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吃饭现在成了大问题。
看见李东海早餐还是一碗泡面,孙建勋颇为过意不去。从摩托车上提来一箱牛奶、一箱八宝粥、十几个茶叶蛋。说:“李局长,我家里的。”
李东海呼呼吃着泡面,说:“泡面好!方便!”指了指茶叶蛋,又说:“这个我有——昨天晚饭后散步买的。土鸡蛋,蛮便宜。买了二十个,准备回家带给孙子吃——煮了两个。刚刚试了一个,真家伙——真正土鸡蛋!还剩一个。”
李东海从电开水壶里倒出一个鸡蛋,在板凳上敲一敲,搓一搓。蛋壳细细地碎了,蛇蜕一样剥落。
孙建勋搬了板凳,同李东海面对面坐了。
今年形势果然不同。县委调整了驻村单位,是县里一个重要的科局;驻村工作队长李东海是局里的党组成员、副局长,兼任第一村支书。李局长一来,就给了五万块资金做见面礼。但是,县委要求驻村干部吃住在村,每月不少于二十个工作日;且单位帮扶责任人每月进村入户一次,而村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这份接待能力。
第一次安排在赵大寨家。饭后,孙建勋趁了酒劲,喊住钱秀英,说:“秀英啊,大寨没回,先跟你打个商量。”将驻村的要求、村里的困难一五一十说了,试探着问:“能不能安置在你家?”看一看钱秀英的脸色,补一句:“暂时的。”
钱秀英想都不想,说:“那怎么行?!”
孙建勋内心感慨:“干部”这块招牌,不像以往那么吃香了。
“等大寨回来,你们商量商量再定吧?”
“有什么好商量的?就这么的定了——不行!”
新年新岁,打了一个卷嘴凿,孙建勋心头不爽。但是想一想,也能理解。人家还是帮过村里不少忙的。再想一想,回头就找李东海打商量。
葛仙山村小学还有几间教室、办公室空着。稍作改造,可作宿舍、厨房和餐厅。这个方案得到李东海的肯定。
李东海连说三个好!好!好!
好在哪呢?李东海举起右手,撑开三根肉乎乎的手指,说:“三个好!一是不给群众添麻烦,形象好;二是校园安静又干净,环境好;三是关起房门吃肉喝酒,影响好!”
李东海五短身材,大腹便便,一脸横肉。站着的时候,像是一个碡碌立起来。他再次撑开三根指头,说:“关于改建,我强调三条意见:第一,因势就形。这是什么意思呢?不要破坏原有结构,搞大破大立、大兴土木;第二,厉行节俭。这是什么意思呢?简单弄弄就行。不要把寝室搞得像宾馆、餐厅搞得像餐馆的包房——我这个级别的领导在这里驻队,来看望的、来取经的肯定少不了。县四大家领导就不说了;我们本系统,局机关啊,二级单位啊,也不说了;兄弟科局的领导、社会上的朋友,肯定是络绎不绝了。弄得奢华了,违反了‘八项规定’,大家都知道了,影响就不好了,被当做反面典型就不值得了——肉埋在饭里面吃,同样香!”
孙建勋笑起来。
李东海问:“刚刚说到哪了?”
孙建勋说:“肉要埋在饭里吃——啊,说完了第一、第二条意见,该说第三条了。”
“第三条,第三……算了,今天就说这么多,照领导的指示抓好落实就行了!”
按照领导李东海的指示,简简单单给驻村干部搭建了一个窝。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世界上没有现成的饭。要把生米做成熟饭,还得人来做——谁来做呢,李东海自己愿意亲自下厨吗?
孙建勋试探着商量。李东海明确地说:“那得请个人来做饭啊!”至于请个什么样的人,李东海又伸出三根手指,说:“第一,一定要讲政治。觉悟高、嘴巴紧;第二,一定要讲卫生。龌龊邋遢不行;第三,没工钱——吃我的饭,我不要钱;帮我做饭,也不能要工钱——饭钱和工钱两抵!”
孙建勋暗自叫苦。留在村里的劳动力原本就少得可怜,还要提这要求、那条件——当然,这些要求和条件,也不能说不合情理——但是,不给工钱。唉,这种德才兼备的活雷锋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现在两人面对面坐了,李东海问:“有没有物色到合适人选?你别忙着定下来,先让我面试。”
孙建勋说:“打着灯笼找了一圈,还真不好找!”
