你给我死一边去!”
赵安键与赵大乐对视一阵,悻悻然退出人群。他在圈子外头嚎叫:“你们都给我听着,你们都给我看着——我要让你们都搞不成!”
大家笑起来。
赵大乐说:“六房的大伯、大妈,兄弟姐妹听着,你们选我当房长,六房的事,我表态,大家必须同意!现在反悔是不行的——谁屙的屎谁吃!比人还高的屎,也该他吃下去!”
李东海赞赏地冲赵大乐点头。心想,这是一条好汉!又想,这个家伙关键时刻如果站到了对立面怎么办?他跟孙建勋说:“我要将赵大乐招安了!”
赵大乐斩钉截铁:“现在,我代表六房的全体村民表态,同意县委的决定,同意李县长、孙书记的决定,支持种湘莲、栽树、修路!”
李东海喜笑颜开。他挥舞手臂:“现在,我代表县委,隆重宣布:开饭!”
2、
省、市、县各路指导、检查、督办,走马灯一样轮番登场。
县委书记现场办公会议后,县委书记韩英、县长夏晨光、县委副书记黄金星、县纪委书记舒鹏飞先后专程来葛仙山村,指导、调研乡村振兴、精准扶贫工作。
夏晨光的检查方式有些不同。他没进村委会,而是直接把车停在七德排——桃花河北岸大堤的起点。
李东海竖起大拇指,洋洋自得,问孙建勋:“怎么样?”
他在为自己竖大拇指。
孙建勋赞叹不已:“李局长老成谋国,深谋远虑啊!”
头天下午,接到夏县长亲临检查的通知,李东海立即做出部署:一、做好村委会内外、主要道路两侧清洁卫生;二、挑选四到五个过得硬的贫困户,在家守候,迎接检查;三、起草葛仙山村防汛抗旱领导小组文件,责任落实到人:四名村干部,加上老马,每人负责一座小型水库,或大一些的塘堰;将河堤分成五段,每人负责一段。并制作若干标识牌,连夜插到各人负责的区域。
“你自己的责任区呢?”老马一眼看破玄机,说,“你这是在推卸责任啊!”
“那当然!”李东海哈哈大笑,“那是当然了,领导做圈套,目的是把别人套住,哪有把自己也套进去的道理呢?”
夏县长人高马大,走路大步流星。他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指点一边讲。拱卫于左右的国土、交通、农业、林业、水利等部门的一把手,鹿门乡武从周,还有县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必须三不时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李东海、孙建勋在外围拖后。
武从周稍作停留,就脱离了核心圈。对跟上来的李东海说:“夏县长表扬你们了,说你们责任明确,落实到人!”
李东海兴奋了:“夏县长是我老同学!”
武从周一脸的坏笑,明知故问:“李局长也是武大毕业的?”
“我年纪大他十几岁呢,不是那个同学。”李东海支支吾吾,“党校同学——省委党校三个月,我们一间寝室!”
武从周打了个哈哈,不再言语。小跑着追赶核心包围圈。
一行人到达康桥码头。这里是桃花河北岸大堤的终点。夏县长停下脚步。问武从周:“这个村的村支书、第一书记来没?”
武从周退到一边,让李东海、孙建勋上前。
“你是第一书记吧?作个自我介绍吧。”
“鹅叫:你、你——真、真——”
“别紧张。说桃河话吧——我听得懂。”
“我叫李东海——”
“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五个标识牌——怎么没有你的名字呢?”
李东海一激动,猛拍胸脯。拍得山响:“我是这里的第一书记,这里所有的工作,我负总责!护林防火、防汛抗旱、乡村振兴、精准扶贫,所有工作我负总责!请县长放心!放一万个忧心!”
县长的车队离去,李东海突然清醒了:满打满算不足四个月,政治生命就结束了——癌症晚期了,有什么必要在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领导面前拍胸脯呢?这是激动个啥呢?
直到武从周打来电话,李东海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武从周说:“下午三点,县精准扶贫‘尖刀班’进村检查。主要查台账资料——我陪他们一起过来!”
