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最不喜欢写自己的名字,尤其是这个“飞”字,写起来轻飘飘的,心都想要飞出去了。偏偏龙守一每次来教他书写之前总是要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龙飞。”
龙守一说:“好,怎么写呢?”
龙飞只好拿起一支细小的狼毫,蘸饱墨水,口中念到:“点者,字之眉目,全籍顾盼精神,有向有背,随字异形。横直画者,字之骨体,欲其坚正匀静,有起有止,所贵长短合宜,结束坚实。撇捺者,字之手足,伸缩异度,变化多端,要如鱼翼鸟翅,有翩翩自得之状。挑剔者,字之步履,欲其坚实。”
龙飞手随口动,一个“龙”字落到了纸上,龙守一看得满脸堆笑。紧跟着后面那个“飞”字很快几笔就带出来了。龙守一看了不满意:“看你这个飞字,歪歪斜斜的能飞得起来吗?别小看那些笔画少的字,更需要你的耐心和基本功。你什么时候能写好这个飞字,你就真正飞起来了。”
龙守一做了个飞的动作,真要飞起来了。要说这日子过得真是飞快,过得像在做梦一般,有时候让他觉得真的就是在梦里,耳旁响起爹那句责问:你会当爹吗?眼看着龙飞过了百日后,接着满周岁,学走路,学说话,一切顺顺当当。他内心却像背负着沉重的债务,龙飞每向前跨一步,他身上的债务就增加一份,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转眼又到了龙飞该上学的年龄了,没办法他只有去找爹,不管怎么说龙飞都是爹的孙子。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爹也只好在饭桌上对着全家人说:“就算是大人之间有再多的过错和纠结,也不能影响孩子成长,更不能影响孩子用功。月兰是通情达理的,否则也不会进我龙家大门的。”
爹看看儿媳妇江月兰,见她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转向龙守一说:“龙飞现在也跟喜元一般高了,你去接回家来和喜元哥哥玩,跟喜元哥哥一起去仁声学堂上学。今后你们几个哥哥都要一起好好照顾龙飞。”
“爹……”龙守一看一眼江月兰,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得寸进尺!”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训道:“我龙家的孙子肯定是要上学的,上学了就更不能把一个奶娘当亲娘。不能违背祖训!”
龙守一只好心里嘀咕:什么狗屁祖训,不就是爷爷说给爹听,爹再说出来约束儿子的话吗。这话爹说有就有,爹说没有就没有。没想到,爹越老越顽固。这时候,他才真正理解当年一木发出的那声感叹:要是能换个爹多好。
开春以后也就到了仁声学堂开学的日子。开学第一天,龙守一自然是要亲自上翰墨轩把龙飞接回家里,和哥哥喜元一起。他一只手牵着一个幼小的儿子,在爹和夫人江月兰的目送下离开家门,走向镇中心的“笔祖祠”。仁声学堂设在镇上的“笔祖祠”里,偌大一个祠堂里面,集中了镇上求学上进的各姓子弟。
龙守一把两个孩子送到先生的面前,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祠堂的大门里消失。他来不及向先生细说一路上想好的对孩子多加关照的话,匆忙追了出去。鬼使神差般心随着那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背影一路飘忽着,拐弯抹角一路向西,竟然走到了“蒙氏宗祠”门前。眼看着那仍显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并传来吱呀一声大门紧闭,他才清醒过来。“蒙氏宗祠”是镇上蒙姓人家红白喜事、家族议事的分祠堂,平日里就是蒙中书家的制笔工场。
“守一兄,是找我有事吗?”蒙中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
龙守一忙说:“没事的,送完儿子上学闲逛到这头来了。”
“我家红英也是刚送小儿上学回来的。”蒙中书向他发出邀请:“进去看看,我家刚出来一款状元笔,正想找你试试。”
龙守一说:“改天吧,等下还得去接他们。”
蒙中书还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刚送去就接回来呀?”