“不好找那就不用再找了!”李海东说,“每个星期我在这里待五天。我看是不是这样:你们村两委四个,加上村官‘老赵’,一共五个人。你去排个值班表,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人值班一天。谁值班谁做饭。”
又说:“我来葛仙山村已经三天了。你去通知村两委的干部、各组组长、老党员、老同志,集中一下,开个见面会。我要发表重要讲话!”
“今天吗?可能来不及了。”
“那就明天吧。见面会不能拖得太久了——乡里住村的干部谁啊,怎么没见他露面啊?”
“是乡里一位‘改非’的老领导,叫马三省,今年负责全乡的垃圾治理和厕所革命。早些天来过村里。现在乡里也是忙得紧。”
“乡镇‘改非’了还上班吗?县直单位可不是这样的——这个马三省是不是个正乡级?”
“几十年的正乡职干部了。一五年‘职级并轨’,享受副县级工资待遇。”
“哦,也是副县级啊——你叫老赵搬过来住吧。你们一走,这里就像个荒山野庙。没个人说话,瘆得慌!”
俩人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见赵永刚哼着歌过来。李东海瞄一眼地上的烟头和碎蛋壳,说:“老赵,拿个扫把给我。”赵永刚找来扫把,递给李东海。孙建勋连忙抢了,说:“我来我来。”
孙建勋起身清扫地上的烟头、纸屑和碎蛋壳。
李东海与孙建勋相视而笑。
赵永刚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赵永刚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抽烟、发呆。他没心情打开电脑。早上离开野樱坪,特意去听泉港堤岸看看新栽的树苗。几乎被拔个精光。特别是嫁接的紫薇,一棵不剩。赵永刚有些伤心,觉得不可思议。人工不算,光是树苗就花了几千块呢。可是,在赵大乐泼妇一样破口大骂的时候,却宽慰说:“算了吧。树苗栽在他们自家的房前屋后,也是绿化祖国啊!”
“这些个狗日的!你要偷树苗,你得挖啊!你直接拔了,不就把根须破坏了吗?不就只能晒干做柴火吗?”赵大乐怒骂,“新年新岁的,这些个狗日的害人不看日子!”
赵永刚摁灭一个烟头,又续上一支。他懒得启动电脑。一开机,那只憨乎乎的企鹅准在不停地摆动,嘀嘀嘀嘀的叫声响成一片,县直各部门要求填报、修改的报表铺天盖地。
猛然想起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高长虹。总感觉同这位领导有一种亲近感。能不能请高部长帮帮忙,弄些不要钱的树苗呢?
有些小紧张、小激动给高部长打电话。通了,没接。接着收到短信:“开会。请短信。”
又是一阵小激动,小感动。编成短信发出,马上接到回信:“好的。等我电话。”
加之扫地僧来电话了。赵永刚的心情如雨过天晴,立刻变得爽朗了。
扫地僧说已经渡过桃花河,上了康桥。
又说:“今天给你带来一个叫春的美女作家!”
赵永刚笑起来。那就是再春了。去年下半年,再春发猛,创作出现井喷。一口气在都市报发表十二篇介绍桃河古民居的文章。图文并茂,篇篇精彩。
既然是再春,那么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叫春了,而是复数:叫了一春又叫一春。
出了办公室。孙建勋和李东海还在闲聊。
赵永刚跟孙建勋说,来了一个作家、一个摄影家。要带着他们在野樱坪四处看看。
孙建勋问:“上回的报表啊台账啊弄好没?”
“上一批的弄好了,报上去了。下一批的任务还没下来。”
说谎张口就来。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中午饭安排在大寨家吗?”
“袁宝林老师家——今天他做东。”
“你跟那个袁疯子说一下,叫他多煮一把米。中午我来帮他陪客!”
总算安排出去了一顿饭。孙建勋猛拍大腿,浑身轻松。
这些天,每天陪同李东海进村入户。从一组开始,走访所有所有的贫困户。掐准饭点,便往组长、老干部、条件好的老党员家里带,解决了所有的正餐。
“老赵,你要讲点规矩!从今往后,你得向我请假,向我汇报工作——我是第一书记!我是副县级领导——副县级的第一书记!我才是这里的一把手!”