下午三点整,齐刷刷来了三辆车。在此之前,先后来了两个人,闹得李东海心里头特别烦躁。
先是来了一个人,在办事厅大吵大闹。李东海午休不成,下了楼。小王介绍:“这个人就是王迪甫。”
王迪甫扣了一顶毡帽,穿一件深色棉大衣。威风凛凛的样子,像走路带风、衣角打人的侠客。
王迪甫靠近一步,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接近清明节了,怎么还是一副寒冬腊月的打扮?
李东海问:“刚从威虎山上下来吗?”
王迪甫没有接腔。他大声叫喊:“上回发米发油,人家都有,我为什么没有?赫——赫!”
小王说:“已经跟你解释了:上回你不在家,你的新家、旧家,门都锁着——帮扶的工作人员把慰问物资带回来,放在这里。你自己拿去吧。”
“我不拿!你们欺人太甚!赫赫!”王迪甫说,“别人能够享受送货上门的待遇,我为什么不能享受这个待遇?你们得给我送去!赫赫!我要享受送货上门的待遇!赫赫!”
王迪甫挥舞手臂:“赫赫!你们不能欺人太甚!”
王迪甫又说:“我其实不在乎这些米、这些油!赫赫!谁给我送到家,我分他一半米、分他一半油!我就是看不惯狗眼看人低!我就是受不了这个气!赫赫!”
李东海找来小张:“你就给他送去吧。送到他的新家——积善行德,做好事也是一个!”
接着又进来一人。手提一只五十升的白色塑料桶。他要村委会出证明、盖章。
村委会的证明、印章作用非常巨大。小孩上学、村民当兵、结婚、外出打工、申报各种证件,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个人要租一台打田的机器耕田,要用油桶买柴油。加油站不给加油,说是要派出所的证明,证明他买柴油不是用于犯罪。派出所按程序将他推到村委会,要村委会出证明,确认他买柴油的确是用于农业生产。
这个人提着一只白色塑料油桶,早上出门,转了一大圈,午饭都没吃。
李东海气得发疯。柴油用火柴都点不燃,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人家?
各级各地都在想方设法推卸责任。所有的板子最终打在最基础、最基层的村两委的屁股上。
李东海叫吴冰清给出证明——村委会的印章有两枚,一枚放在办公室,由吴冰清管理;一枚放在孙建勋的提包里,随身带着。又叫小王上楼,去赵永刚房间取碗泡面,给人家充饥。
正在李东海气鼓气涨时候,来了三辆车。一辆是乡政府的,武从周下来就介绍另一辆车上下来的领导:“这是‘尖刀班’的班长丁海燕!”
李东海迎上去,热情地说:“我听过丁老师的课!”
丁海燕把个脸绷得铁紧,毫无表情,像个机器人。说:“我们检查台账资料;随机抽查十户贫困户,入户检查。”
王从周接着介绍第三辆车上下来的人:“这是县纪委的领导……”
“说好的一班人马,怎么来了两班人?”李东海来了气,冲武从周说:“你的情报工作等于零!”
吩咐孙建勋对付丁海燕;自己先领了县纪委领导上楼,接受驻村工作队到岗到位情况专项检查。
县纪委领导看见了晾在二楼走廊上换洗的衣服;进卫生间查看洗漱用具,摸一摸毛巾,还是湿的;拍了一组寝室、厨房的照片;又拍了一张李东海拿着翻开的工作日记的照片。就听到楼下小王在喊:“李局长,把你的工作日记和会议记录本带下来。”
“台账资料检查完了?孙建勋呢?”
小王说:“孙书记带他们入户检查去了。”
丁海燕说:“你们的台账资料是赵永刚做的,不用检查了——赵永刚被抽到尖刀班,给我们尖刀班、各乡镇扶贫专干上了一课。他的原理很简单,就像会计做账:把账做平。不管上面怎么变,我们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他联系了一家网吧,包了一上午,把大家都叫到网吧去,一个上午就教会了。解决了我们两年来的最大麻烦。我们头儿跟韩书记汇报,韩书记给点了赞,说,‘早干什么去了?蠢驴一样忙碌两年——浪费畜力!’”