龙守一意识到了内心慌乱说错了话,只好挤出一脸苦笑。蒙中书看着他嘿嘿一笑:“看来我们的小儿子过上几年又得在试笔大赛上比拼一番,这回我可不能再让我小儿子输在那一点上了。”
“小儿子?”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是呀,我家小儿子蒙休不是刚刚被红英送去学堂的吗?你不是也送小的去学堂了吗?”蒙中书有些得意地说:“我那小的脸蛋完全像他娘,眼睛却是像我。”
“哦,小的,小的。”他听着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有几分刺耳,憋着一肚子气讪笑着离开“蒙氏宗祠”,向别处逛去。
午饭时,龙守一也陪着爹喝一点饭前酒。爹多年来习惯了饭前小喝一点,饭后小睡一会,靠这样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以往爹只让孙儿福元禄元陪着喝,不让龙守一喝。爹总说一个日子本来就过得清闲的人,如果还成天喝酒什么的,很容易就成为一个酒色之徒。近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爹也就随他了,想喝就喝。喝了点酒,人也放松了许多,他对爹说:“爹,今天送喜元他们去学堂,碰见蒙中书也送小儿子去上学。”
他不敢跟爹说是碰见赵红英送儿子上学,爹问:“他和赵红英生的那个?”
“是吧。”他朝爹举了举杯。
爹举杯抿了一小口:“你们说什么来着?”
他放下杯来:“他说,他那小儿子将来要在试笔大赛上跟龙飞比拼,决不会再输在那一点上了。”
“说这话就已经是输了。”爹微红的脸漾着笑意,“所以我也从没有把他们龙家当作什么对手。”
他说:“是呀,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那一个点。眼睛只盯着试笔大赛的人,怎么能做我家对手呢?我要让龙飞将来把他小儿子赢得心服口服。”
爹心情很好,对儿孙们教导说:“书法、中医等等那些能传承至今,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应该学习掌握好它。但是,生生不息、励志向前这些人身上本质上的东西,才是我们更应该传承下去的根本。”
爹的话句句在理,龙守一带着几个儿子连连点头称是。令他令爹都没想到的是,喜元和龙飞只上了一天学,确切地说一天都没有上完,下午就在学堂里早早闹着要回家。喜元这么快就不愿意当哥哥了,学堂里那些同窗的问题实在是让他头疼:你从哪里冒出的这么个弟弟呀?做弟弟的龙飞更是很难适应这新的一切,每天都必须面临一个问题:你从哪里来的,你的亲娘是谁?离开仁声学堂的龙飞,很快也离开龙家,回到了翰墨轩。
龙飞满腹委屈地倚靠着胡娘,真不情愿这么莫名其妙地给人当了一回孙子。胡娘安慰他说:“飞飞以后再也不离开胡娘了,再也不给人当孙子了。也不去学堂学那些没用的东西了,让你爹在家教你就行。”
龙飞印象中,从记事那天起,龙守一每次来翰墨轩只做一件事,教他写字。从“端己正容”开始,接下来就是握笔,“凡学书字,先学执笔。”犹如学吃饭要先学握筷子。说到筷子,龙守一又要停下来对他讲上一大堆用筷子的忌讳,一二三四……总共有十多条。“毛笔和筷子都是被人掌握的工具,为人所用,必须用好。毛笔用起来也有一些忌讳,你今后慢慢体会。”
龙守一再找来一些著名的书帖,诸如千字文,孝经,兰亭序等等,都是以前自己学过的。隶、楷、行、草体各种字帖,先给他讲文意,再让他临摹。
龙飞不上学了,翰墨轩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只是龙守一比以往来得更勤些,离开时总要把胡娘叫到后面悄悄交代一番。出来时见龙飞还在对着纸上的“龙飞”发呆,就对他说:“你好好琢磨,名字一定要写好!”