李东海在身后叫喊。赵永刚回头,礼貌地笑一笑,哼着一段旋律走了。
这段美妙的旋律是如此耳熟,让孙建勋陷入追忆,一直回溯到阳光、轻快的青春岁月。
这支遥远的歌谣名叫《熊猫咪咪》。孙建勋想起与这段旋律相配的歌词:
——星星啊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袁宝林的美德卢是一所别致的三合院。白墙黑瓦、花园鱼池掩映于茂林修竹。赵永刚暗叹:怎么说也不是个疯子的窝啊,分明是世外高人一处修炼的道场!扫地僧说:“每次到野樱坪,每次进这个小院,每次都有新感受。”他指导再春来到各处景点,摆出各种姿势,端着相机咔嚓咔嚓一阵狂拍。
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实际上是三个独立的套房,每套二室一厅一卫;西边两间厢房,拿掉了间墙,贯通成一间大房,是工作室;东边是厨房和餐厅。厨房也有讲究:一套西式橱柜,一套中式老灶台。餐厅南面,是防腐木做的平台,延伸到腰子形小鱼池边。
袁宝林介绍完毕,邀约大家来鱼池边坐了。看见扫地僧一脸坏笑,就问笑什么笑。
扫地僧说:“我在猜,新来的阿姨住哪间房。”
袁宝林长年聘用一位保姆照料饮食起居:做饭、洗衣、养花、打扫卫生。要求不高:三十左右,有点姿色。一过三十五,便把人家辞退了。
袁宝林笑而不语。
再春翻开笔记本,一阵写写画画。深思熟虑的样子,说:“早些年做非遗普查,跑遍了全县所有行政村、大部分十户以上的自然村。去年开始做古民居系列。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没有自己独特的东西——没有自己的灵魂。我们说,一个村,没有集体经济,叫做经济空壳村;套用这个说法,我们的村,几乎都是灵魂空壳村。葛仙山村的灵魂是什么?野樱坪呢?扫地僧跟我说,野樱坪是葛仙山村的眼睛。今天在野樱坪转了一上午,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山清水秀是不错。在我们桃河,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不下一万处。很多朋友跟我讲,他们的家乡像天堂——甚至是尘世惟一的天堂。其实不然。这是情感倾向导致的认识偏差。用了一个难以接受的成语,可以这样说:敝帚自珍。”
正在洗耳恭听的袁宝林像是挨了一耳光,双手捂了脸,使劲搓揉。搓得一张老脸皱巴巴的,腐竹一样,更显沧桑。
“要了解、认识一个地方,走马观花肯定是不够的。”扫地僧说,“袁老师做了大量的资料收集、整理工作,你可以先看看。”
袁宝林念了一首民谣:“野樱坪,驿道边,麻花、馓子、鸦片烟。”说,“历史上,野樱坪的商品交易是比较活跃的。但是规模不大。规模大的话,就不叫野樱坪了,叫野樱市——桃河历史上有几个规模较大的集市,地名保留下来了,如大市、麦市、古市、堰市等等。古市,我看应该是沽市,也就是酒市;堰市,我认为也是传白了,真名应该是盐市。除了做生意,我们葛仙山村人看重读书。桃花河对岸,往南五里,是大路汪家,在明代门第鼎盛,有‘一门七进士,父子两尚书’一说。明代南京吏部尚书汪宗伊为他父母祈年,在野樱坪盖了一座长寿寺。遗址所在地,现在种上了水稻和蔬菜。地名叫‘寺里’。我们袁家冲,也从明末制定了‘读书人种子’制度。文革期间,办‘五七’干校,野樱坪干校是鄂东南向阳湖干校的分校……”
赵永刚对“五七”干校这段历史特别感兴趣,就问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工作和生活。
“他们都是文化名流,弄来劳动改造的。他们不跟我们往来。他们有自己的小圈子。”袁宝林说,“我见过他们政治学习。学‘毛著’——《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油灯下围成一圈。一个人领读,其他人跟着应和。还见过他们搞斗争。男犯人站一边,其他人列队抽他耳光;如果是女犯人,则是列队吐口水——这种情况少——女犯人少。”
再春说:“我听说袁老师也被抽过耳光的!”
