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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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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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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逆行》连载

第八章

晚上7时半,船泊巴东港对岸。

隔水相望,那陡峭险峻的金子山,高高挑着黑黝黝的夜幕,巴东古城更像是悬挂在峡壁上的一只篮子,在星火点点的江水边摇曳着,摇曳着,仿佛不堪重负,随时有跌落下来随江流走的样子。

长江的城廓多筑于北岸,惟这古怪巴东城座南向北。“依巴山之麓,背山为城,面水为地,前滨江岸,后依高峰,营建所不能施,故无城廓。”一副地道的山城本色。它靠天险而“上连北夔,下通荆郢”,又称之为“锁匙港”。

初识鄂西巴东古城,是与宋朝名相寇准的传说有关,我对寇莱公传奇的一生深怀景仰。寇准16岁便敢上书皇帝,“辞色激昂,太宗壮之”,遂记下其名,以备日后录用。两年多后,19岁的寇准果然以真才实学,进士及第,被太宗授官大理评事,派来归州就任巴东知县,成为巴东历史上最年轻的县令,其政治才干显赫,人称“寇巴东”。而立之年进入宋王朝政坛,先后任副宰相、宰相。他刚正不阿,不畏强权,大智若愚,不按牌理出牌,曾“审过葫芦,问过黄瓜,打过城隍,拷过地瓜”,留下大量廉洁为官、务实为民深得百姓爱戴的传说故事。后遭权相丁谓构陷,被贬至粤西雷州,任一户籍小官,不幸病逝于此。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雷州民众便在西湖公园内始建“寇公祠”,1985年再度重修,以此缅怀寇公功德;至今九百多年了,雷州人世代仍以“寇公英魂在此”为当地一大福祉。

按说,巴东该是寇公英魂诞生最早之圣地,是他19岁开始“为民作主”的第一个舞台。而现在我们游船停泊的地方,就是寇准任职之前的巴东城原址。史载这老县城侷处江北,交通不便,浪急岸险,船只难停,可谓一座“死城”,还经常发生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羽毛落水便沉;树叶落地能砸出个洞;伸手打架即伤人;县衙对犯人稍动刑便死……寇县令新上任后,便毅然破除守旧官员的陈腐观念,把县城迁到南岸新建,可他不愿毁占农田,于是选了现今这倚山临江座南朝北的县址。众人见笑他:天下有俗话,“八字衙门朝南开”,哪像你把衙门朝北开的?寇县令道:“那我们就破这么一次清规吧”。为节省百姓血汗钱,巴东没建城池,县衙门也只是几间土墙茅舍,不像官府。于是有人编一顺口溜笑谑道:小小巴东地不平,衙门朝北县无城;大堂有人挨板子,坐在河坝数得清。

这便是寇县令“不按牌理出牌”的一大传奇了。

遥看对岸万家灯火,整个巴东古城一派朦胧,隐隐透着一千多年来的神秘。惟特别刺耳的,是一阵阵吼唱的卡拉OK,听得出为那首港台流行曲《东方之珠》“……让海风吹拂五千年,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

远古与现代,原始与新潮,犹如一对孪生兄弟,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同时渗透着我们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故园。几年前还刚刚流行的卡拉OK,现在早已成为中国任何一座城市剥落不鲜的一道风景,尽管在这偏僻一隅,一座孤悬于长江南岸,贴着险峻陡峭的金子山修建着一条独街的巴东,也同样被现代流行之风醺染得夜不成眠。

我在海边长大,素来对由“水”构成的江,也和海一样产生一种亲切感、亲近感,所以尤其对江河湖海顶礼膜拜。但对于“山”,我至今还认为自己总有被拒之千里的陌生感、敬畏感。因而,面前典型的山城巴东,于我的视野,肯定是一座永远看不见深浅、走不近去的迷宫,那么,就由思潮随意翻卷好了。无奈却蹦出一丝疑惑:这山城用得上现代化交通工具么?比如汽车、摩托车、甚至自行车?其后路被山堵死,若遇战火,如何退守?人们日常起居,就只得靠肩背手提?……尽管想来未免有点杞人忧天。

便敢怀疑寇莱公当年的选址是否失当。

友人说,那是一千多年的事了,当时寇准只为不毁坏百姓良田而作此选择,自然是有他的历史局限的。

只是,冠莱公这一“杰作”,延至千年今日,其历史局限是不是太过了一点?其历史沉屙是不是也太重了一点?