龙守一还不忘摸摸盘在门边休息的那条大蟒蛇的头:“小龙也要记住啰。”
小龙呼地一下蹿起了身子,对着他点了点。小龙是一条能听懂人话的大花蟒,被龙飞抱进翰墨轩时,还像一条细绳。龙守一第一次看到这条蟒蛇在翰墨轩里时真正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赶忙找来顺手的家什,情急之下取下挂在柱子上那支龙凤笔就要朝小花蟒砸去。小花蟒根本就没理睬他,缠着龙飞玩得起劲。没想到比龙飞长得还快,很快就成了一条大花蟒,身子比龙飞还长了一大截。有一次龙守一进来,看见这条大花蟒活活将一只小黄鼠狼吞进肚子里,连渣都没吐,心里真替龙飞担心。可又不忍心将龙飞这个唯一的伙伴驱赶走,只好当着胡娘的面交代大娘:“一定要盯紧了这个小龙!”
龙守一走后,龙飞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笔一丢冲胡娘问:“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胡娘回答:“你是你爹娘生养的龙飞呀。”
龙飞问:“我爹是谁?”
胡娘答:“龙先生就是你爹呀。”
龙飞不信,第一次流露出了怀疑:“他除了教我写字,什么都不是。顶多就是你们叫的先生。”
胡娘说:“他就是你亲爹,从小就一直叫着的爹。”
龙飞说:“那你就应该是我亲娘。”
胡娘的回答很坚决:“我不是你亲娘,我是你胡娘。”
“我亲娘呢?”那天在学堂里面,周围的同窗一个个都能够说出自己的来历自己的亲娘,唯独他说不清楚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亲娘是谁。同窗们都取笑他:难道你真像故事里的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拿出孙悟空那些本领来让我们看看呀。
胡娘还是告诉他那句老话:“你亲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不愿意了:“胡娘你一定要告诉我亲娘在哪里!”
胡娘说:“等你长大懂事了,你亲娘就会回来找你。”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长大,他十七岁了,觉得已经够大了。龙守一要真是他亲爹的话,他个头早就超过亲爹了。爹都说了,他是一个最高大的儿子。
“我已经长大了,我现在就要去找亲娘!”龙飞情急之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管不顾地耍起小孩子脾气来。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隆隆雷声,胡娘拿起一把油纸伞说:“要下雨了,你先在家好好呆着,你爹在路上要淋雨了。”
胡娘交代大娘看好龙飞,也看好像龙飞一样狂躁不安的小龙。没想到龙飞听了这话,反而不顾一切地抢先往外冲了出去,小龙也紧随他身边往外冲去。胡娘一边喊着一边追了出去。出得门来,却见头顶上一片开明晴朗。不远处的西山顶上压着一堆厚重的乌云,那雨分明是下到那边去了。
“快看,那是什么!”胡娘忽然指着东方对龙飞大喊。
龙飞不再跑了,抬头顺着胡娘手指的东方看去,见遥远的天边挂着一道彩虹,便不假思索地说:“不就是彩虹吗?大惊小怪。”
胡娘说:“仔细看看。”
他对胡娘这种小伎俩有些不满:“再仔细看也不过就是一道彩虹,和以往看到的没有两样。”
胡娘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七彩桥。”
龙飞不耐烦地说:“明明就是一道彩虹嘛。”
胡娘问:“那我问你,太阳每天都从东方升起,而你每天都能见到彩虹吗?”
龙飞摇摇头,胡娘继续说:“每当你看见彩虹出现的时候,那就是天底下有一位少年到了东方第一山,寻找他的亲娘。”
龙飞仔细认真地看着那道彩虹,还真像是一座桥,桥的一边通向天上,一边连着一座朦胧的高山。他有些好奇:“你是说桥那边是……”
胡娘说:“那是太阳升起的东方……东方第一山吧。”
“我亲娘可能是去了那边?”
“可能是吧。”
“那里远吗?”
“很远很远,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到的。”
“我要怎样才能走到东方第一山呢?”
“听你爹说的练好字,全身充满力量,才能对付得了一路上的艰险,最终到达东方第一山。”
龙飞凝神紧盯着天边那座彩虹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忽听得身后“啪”的一声,他猛一回头,原来是胡娘不小心碰开了手里的油纸伞,正在重新收拢。待他回过头来,彩虹桥不见了,与之相连的太阳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冲进胡娘怀里,抢过那把油纸伞:“都怪这把该死的伞!”