李东海从丁海燕颠三倒四的讲述里听出了个大概。他突然发现,那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老赵竟然有好几天没露面了。
丁海燕板着脸,继续说:“把你们工作队驻村年度工作计划拿来。”
随便翻翻,丁海燕说:“韩书记说的,每个工作队今年要办十件实事。你们怎么只有三件呢?”
武从周陪着小心,笑,解释:“组织部发了个文,要求的是三件。”
丁海燕从自己提包取出文件。看一看,自言自语:“怎么回事啊,明明是十件的啊!”又说:“把你们工作日记拿来!”翻了翻,质疑:“星期一到星期五,你每天都在村里?”小王作证:“都在村里的,每天都在的!”
丁海燕说:“把你们考勤表拿来!”
李东海递上四月份的考勤表。
丁海燕问:“以前的呢?”
“在局里财务上——领补助报账了——作了附件。不是有工作日记吗?”
“那不行的。通知要求了,要看考勤表。没有就扣分。”
李东海强忍了怒火。慢慢说:“所以啊,你们检查、督办,也要听取基层的意见,改进你们的工作……”
丁海燕懒得听。说:“上回有个文件,要求书记和第一书记三天之内走遍全村贫困户,做了没有?”
小王赶紧拿出整整齐齐一摞表格,说:“做了,做了。”
丁海燕冷笑一声:“这一看就是造假——三天时间,两个人走访一百多户,怎么可能?”
李东海拿出自己企图献给中国历史博物馆的进村入户笔记,问:“这个行不?”
“没用——一点都不规范,好多项目都跟上边要求不相符。有什么用?”
李东海突然爆发了:“你明明知道不造假就完不成,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安排?”他往办公桌猛击一掌,厉声质问,“你是县委派来的,我也是县委派来的,你为什么这样百般刁难我?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说,我的工作到底怎么样!”仰头浩叹,“可怜我一大把年纪,还得受你这种狗屁不懂的家伙百般刁难和羞辱!”
武从周等一拥而上,将李东海拖开。劝慰说:“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工作……”
检查组离开了老半天,李东海还在墙角落里呆坐。小王跑去扯扯他的袖子,逗他,说:“你的入户笔记本被枪毙了,进不了中国历史博物馆了!”
李东海怒气未消:“她们懂什么?你就当她放了个狗屁!”
接着,局办公室主任杨展昭发来微信:今天尖刀班检查了贵村?
又传来一张照片,是丁海燕的头像。问:是不是这个人?
李东海立马回复:就是这个哈巴婆!
仍不解气,又回复:就是这个二百五的货!
杨展昭随即传来一大串笑得泪花四溅的动图。
明明是个机械师,是个二百五的货,为什么县委会重用为尖刀班的班长?
回到楼上寝室,独自抽烟。心情慢慢平静。
要将一项工作规范化、程序化,没有这种机械师、哈巴婆来督办、推动还真的不行。
李东海似乎明白了县委的苦心。
反过来寻思:计划生育吧,伤天害理;精准扶贫呢,行善积德。两相对比,今天的精准扶贫比起当年的计划生育,难度似乎更大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呢?
3、
修路、栽树、种湘莲,几乎同时开工。
事先,村委会牵头,野樱坪村民小组与各施工方达成协议。主要是:一,田租每亩每年四百五十块,每三年作小调整;每次调整增幅不高于百分之五;二,修路征地每亩一万五千块;青苗、树木补偿另计;三、坟墓迁移,坟地自择,每座补偿迁移力资八百块;四,所有工程用工,同等条件下,优先使用野樱坪劳力。
赵大庆负责用工人员调配。谁耕田、施肥;谁上山砍芭茅、挖坑;谁量尺、插标杆,都由赵大庆说了算。村委会暗中给予补助:每天一百五十块——日薪是组长月薪的三倍!