“谁敢抽我?怎么可能!”袁宝林瞪圆了眼睛,脖子急起青筋,“那是不可能的事!”
舒了一口气,笑道:“他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挨耳刮子的事,轮不到我——我不够格!”
再春拍起巴掌笑,说:“抽你耳光的人都告诉我了,你还不敢承认!”
袁宝林那时还年轻。他鬼鬼祟祟地接近那些文曲星,被工宣队的领导发现,就装模作样翻看墙上“学习园地”的心得体会。
工宣队的领导问:“识字吗?”
袁宝林骄傲的扬扬头:“略识一二。”
领导随手指了墙上五个桌面大小鲜红的大字。
袁宝林不光要表现自己识字,还要表现自己读过古书,他从右往左念,并且念得很流畅:岁万席主毛!
工宣队的领导赏了他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耳光。
袁宝林说:“这些个文化名流在这里生活了两三年,还真的给这个地方注入了文气——孩子们读书突然开窍了,一个比一个厉害——读书有种啊!”
“葛仙山村的人读书真的厉害!”扫地僧说,“我统计了一下,改革开放四十年来,这个两千多人的村子,出了教授、博士、国家级专家十二人——袁老师一家就出了三个留洋博士!袁老师本来就是读书人种子——真是读书有种!”
“神奇总是寓于平淡中”,再春愣了小半天,说,“我们省有个县,出了一百多个教授——那是从民国到现在,被称作‘中国教授县’;我们葛仙山村,四十年间出了十二位教授、博士、专家,能不能称为‘中国博士村’呢?”
“开饭了!”阿姨过来喊,“酒菜都端上桌了!”
“老袁啊,你大门的匾额写错了!”
李东海、孙建勋两位领导踏着饭点进来。
“我可是桃河第一才子,对文字向来特别敏感!”李东海呵呵笑,说,“美德卢的卢,不应该是‘三顾茅庐’的‘庐’吗?亏你还称读书人种子!”
再春笑,说:“书法家的字,可以错!”
孙建勋解释:“袁疯子三个孩子,都是博士,移居国外。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德国,一个在卢森堡——美德卢的来历应该是这样的。”
赵永刚靠近孙建勋,说;“孙书记,汇报一件事:县林业局答应给我们野樱坪一批树苗,需要村里出一份报告。”
孙建勋说:“好!”
李东海率先将餐桌上首正中央的位置霸占了。袁宝林颇为不悦。他正拉着赵永刚坐上,赵永刚却是一味的谦让,说:“都一样啊,坐哪都一样。”
餐桌是八仙桌,和配套的板凳都有些高。李东海坐在板凳上,两腿悬着,胸脯磕着桌沿,双肘螃蟹的大螯一样撑开,顶得左右两侧的桌面没了余地。
袁宝林说:“我今天设的拜师宴,正式拜赵先生为师。还专门请了作家再春女士,摄影家、书法家扫地僧先生作陪。”指着李东海,生气地说,“你一个蹭饭的家伙,坐一边去!”
“袁老师千万不要这么讲。我们是文友!”赵永刚诚恐诚惶,不敢以老师自居,并忙不迭地说,“坐哪都一样,一样的一样的!”
“这是县委派到我们村里的第一书记——人家可是副县级领导呢,可不是一般般的干部呢!”孙建勋笑骂,“你个疯子,神经病又犯了吧?”
再春、扫地僧都在旁边做着息事宁人的维稳工作。
让赵永刚叹为观止的是,李东海神态自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或者说,身边根本没有袁宝林这个人。他摇头晃脑、满脸微笑,跟再春没话找话。说:“你们来葛仙山村拍照片、写文章,事先有没有取得县委宣传部的许可啊?”
或许这类老油条,真的拥有一种超能力,有选择地给自己造成短时间的失聪、失明,能够自动屏蔽不想看、不愿听的内容。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个凡人要修炼多少年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
“既没有宣传部门的许可,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是你们的个人行为——文责自负!”李东海说,“我虽然是这个村的第一书记,虽然是这里的一把手,但是,我不会负这个责!文责自负啊——你们怎么来的,看到了什么,想反映什么,传播的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我都不知道!我要发表一则免责声明:我不知道!跟我无关!我不负这个责!”