胡娘耐心地哄他:“我们先回去,练好字,胡娘陪你去寻找东方第一山。”
她被自己头脑中的灵光一现吓了一跳,什么七彩桥,什么东方第一山,哪儿是哪儿呀。
夜晚的翰墨轩,安静得能听见蚂蚁行走的声音。大娘在做针线,小龙盘在床底下休息。龙飞只能坐下来练字,胡娘说了练好字就能去找亲娘。《兰亭序》还没写完一行就感觉心烦意乱,头昏昏沉沉。他停下笔来,看身边的胡娘拿着一把彩色的藤条在编织着什么,只见她动作麻利,手里很快就出现了一只小鸟。一只,两只……很快就是一群。
龙飞问:“胡娘,那是什么鸟儿?”
胡娘答道:“七彩鸟。”
龙飞说:“我要胡娘编一座七彩桥。”
胡娘说:“好,胡娘这就给你编。”
龙飞恍惚中,面前出现了一座桥,七色彩虹桥。桥上走来一个女人,样子有点像胡娘,但不是胡娘。亲娘!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便不顾一切朝桥上冲去。眼看就要牵到亲娘的手了,突然一声巨响,桥轰然倒塌,亲娘不见了。“娘!娘!”
“你太累了,好好睡觉吧。”龙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抚摸着他的头。
他双眼紧盯着龙守一:“我娘呢?”
胡娘抢着说:“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亲娘去了东方第一山。”
他一把抓住龙守一的手:“快告诉我,东方第一山在哪?”
龙守一有点懵:“什么东方第一山?”
他说:“胡娘说的,我的亲娘有可能去了那里。”
胡娘说:“东方第一山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你娘应该是去那儿了。”
龙飞紧接着说:“我要去找我亲娘!”
龙守一说:“东方第一山就是太阳山,太阳升起的地方有许多宝藏。很多贪心的儿女去那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因此世界上就有许多的母亲为寻找儿女去了那个地方。”
龙飞说:“我不需要什么宝藏,只想找回自己的亲娘,算贪心吗?”
龙守一想了想说:“东方第一山,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
龙飞问:“到底在哪?”
“你好好休息,七天之后告诉你,该怎么去东方第一山。”龙守一说着话消失在黑暗中。身边只有胡娘的身影依然清晰。
龙飞问:“胡娘,我是不是在做梦?”
胡娘说::“你开始是在做梦,你爹来了之后就不是梦。”
龙飞说:“他根本就不是我爹,就是龙先生。”
胡娘忙制止他:“你千万别乱说。”
龙飞说:“他在镇里有四个儿子,那么大的家业。要是我爹,怎么会把我撇在这里。”
“这正是他更爱你的地方。”胡娘拿起他刚刚用过的笔说,“你想在镇上做笔并不稀罕,你爹是希望你要成为那掌握笔杆子的人。你已经十七了,明年就可以参加试笔大赛,你必须夺得头名。”
龙飞不明白,胡娘也和龙先生一样总要他练好毛笔字,这和他去东方第一山寻找亲娘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丢了亲娘的人,把字写成画了又有何用?我要亲娘!”
大人们对他说了那么多的话,有一句没有说错,他已经长大了。他一刻也不能等了,他必须去找回亲娘,要去东方第一山。
龙守一又一次开始戒酒了,之前他也曾多次对江月兰声称戒酒,每次都是没过几天又找个理由喝上了。日子实在是太清闲了。不过这次的决心似乎更大,就连饭也只是一天吃两餐。还说争取一天只吃一餐或只是光喝水就行,要适应清苦的环境。日子过得江月兰看着心疼:“你是想要得道成仙啦?”