赵大乐的土灶台每天中午卖出七八十份盒饭;慢后修路要抢进度,各标段都在加班加点。所以晚上还有三桌。伙食标准比中午高出许多。
赵大寨跟家人商量,把后八轮转让了,换一台金刚,就近在工地上跑;剩下的钱,伙同几个朋友买一台大挖机,放到修路的工地上。钱秀英自不待言,母亲菊香老人也高兴。说:“拖水泥太辛苦了——三更半夜跑车,总是让人提心吊胆!”
“挖机买来了谁开啊?要不请吴益来开?”钱秀英心里总是装着她姐姐钱秀芝一家,说,“吴益是有挖机执照的,等他脚好了,就请他开吧。”
“我给过这个人机会的。”赵大寨不同意,说,“这个人不光是脚坏了——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的良心坏透了!你得远离这种垃圾人!”
钱秀英不高兴。作色说:“我娘家的人!你少指指戳戳!”
赵大寨说:“我跟你再说一次,你娘家姓钱。钱秀芝是吴家吴益的人,吴益不是你娘家人——你要记住,这是常识!”
但是,钱秀英根本不愿意听,说:“不要你管!”
尽管损人利己,尽管自作聪明,尽管刻薄跋扈,但是,毕竟是自己嫡亲的姐姐。所以,被当做垃圾人,感情上无法认同;所以,一有机会,钱秀英还是想着帮他们一把。
钱秀英来到吴家庄,极其惊讶地发现大学生吴青山坐在大门口一张小桌子旁读书、做笔记。
“青山,你怎么在家?你们放假了吗?”
吴青山抬起头,脸色苍白。女孩一样很羞涩地笑了一下。继续埋头读书。
钱秀英发现,吴青山翻阅的是地下六合彩码报资料。
这孩子考上大学的那阵子,钱秀英由衷为他们一家感到高兴。钱秀芝拿着录取通知书来,钱秀英就问:“什么时候摆个酒席?大家热闹热闹!”钱秀芝愁容满面,说:“这个书怎么读得起啊?”
钱秀芝苦着脸,大致算了个账:“每年学费八千、住宿费两千,这就是一万了;伙食费每月千把块——一年两学期,十个月,就是万把块!还不算来去路费、四季衣裤——四年下来,硬邦邦不少于八万块!盖房子跟你借的二十万还没还呢——落雨驮蓑衣,越驮越重了!怎么读得起啊?”
钱秀芝扮出苦瓜脸:“这个书读不起——不读了!只好不读了!”
想想确实困难——吴青山后头,还有读高中的吴青云、读初中的吴青松。
“考上大学不容易!读完大学,孩子的起点就不同了!”钱秀英宽慰一番,表了硬态,“孩子读书的费用,包在我身上!”
话一出口,钱秀英意识到自己中了计。但她不后悔。毕竟是为孩子好啊。
不能理解的是,钱秀芝为什么不直来直去地明说,而要绕着转圈圈,设计这么一个圈套让她钻。
“青山,你爸爸妈妈呢?”
吴青山这回连头都没抬。
钱秀芝应声从里屋出来。显得非常热情:“哎呀哎呀——你怎么走错了走到这里来了呢?吃午饭没?来之前,该跟我说一声啊,让我做个准备,杀个老母鸡给你吃啊——啊,吃了啊——你们家里午饭蛮早的啊!”
瞄了一眼趴在门边小桌上读书的吴青山,懒懒地说:“去年还没放寒假,就被学校送回来了。说是抑郁症——狗屁的抑郁症——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资格得抑郁症?狗屁!”
“去年回了就没上学?那你还每月找我要生活费?”
“住在家里,不也得吃饭?你以为可以喝西北风——每月一千五,少了,你得加点儿!”