自然,这一千多年古城,当属宝贵的“人类遗产”,会有无可限量的历史价值,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崇拜英雄创造历史,但我们是否该一直躺在英雄创造的历史之中,自我陶醉甚至长眠不醒?

却让我想起粤北清远地区,那些跟随先人盲目选择石灰岩地带生存下来的百姓,祖祖辈辈,一直没法走出贫困的阴霾。于是,今日政府对症下药,穷则思“迁”,大胆摒弃祖先们先前的“明智选择”,不再顽守“故乡”,大举迁徙,把贫民从深山一拨拨转移到适宜耕作的地方寻找出路,创造新生。当然,敢于理性科学地对前人的局限作出明智的否定,是需要胆识和勇气的。

夜里无事,也厌倦了船上有限的娱乐,我们便邀来游轮保安队长老邹聊天。没想到,竟然打开感受的另一个插曲。

老邹是受央视朋友所托,负责全程关照我们的,几天来相互间已成了好朋友。他为人厚道,坦诚,谈着谈着,便向我们倾吐起其家庭琐事来。却很难看出,这位每天工作尽职尽责,豁达乐观的中年人背后,会有如此一个令人百般感慨的故事——

今年42岁的老邹,从部队转业后,就在这航运公司任职。其妻患类风湿症三年,不能走动,生活无法自理,全由他洗抹喂食。为给妻子治病,老邹三年来坚持从7楼把妻子背上背下,妻子过意不去,几次寻短见,后觉得这样对不起丈夫,才打算继续生存下去。别人告之贵州某地有一能治此病名医,老邹便背上妻子乘火车、转汽车、走山路,辗转艰辛求治。许是感动上苍,近几个月终有好转。这客航工种特殊,时间宝贵,每往返一航次需九天。老邹总是匆匆返家,又匆匆返航。这样,每次他都得把妻子所需的衣物洗净叠好,放在妻子够得着的地方;独生女儿从11岁起,就边读书边照顾母亲……

听来让人一片唏嘘。然而,这就是现实生活——一具血淋淋的由天使与魔鬼苟合的混血儿!借着刚才主张迁徙巴东城址的话题,朋友善意地试探一下老邹:这些年来,你对自己的婚姻是否有过另起炉灶的念头?

老邹摇摇头,略带点笑意说:你该晓得,她再怎么样,也是我的妻子,既然缘份注定我们在一起,也就认了。顿了顿,又说,若是缘份真的尽了头,那就到时再说了。

这分明蕴含着一个苦涩而又甘甜的人生哲理。

我们不可能永远拥有生活的鲜花和阳光,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沉沦诅丧或逃避现实,都不足取,惟认真对待,直面人生是也。

一如对岸的巴东城,历史让它选择于此,她便乖乖在此养育庇护芸芸众生,千百年来,默默载负几多风雨飘摇,但凭地久天长。然而,当命运之神一朝让她作出献身,她却义不容辞,亳无怨言——面对三峡水库大水的到来,巴东城将接受命运的支使,彻底告别这一千多年的独特历史风貌,靠后选择新址,重建家园。

显然,这么沉重的一种历史抉择,较之任何一个具体家庭的变故,肯定是无法比拟的。

惟有我枕着的船舱外面,那一脉滔滔江涛,始终恒古不变,在淡淡的月光抚慰下,自我低吟浅唱,一味埋头向东流去,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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