他得意地说:“仙是成不了,只想得道。”
江月兰说:“一把年纪了,家里又不缺你吃的。”
“你放心,身体壮实着呢。”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竟然一把将江月兰扑倒在床上一阵乱压。
江月兰一边喘着粗气推脱一边笑着说:“还真是老不正经。”
龙守一每天早早起床,不管刮风下雨都坚持往外走。走着走着,禁不住又走进了这条属于自己的路,一个人的山路。以往每次将要抬脚踏入这条路之前,他总是提醒自己:小心。小心!那腿却不听使唤似的收不回来。近来走得勤了,这条原本已经荒废了的被杂草覆盖住的土路,被他走得光溜溜的,像一条白色的绳索连接着山下和半山腰的翰墨轩。这条路他太熟悉了,闭上眼睛都能走下去。何处有一条沟壑,何处有一块巨石,甚至哪个地方有只蚂蚁窝,哪棵树上结着蜘蛛网,他都一清二楚。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快,而且毫不费力。这满山的花草树木给了他活力。一路上清风徐来,他盘点了一下这辈子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情,得着急赶路趁自己人生精力到达巅峰期前完成。否则就会像这登山一样到顶之后只有走下坡路了。
走到翰墨轩脚下,头顶上一只山雀鸣叫着朝远处飞去。春天来了,蛰伏已久的万物皆蠢蠢欲动。他快步走进翰墨轩,走进这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走上楼来,他看到桌上、地上到处散乱着笔纸,墙上也随处涂抹着墨迹,翰墨轩成了真正的翰墨轩。一切如同往日,唯独不见龙飞。他心爱的女人阿红一边收拾着,一边对他说:“最近他总往外跑,吃饭时也要让大娘出去找人。”
他说:“要不告诉他真相吧。”
她说:“我不想他的亲娘是个奶娘。”
他问:“你就不想他认你做亲娘?”
她说:“再等等,等他真正懂事了有了一定的阅历后再说吧。”
他说:“只是委屈了你。”
她说:“能和你在一起,我今生足矣。只是苦了飞儿,只能做一个没有亲娘的孩子。”
他说:“制笔世家不能给他名分,我只能希望他能写一手好字。”
她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他的身上:“我发现有了飞儿后,你变得更成熟可爱。”
他像个老小孩似的把头紧贴着她仍然高耸的胸脯,得意地说:“那是自然,前面虽然有四个儿子,但都没有花费自己什么心血。”
她轻轻把他推开,说:“你先去把飞儿找回来吃饭吧。”
龙守一走出翰墨轩,要去把龙飞找回来。门外只有一条小路,左边通向山顶笔冠峰。右边通往山下的御笔镇。龙飞应该不会单独去往镇里。他提腿往左边通往山顶的路走去。笔冠峰他只上过两次,一次是三岁时父亲带他上去的,另一次是龙飞三岁时他带龙飞上去的。前面那次是在早上。后面那次是近黄昏时上去的,避免了被镇上熟人看见。
前面不远处的岔路口,连接着另外一条通往镇里的路。那条路更宽阔,是镇上人上山的路。平日里也少有人行走。望过去,他看见一个少年的身影蹲在路口,朝翰墨轩方向张望。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喊:“龙飞!”
那人站起身来,一脸尴尬:“我不是龙飞。”
龙守一问道:“你是?”
“我走错路了。”少年说着话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他好生奇怪,明明眼熟却想不起来是镇上谁家的孩子。他记性越来越差,眼力却是越来越老辣。一般人只要一过他的眼,言谈喜好,秉性习惯等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那男孩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很快想起经常出现在梦里的一个人来。脸上那怪笑,分明是洞察了别人的隐私。龙守一隐隐感觉到这个跟龙飞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很快也会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睡不好觉。
他看见路口这块大石头上用小石片刻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字很有些功底,这人的毛笔字应该也不在龙飞之下,来年一定是试笔大赛上龙飞的劲敌。这块大石头正好挡住了通往翰墨轩的路口,石头后面一蓬矮树枝完全遮盖住了那条小路。远处的翰墨轩掩没在茂密的树林里,只露出一只翘起的塔角。他朝前走了几步,换一个角度就完全看不见那座塔楼。却看见一块凸起的山包上坐着一个人,可以确定是龙飞,像块石头杵在那里。隔这么远也只有他能看出那里坐着的是龙飞。龙飞会独立思考事情了,这让他十分欣慰。龙飞端坐在山包上,凝视着东方。有人走近身边,他也丝毫未察觉到。
“飞儿。”龙守一的口气少有的温和。
龙飞像是受到惊吓,十分惊恐地望着他,责问他:“我亲娘到底是谁?她究竟去了哪里?”