钱秀英站在大门口,突然感到不适。她闻到浓烈的腐鼠与尿臊混合的恶臭。
转换了话题。钱秀英说:“我们家大寨打算约几个朋友合股买一台大挖机——只要有工地,最多一年半就可以回本——我想给你留一股。”
搬进新房后,钱秀芝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开支——最大的一笔开支,是送吴青山上大学——自己给背过来了;而吴青云、吴青松分别读完高中、初中,相继出门打工了。以砌猪场为名借的六万,根本不可能用完;加上吴益治病,一次性又借了十万。钱秀英粗略估计,钱秀芝手里三十万总是有的。
钱秀芝很警惕:是不是变着法子催我还钱呢?就说:“我哪有钱啊?既然挖机生意那么好,打算留给我的那一股,你们自己留着——你们家干脆买两股吧”
“我原想占两股的,钱不凑手——我们家是把后八轮卖了,买了台金刚,剩下的钱占一股。如果多占一股的话,得去借印子钱——月息两分!我就想干脆拉你入股。等你自己有钱了,你会还我钱的——孩子大了,到了用钱的时候——下半年准备送丹丹去武汉读外国语学校——我们家大寨的意思,如果丹丹愿意,还准备送她出国留学呢——都得准备钱啊。”
“跟别人借印子钱,求爹爹告奶奶的,多难啊!要不这样——我取十万给你,你给我月息两分——上回给我们家死鬼治脚,向你借了十万,是以防万一的,没有用上。我把它存了三年定期——我想着用钱生钱,早些还你,也是为你着想啊——定期提前取了,就变活期了。损失的利息你要补给我哦——说好了月息两分的哦——”
钱秀英双手捂住脸,使劲地搓一搓。搓得脸颊发红发热,搓出些许笑意。说:“你在我这里立个项,说是救命,借去十万块钱——其实也没有拿去救命,也没打算还我,而是拿去存了定期。现在我为难了,急需钱。你也不打算还我。你拿我的钱当印子钱,反过来放高利贷给我,还要我补你定期的利息——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你忘了?我自小脑筋就比你转得快!”钱秀芝得意洋洋,“小时候,我们偷火塘上的腊肉,烤着吃。每次你都是现场吃。满嘴的油。结果就被抓了现行,就挨打。我每次都是在你挨打后,再拿出来吃——你不记得了?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说我是班上脑子转得最快的人。说我的脑子是化学‘化’过了的!遗传学说,冬瓜葫芦当种转!母亲智商高,孩子智商就高,就会读书——你看,青山不就上大学了吗?”
“这些就不说了——你还有几张定期存单?都取出来。利息我补给你!”
钱秀芝听出口气不对头。马上又警惕了。马上又后悔了。唉声叹气,说:“大有大的难处啊。丹丹要读书,要出国,总得准备一笔钱啊。你只一个孩子,我有三个孩子,都得做安排。青山毕业了,在大城市工作,我还得给他在大城市买房子。唉,还有这个要死不活的家伙,把我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吴益不失时机地连连咳嗽,展现自己的存在。
钱秀芝趁机发作:“吵死啊!吵死啊!你怎么不死啊!你一双烂腿,亏我四出讨钱化缘,否则你早死了!你的腿骨做得鼓槌了!你的坟头的树一丈高了!你还成天吵啊吵啊!吵得我不得安宁啊!你是梁山上的天魔星啊,把我骨头磨出水啦!枉废你做了个男人啊,脸皮是你儿子,也该扯块布给遮住啊!换作是头猪,也会一头撞死在茅坑里啊……”
钱秀英掏出手机,装出接电话的样子,退到门外晒场上。
钱秀芝问:“你这就走啊?也不进屋坐会儿喝口茶?下回来前一定要先给我个信,我杀老母鸡给你炖汤!”
刚好吴冰清骑着摩托路过。钱秀芝再次发作。含沙射影骂开了。
她恨吴冰清。一想起吴冰清就有气,一看到吴冰清就气鼓气涨。明明替吴益垫交了医保,却不明说,害得她四出游行打锣,丢人现眼!
吴冰清不去理会。他在钱秀英身边停下来:“秀英姐,出去吗?我送你一程。”
钱秀芝恨得牙痛。目送两人跑远,毫无顾忌地骂起来:“狗日的吴冰清,你让老子‘出彩’,老子就让你‘好看’——老子一定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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