赵永刚帮着斟满桌上的酒杯。扫地僧端杯敬酒:“不知道您是副县级领导、一把手,失敬失敬!”再春也端起酒杯,说:“我也发布一则免责声明:今天这个酒,要么不喝,要么喝到底!喝瘫喝死,各负其责!”
李东海大喜。“騰”地从板凳跳下,钉子一样站得铁稳,大叫一声:“干!”
2、
寄居赵大寨家,赵永刚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搬到村委会,发现李东海是个异数,产生了另外一种不自在。
晚饭后,赵永刚坐到办公桌前继续加班。新的文件传达了新的精神,提出了新的要求。所有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台账资料要按新的标准推倒重来。
李东海走拢来,一身酒臭。
赵永刚想起李东海在同村两委干部、组长、老干部、老党员见面会上的讲话,心生厌恶,想:这是大王派来巡山的猴子吗?
“徒弟啊——”李东海亲切地在赵永刚肩头拍一拍,“徒弟,陪师傅出去散散步吧?”
一个粗鄙不堪的糟老头,妄称师傅。赵永刚感受到莫大的欺凌和羞辱。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一张俊脸憋得彤红。
“师傅跟你说,你是一块好材料。”李东海拖过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了,说,“不错,你确实是一块好材料!但是,必需贵人相助,否则,成不了才,就可惜了——谁是你的贵人呢?老赵,告诉你,师傅我,就是你的贵人!”
赵永刚撇撇嘴。心里说:你以为你自己已经混出了个人模狗样?
“你师傅人称桃河第一才子——桃河第一才子啊!”
我只听说高长虹任县委政研室主任时,被誉为桃河“四大才子”之一。
——赵永刚在心里说。他懒得说。只在心里说说。
“你师傅二十四岁就是副局职,全县第一;二十八岁就是正局职,全市第一!”
大致属实。李东海年轻时候,颇受当时县委主要领导器重。后来领导落马,李东海下放到乡镇,任副职。职务后头带括号,正乡级。因而永无出头之日。再后来,年高体弱,光荣回城。
“你师父在桃河可算一个人物——响当当的人物!笔头硬,文章杀破天——在全省都叫得响!当年中央制定一个什么什么‘决定’,括号,讨论稿,下发到各省省委征求意见。我们省委总共提出七条意见,改动六十三个字。其中有三条二十一个字,是根据我的建议改动的——中央文件,谁改得动一个字?开玩笑!你师傅笔头硬,那是货真价实的。所谓桃河第一才子,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赵永刚点开电脑版微信,给赵大乐发了消息:快给我打电话!快!快!快!
“我做你的师傅,你做我的徒弟,是你的福气。我可以把我毕生的经验,毕生的心得体会,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你——都是人生精华啊!教你怎样做官,怎样盘人,怎样做事;怎样写材料,怎样汇报,怎样应付检查……”
李东海这样反反复复、啰里啰嗦地说着,赵大乐轻手轻脚靠近房门,身子一闪,抢进房间。鹰一样警惕地环视,然后松开捏得铁紧的钵子大小的拳头。
赵大乐说:“忙完没?走吧!”
走出小学大门,赵永刚气愤不过,骂道:“垃圾!纯粹一堆垃圾!”
一不留神,就被一个垃圾人在精神上摧残了。
赵大乐说:“你说的是刚才那个‘剁肉墩子’吗?那是个疯子——疯子官,官疯子。大庆哥给我们讲了,没把我们笑死——一个疯子,你跟他生什么气?”
坐上赵大乐的摩托车,李东海的电话追来了:“跑到哪去了,把你师傅一个人丢这里?明天早上早起,跟我进村入户!”
赵大乐问:“什么事?”
赵永刚说:“没事。”
赵永刚回想见面会的场景。
李东海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发表重要讲话。嗓音宏亮,激情澎湃。
“县委派我到你们葛仙山村驻队、担任第一书记,这个决定显然是无比正确的!无比英明的!德、能、勤、绩、廉,五个字,字字做到最好、最优,两千年来,在桃河县,我是第一人!我十四岁参军,十六岁调到集团军司令部,十八岁任集团军司令政治秘书,负责集团军全军宣传思想工作——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文不加点,倚马可待——桃河第一才子,文章杀破天,那可不是吹牛的,那可是千真万确的!马克思,全世界五百年出一个;李东海——就是本领导,全桃河两千年出一个!县委把我这样两千年才出现一个的杰出的领导派到葛仙山村来,是你们全体葛仙山村人的福气!是你们葛仙山村人前世修来的福气!”