他说:“飞儿,你只要知道我是你亲爹就行。”
“我要亲娘!”龙飞坚定地说,手指着东方:“是在那边吗?”
他说:“那里是东方第一山。”
龙飞说:“你那天说,到了第七天就告诉我怎么去东方第一山。”
他说:“今天是第五天。”
龙守一想起年少时那个梦想,就是跟东方第一山有关的。东方第一山的传说他小时候听爹讲过,爹说是听爷爷讲过的。他没有见过爷爷,对奶奶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听爹讲奶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家道传承全靠这个女人。年少时有一次他在梦里见到一个老头子,醒来后他把老头子的模样描绘给爹听,爹说那就是你爷爷。从没见过面的人居然也会在梦里相见,亲情真是无所不达。爹就是在那个时候给他讲的太阳山的故事,爹说,练书法写字的只有到过东方第一山的人才能达到最高境界。可什么是最高境界呢?爹没说。他心中的最高境界是在翰墨轩里,几杯酒落肚,有了几分醉意,在阿红欣赏的目光下,信笔写来,龙飞凤舞。
龙守一没有直接回答龙飞,而是给他讲起了故事:“听我爹讲,不,是我爷爷也就是你太爷爷讲,太阳山就是东方第一山。唐僧取经是西天,去东方第一山也好比登天,听说要过七关,过七重天修炼出七色彩虹才能到达。”
他的话更让龙飞坚信了亲娘的去向:“哪七关?”
“你先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练字。”他看着龙飞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心想自己这招也的确用烂了,从小哄他就每次都是:“你好好吃饭好好练字,我就……”。
他看到龙飞体内有一股燃烧着的火焰,就像当年的自己,那股火把脸憋得通红。当年自己很快就把这股火熄灭了,他不能把龙飞这股火熄灭,而是要火上浇油。他说:“这回不骗你,到时候我陪你去东方第一山。”
话一出口,自己都感到惊讶,完全是脱口而出。分明是儿子龙飞点燃了他熄灭了多年的一团火。他带着龙飞回到翰墨轩,饭菜都已经上了桌。有龙飞爱吃的兔子肉,龙飞却不大感兴趣,只是稍微动了动筷子就停下来突然问道:“我亲娘为什么要去东方第一山?”
龙守一略一迟疑,语气沉重地说:“你娘是为你去的。”
一旁的大娘连忙接口说:“你出生时只有三斤多,没奶水吃,要不胡娘怎么会来到你的身边。”
胡娘紧接着说:“你娘怕你从小体弱,将来受不起磨难,听人说东方第一山有保佑孩子成长的仙方,就独自前去了。”
龙飞不放心地问:“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娘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呀?”
胡娘说:“不会的。你娘一定会回来,她怎么舍得下你。”
龙飞问:“胡娘,你说我娘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呀?”
胡娘说:“你娘肯定也老了,不过她一定是天底下最爱你的那个人。”
龙飞喊道:“我要去找我娘。我要去东方第一山!”
龙守一想了想说:“过两天让胡娘带你去不空山悬福寺找普慧法师,据说他就像那菩萨法力无边,也许他能指点你怎么去东方第一山。”
说完这话,他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出了翰墨轩。一团迷雾弥漫在山腰上,让人感觉到春寒料峭。下山的路上,他突然满脑子都想着他和夫人江月兰生的四个儿子,仿佛被自己遗弃了的四个儿子。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他们。回到山下镇上的家里,见爹正在院子里太阳底下教寿元和喜元如何挑选皮毛,他走过去对爹说:“爹,我想出去办点事。”
爹抬头望着他:“你办什么事还用跟爹说吗?爹从来就没有管过你。”
他说:“这回的事情不一样。”
爹说:“爹知道你,大半辈子了,日子虽过得清闲,但也过得憋屈。这回不管是多大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去做就行了,爹也没有精力管了。”
爹的话让他心酸,爹八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真的是老了。他说:“爹,那我先去城里看看福元和禄元,他们有些天没回来了。”
爹抬头看一眼他,忙说:“去吧,快去。”说着话,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身边的影子,再抬头看看天,自言自语道:“今天的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呀。”
龙守一来到仁善河边码头,准备乘船去城里。人群里他碰见了蒙中书,生活中有些人总是无缘无故会出现在你眼前,像梦里一样。两人打过招呼后,蒙中书问:“守一兄,去城里看儿子呀?”
“去不空山走走。”他原本打算就是在不空山逗留一下,再顺水进城。“中书兄也进城呀?”
“不,不。我又不像你,儿子有本事把生意做进城里。”说着话就不见了人影,真的是来无影去无踪。龙守一睁了睁眼睛,真怀疑自己在做梦。可眼前的热闹吵杂分明不是梦境,他随人流上了船。船顺流而下,望着绿色的水面心想,自己的人生也像这船一般顺顺当当走过了大半程。船中途停靠不空山,下了一半多人,大部分都是来不空山烧香的。他下了船快步走向山上的悬福寺,他要去找普慧法师谈谈,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确切地说,是谈一笔他花钱的交易。
他返回到船上时,船上没有来时那么热闹,稀稀落落坐着些人,依然是顺风顺水的一路来到城里。他记不清上一次进城是在什么时候,下得船来,眼前的景象比印象中的吵杂繁琐,竟然令他四顾茫然,不知道该朝何方迈步。一路走来费尽周折才找到自家的“御笔堂”。走进店里,稍感冷清,与周围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二儿子禄元正在店堂一侧陪客人试笔。那客人约摸五十出头,一身黑色衣裤,一头长发打了蜡一般油光闪亮,黑发中夹着几根白发。下巴长长的胡须也是黑中带白,根根丝丝。那须发用来制笔一定赛过狼毫,龙守一暗想着悄悄走了过去,站在客人身边,看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生”字。再在砚台里蘸饱墨水写下一个“永”字。又蘸了一下墨水,接着写了“一元”,不知何意。
“爹,你来啦。”大儿子福元从门外走了进来,发现了龙守一。
那个客人被打断了,放下笔对禄元笑笑说:“再看看别的。”
凭眼力,龙守一判断那客人不是真正来做生意的。果然,那客人在店里随便转转就走了。店里只有父子三人,福元终于把憋着的话说了出来:“爹,最近城里冒出来好几家卖笔的,都打着御笔堂的名号,真要和他们打官司去!”
“你这御笔堂就正宗了?”龙守一抬眼扫视一圈店内,看见正壁上挂着那幅“制笔世家”。那不就是当年方镇长儿子婚宴上得到的那幅字墨吗?眼前当即浮现出方镇长儿子方圆那张圆脸。婚宴两年后写字的方圆暴病身亡,他想起当初拿回家来的字墨随手丢在书房的角落里,却找不见了。没想到被挂在这里。他问:“你们知道这幅字是谁写的吗?”
“御笔镇方镇长!”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回答说,目光中都带几分诧异。这字幅上明明落了款,还盖了红红的印章,若不是明知故问,就一定是爹老了糊涂了。
龙守一接着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挂在这里?”
两个儿子互相看对方一眼,没有回答。他本想让他们把这幅字取下来,抬眼看墙上那字里行间竟然浮现着方圆那张带着微笑的圆脸。那张圆脸很快就变得模糊,依然清晰
的是四个大字。他让福元说出那另几家笔店在城里的方位,要去看看。最好能帮儿子把事情处理好,他为儿子为这个家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福元说:“爹,你一路辛苦了,先吃了午饭再说。”
看着福元微微发胖的身材,龙守一点了点头,这样的儿子不需要他操太多的心,再大的事情也不会耽误他吃饭。当然也与大儿媳做的一手好菜有关,好久没有吃上她做的菜了。他正要往后堂走去,禄元说:“爹,斜对面不远处有家新开张的牛肉店,听说口味很不错,我们今天去那尝尝鲜吧。”
“好呀。”龙守一爽快地答应了。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今天儿子无论对他有什么请求他都会答应,不会像以往那样只是匆匆看看就走。
斜对面这家牛肉店名叫“好牛肉”,门前地上依稀可见开张时燃放的鞭炮屑。门上那副行体对联:“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进来,多吃点少吃点多少吃点”,颇显店家底气。父子三人进去后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很快就有伙计招呼着上来一锅牛肉。那牛肉的口味果然不错,嫩而不韧,爽而不辣,吃得让人一直有都好胃口。
禄元问:“爹,难得,要不上点酒?”