“你们有人小看我,把我当成一般般的驻村干部。必须告诉大家的是,我是个副县级领导!副县级,这么大的领导,可以肯定地说,葛仙山村从来没有出现过!你们当中大多数人,这一辈子见都没见过!我要强调的是,下级服从上级。所有的人,包括坐在主席台上的乡政府住村干部老马,从今往后,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
赵永刚纳闷:这是县委派来的逗比吗?发现坐在身边的赵大庆后仰了身子,眼望天花板,轻叹一口气,说:“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啊!”
赵永刚吃过一碗泡面,权当早餐。下了楼,看见李东海坐在操场上。
李东海问:“吃了?”
赵永刚答:“吃了。”
“你怎么不问问师傅吃没吃呢?”李东海摇头晃脑,说,“看来你也是个穿现成衣、吃现成饭的家伙——我收你这个徒弟有什么意义呢?”
赵永刚皱皱眉头。掏出手机,往办公室走。看到朋友圈中再春和扫地僧的作品,心情立马舒畅了。
再春的文章、扫地僧的图片,经桃河在线编辑排版,整体推出,通过微信朋友圈迅速传播。因是关于野樱坪,关于葛仙山,赵永刚拜读时候,感到特别亲切。
庵里的桃花开了,李花开了;山上的野樱花也在不经意间热热闹闹地绽开了。
司空见惯的石拱桥与水底的倒影构成一个圆环,更加奇妙的是,旁边一间破破烂烂的牛栏屋也被处理成精美的背景;站在半山腰拍的野樱坪全景照片里,白鹭翻飞;几位老农赶着他们的牛耕田,似乎听得见犁铧剖开泥土激起的水响……
沉浸在美文美图中,被李东海喝断。
“老赵——老赵!”
赵永刚走出办公室。对站在李东海身边的孙建勋说:“又来了新任务。好多报表又要重做。”
李东海说:“那就算了,你忙你的——你通知吴冰清,我们去三组吴家庄走访,叫他不要来村委会了,在家做饭!中午你把小王、小张叫上,跟官吃官——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赵永刚拨通吴冰清的手机,刚刚说了“请你”两个字,又被李东海粗鲁打断:“领导安排你通知,你就代表领导!怎么能用‘请、请、请’呢?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么客气!要用‘命令!命令!命令!’”
受到训斥,赵永刚面红耳赤。他冲手机大声叫喊:“李东海领导安排我命令你,不要来村委会了,在家做饭!”
大家笑起来。李东海爬上孙建勋的摩托车,嘟嘟嘟一溜烟跑了。
午饭时候,马三省骑摩托车到村委会。吴冰清电话催客:“怎么还没来啊?”老马载了妇女主任小王、赵永刚坐上治保主任小张的电瓶车,齐齐赶到吴冰清家。
酒菜尚未上桌。李东海在房前院子里晒太阳,同孙建勋、吴冰清闲聊。
李东海说:“我发觉姓吴的人不好起名——吴冰清,无冰清,到底是冰清呢,还是不冰清呢?”
三人笑了一回。
问吴冰清:“你小孩叫什么名字?”
“老大是个女孩,叫吴晴;老二是个男孩,叫吴艺。”
李东海大笑起来。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指指戳戳,得意地说:“无情无义——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三人又笑了一回。
看见大家进了院子,李东海挥一挥手,让大家围着坐定。
先对马三省说:“做事见不着你的尸,吃饭就冒出来了!”
老马木着一张老脸,低了头,嘴里嘀嘀咕咕,搬起椅子挪到一边去。
李东海说:“今天人到得整齐,县、乡、村三级,一个不少。我们开个精准扶贫专题工作会——孙建勋同志,你们开会都不兴做笔记吗?村里开会都是谁做会议记录?”
吴冰清起身,弓腰疾行,将儿子吴艺的纸笔取了来。
李东海将自己的手机递给赵永刚:“赵永刚同志,请你拍几张会议工作照!”