一旁的伙计耳朵尖,连忙凑上前来:“店里有自家酿的陈年米酒,就牛肉,那味道保证美得你天天想。”
禄元说:“那就上一壶吧。”
龙守一说:“我本来最近已经戒酒了,今天必须得喝。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喝酒。”
福元说:“爹,别呀,小酌养身。”
龙守一吃得很开心还喝了不少酒,出来后交代福元让他媳妇晚上准备几个拿手菜,晚饭家里吃。他独自往街上去找那另几家笔店,转一圈回来酒也全醒了。回到自己店里,正好晚饭时分。坐下来后,他对福元禄元说:“别想着去跟人打什么官司,好好做自家的生意吧。”
他第二天一早从城里乘船回家,逆水行船,船行很慢。他心里着急,一路上在船头靠近水面,贪恋水面吹来的凉爽的风。到家时一家人已经在开始吃午饭,他对爹说起城里新冒出几家“御笔堂”,其中一家可能跟蒙家有关,福元禄元还想和他们打官司。
龙十一听了很着急,倒是江月兰沉得住气:“爹你别着急,孩子都长大了能处理好的。”
饭后,龙守一有些犯困,上床后却无法入睡。思前想后,前生后世。似梦似睡。没想到这一睡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江月兰坐在床前,唉声叹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道:“月兰,出什么事了?”
月兰见他清醒过来,舒了一口气:“你生病了,胡叔又不在了,爹说是中了风邪。”
龙守一想起来了,一木的爹胡满林已经去世多年了。龙守一的又一个本命年到来时,也年满花甲了,心里却有好多的事情解散不开。那年秋高气爽的一天,他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在镇子里瞎逛一阵,逛到来镇北的“润笔堂”前,心想着好久没有过来看胡叔了,也不知道自己大半辈子的都在忙些什么,忙得心里面竟然郁结了一大堆的烦恼。必须得跟胡叔聊一聊,和一名老中医聊天,疏郁化结胜过服药。“润笔堂”的门虚掩着,他凑上前去听了听,确信里面没有说话的声音,便轻轻推门进去。见胡叔站在桌边,高仰着头,嘴里含着毛笔。他囔了起来:“胡叔,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写些什么!”
胡叔的身子紧靠着桌子,一动也不动的,那副样子是不可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御笔镇的老中医竟然是这样站着离开了人世。最后关头龙守一终于给胡叔当了一回孝子,送了胡叔最后一程。送走胡叔后,他亲手给“润笔堂”上了一把锁,锁好后钥匙却不知道该交给谁。
胡叔不在了,有个头痛脑热的没有人诉说了。龙守一下床后感觉还好,向月兰要过一杯茶喝了,说:“没事了,出去走走。”
离开家后,他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走到翰墨轩时气喘吁吁了。翰墨轩比往日更显冷清,只有大娘一个人在。大娘见到他急急地告诉他,那天他离开后的第二天,阿红就带龙飞去了不空山,见过那个和尚后,龙飞就不见了。阿红以为他先回了家,赶回家却不见龙飞踪影。阿红留下话给他说,一定会把龙飞带回到他身边,让他等着。阿红走后,小龙也从翰墨轩消失了。
他对大娘说:“好好看着翰墨轩,等我们回来。”
他走出了翰墨轩,朝山上走去。走出很远后回头一望,一缕阳光正好照射着楼顶。他回过头来继续朝前走,密林深处,他隐约看见儿子龙飞的身影正朝着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