李东海举起笔记本,说:“大家不要笑。我来葛仙山村十几天了。以村委会为中心,以村民小组为单位,由近及远,逐户走访——上面要求的是走访贫困户,我不光走访贫困户,还走访了在家的所有农户。今天到了三组——建勋,三组吴家庄走访完了的话,全村就剩下九组野樱坪了,是吧?我把村民分成两大类:贫困户和非贫困户,其中,贫困户是重点;全村一百二十一户贫困户,都是一五年建档立卡,上了国网的,又按照相关要求于一六年底脱贫了。其中,通过精准识别,有四十二户在今年被列入脱贫巩固户——这四十二户,可以称之为精准识别户,是重中之重。我按照国网要求做了表格。我们的台账为什么翻来覆去的改动,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基本情况没摸清。大多是几个村干部凭印象、凭记忆,甚至凭想象,摸脑壳摸出来的。大家不要笑。我们葛仙山村的情况是不是也靠摸脑壳,可想而知。”
“今天召开这个会,就是部署下一步的工作。下一步做什么?摸清底数。四位村干部:建勋、冰清、小王、小张,每人负责两个小组,剩下一个组,老马负责。怎么做?以我的入户记录为模本,照葫芦画瓢。每到一户,必须和户主合影。什么叫痕迹管理?什么叫抓铁留痕?今年是脱贫攻坚年,可以想象得到,今后的日子,省、市、县的纪检部门、组织部门和扶贫机构,一定会轮番下来检查、督办。我们要下一番硬功夫,把方方面面的工作做细、做实、作好!精准扶贫是习总书记代表全党、代表中国政府对世界人民做出的庄严承诺。我们可以开任何玩笑,但是不能开政治玩笑,不能拿精准扶贫开玩笑。我们的工作,不光要经得起省、市、县的检查,还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经得起联合国的检验。我的这本入户手册,是经得起联合国精准扶贫组织的检查的,是要作为第一手资料,存放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存档的!”
给赵永刚下达新的任务:在电脑上为他专设一个文件夹,保存他个人驻村期间所有文字、图片、影像资料。
午餐照例是要喝酒的,喝酒照例是要喝得李东海说普通话的——孙建勋观察到,大凡李东海喝酒喝到高潮了,便开始说普通话;换言之,一旦李东海开始用普通话表达了,便是无限接近烂醉了。
桃河属于湘赣方言区,桃河方言与普通话不搭界。李东海用了一种蛮力,硬生生将桃河方言与普通话拧成一股绳。所以,李东海的普通话谁也不会说,谁也听不懂,具有即兴发挥的原创性、娱乐性,但无交流实用价值。
李东海叽里呱啦说着所谓的普通话,扶着桌沿离席。踉踉跄跄走到沙发边坐下,身子一歪,仰面倒了,睡着了。
小王帮他脱掉鞋子,把脚搬到沙发上;吴冰清抱出一床被子将他盖住。
听到鼾声大作,老马撇撇嘴,对孙建勋说:“把你的光芒都给盖住了。”
又说:“摆不正自己的位置——组织上安排你来驻村,指手划脚、指指戳戳的,还以为自己是来葛仙山村当县长呢!”
吴冰清说:“山高遮不住太阳。”
孙建勋思考了一会,说:“首先,这个人不是大奸大恶。贪一口小酒,贪一点虚名,但是不贪财。他带来五万块资金,按道理‘二八刀’——这是最低的比例,一般是‘三七刀’,更厉害的还有‘五五开’呢——我返他一万块钱,他坚决不要。第二,工作方法,确是有几把刷子的;第三,工作作风,也是很扎实的——每个星期一早上来,星期五下午走;来了就入户走访。这些方法和作风,你们都看到了,值得我们在座的每个人学习——包括我。”
老马说:“我没说他坏。坏倒是不坏,我只是无法忍受那股子腥骚味!”
孙建勋没去理会,继续说:“所以,我对大家有个要求:工作上,要听从他的指挥;生活上,要尽力把他招呼好——大家的思想、行动,要统一调整到我说的这个频率上来!”
半天没人吱声。
孙建勋又补充:“村里食堂建起来了。谁做饭?请不到合适的人,就我们自己做。我们有个值班表,谁值班,谁做饭。谁做饭,就由谁负责带菜来——小菜,自家田里地里出的,本来不值几个钱,不记账;大菜,鸡鱼肉,冰清统一记账——伙食要好,要把人家当贵客招待。背井离乡的,不容易!”
大家纷纷表态:应该!应该!
吴冰清建议:“干脆去野樱坪买两坛酒来趸着——野樱坪的米酒做得好,家家户户都做酒。”
孙建勋点点头。
赵永刚接听了一个电话。对孙建勋说:“县林业局把树苗送到康桥对岸的荆竹爆码头了。”
3、
钱秀英从山脚村级公路走到村委会,刚巧碰上治保主任小张。
小张说:“我刚刚把老赵送到康桥码头——我们走的沿河大堤。”
上得村委会二楼,推开赵永刚宿舍虚掩着的门,钱秀英鼻根发酸,眼泪几乎没掉下来。
一张简单的床铺边,摆放着三只装泡面的纸箱。一只装了纸碗、纸杯、烟头、纸屑等等垃圾,一只装了退换下来的衣裤、袜子,还有一只纸箱里,剩着五六碗没有开封的泡面。
回想当初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赵永刚神情大变,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钱秀英旁敲侧击,婉言挽留,可是这孩子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赵永刚哼着一支歌——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匆匆忙忙收拾行囊。钱秀英说:“都拿去吗?”赵永刚低着头回了一个“啊”;钱秀英又说:“明天早上再去不迟啊。”赵永刚又回了一个“啊”,但是没有停手。
赵永刚哼着“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几乎是欣欣然、雀跃着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院子。
钱秀英送到院子栅栏外,已经跟不上脚步了。就在身后喊:“三不时回来看看啊!”
赵永刚头也不回。同样傻乎乎“啊”了一声,算是回应。像一只逃离樊笼的小麻雀,蹦蹦跳跳地越走越远。
钱秀英内心空空荡荡。她想起赵丹丹第一次离家,寄住学校的情景。体会到清冷的落寞和惆怅。眼睛就湿润了。
这孩子非要跑到外头吃泡面。何苦来呢?
简单收拾了房间,将赵永刚的脏衣服拿回野樱坪清洗。看到大群大伙的人围着刚刚运回的树苗,菊香老人笑眯眯牵了手,拉进人群,说:“这是永刚找关系要来的树苗呢”。心情即刻舒坦了。就问:“大乐和永刚呢?”菊香老人说:“去康桥码头了——还有一车呢。已经拖了两车了——还有最后一车!”
树苗总共三千棵。红冠桃、红心李、贵妃枇杷各五百棵;月桂、丹桂、金桂三个品种的桂花树苗一千五百棵。水果树苗都有酒盏粗,一人多高;而桂花树苗则有手腕粗,超过两米。
赵敬礼说:“这哪是树苗呢?分明是树啊!”
赵大同说:“桃、李、枇杷,今年移栽,明年肯定挂果!”
赵大庆说:“上次买了一批筷子大小的树苗,就花了几千块;这批苗子没个三五万肯定是弄不下来的。”
大家啧啧称奇,纷纷点赞。钱秀英心花怒放,说:“大家都不要走了,留下来吃鱼、喝酒!今天早上,大乐网了一条大鲤鱼,怕是有三十好几斤重呢!一个人捞不起来,还把大水喊去帮忙!桃花河酒店的老板想要,大乐还舍不得呢!我这就去把大寨喊起来,叫他杀鱼!”
菊香老人偷偷扯了钱秀英的袖子,说:“大乐说了,要等老赵来了再杀!”
钱秀英说:“永刚不是来了,跟他在一起吗?”
菊香老人说:“老赵还没看见这个大鱼呢!”
钱秀英呵呵笑了,说:“那就等等吧,等他们回了,让大乐显摆显摆!”
赵永刚钻进瓦屋,被躺在地上的大鱼吓了一跳。
尽管事先已经知道了很大,但是没有料到这么大。
赵大乐乐不可支。说:“桃花河酒店的老板派人来买,多少钱都行。我不卖!多少钱都不卖——嘿嘿,我舍不得——坚决不卖!”
光在房里显摆还不算。俩人用扁担将大鱼抬到院子中央,果然就听到一片惊呼:哟——好大的鱼啊——尾巴还在地上拖!
赵大庆问:“电麻的还是药闹的?”
“不是电麻的,也不是药闹的。”菊香老人说,“用渔网打的——老赵不许那么干,大乐就没那么干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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