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方一日,世上逾千年。三个人走出洞口,都被挤开树叶缝隙穿射过来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龙飞闭上双眼,瞬间睁开后,见原本走在前面的林中埋仍然站在身后的洞口,背包里装满了洞里的火山泥,和那只最小的龙凤砚。只见他紧闭双眼,靠着身旁这棵老樟树一动不动。原来这个出口直通老樟树洞。
走在前面的小宝回过头来问:“我们该往哪里走?”
龙飞说:“东方。”
小宝再问:“东方是哪个方向?”
龙飞说:“太阳出来的方向。”
小宝在前面开路,龙飞扶着尚未适应洞外光线的林中埋往太阳光照射过来的方向走去。前行了一段,林中埋慢慢适应着睁开双眼,感觉不对:“我们分明是在往西走。”
小宝说:“我说怎么觉得太阳越走越矮了。”
三个人掉转头来,重新确认东方后继续往前走。果然,走不多久就发现了一个路口,透过太阳光晕,龙飞和小宝几乎是同时看到前方路旁一棵不高的树杈上停着一只彩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七彩鸟!”
小宝说:“原来这只鸟儿是在前面等着给我们带路。”
他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跟鸟儿打招呼,鸟儿头超前方一动也不动的。他很失望:“是只死鸟。”
龙飞站在树下抬头仔细看那只鸟儿,学小宝的样逗小鸟,甚至还跳起来模仿几声鸟叫,鸟始终一动不动。他想起翰墨轩里胡娘编的七彩鸟,分明就是一模一样。他禁不住有些激动地说:“朝鸟头指的方向走,没错。”
小宝拿过龙飞身上的龙凤笔,跳起来把树杈上的七彩鸟戳了下来。林中埋捡起那鸟儿竟然往回走,走到那个连着山洞的老樟树洞口放下鸟儿说:“让七彩鸟守在这里,说不定回头时我们还能找到这里。”
“大哥说得对,这洞里还有我们的宝藏。”龙飞心里清楚,林中埋心里是舍不下这个洞,舍不下那龙凤砚。
“为什么我们只走山路?”小宝突然问道,其实走什么路他无所谓,只是山路寂寞苦累。
龙飞说:“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更远更高的山。”
林中埋说:“这样也好,山路没人打扰,可以一心一意。”
小宝说:“正好听听大哥讲讲山洞里的故事。”
林中埋爽快地说:“也好,讲讲我的母书,为两位小弟解乏。”
小宝要替林中埋背包,他按住不让,清清嗓子说:“那还得从很远讲起。”
龙飞说:“不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林中埋看着远方讲了起来:“我的家在离这里也是很远的段州,你们应该知道段砚,天下有名的段砚。我们家也可称为段砚世家,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我们家祖传的制砚业到了父母这一辈手里,可谓风生水起生意兴隆。谁知突然有一天,母亲身体不舒服,可能是长期跟砚泥打交道染上了风湿,浑身酸痛,行动不便。我们都让她在家好好休养,别再操心砚台的事,父亲和我们三兄弟四个大男人足以让家族基业传承下去。
“母亲安心在家里,再要强的性格也抗不过身体的疾病。母亲每天坐在家门口一把老藤椅上,晴天里也挪到院里晒晒太阳。开始的日子里每天我们回家时,她都要过问一番制砚的情况,我们也会耐心对她说。她常常表现出各种担忧,担忧这个担忧那个,唠唠叨叨总有操不完的心。久了,父亲不耐烦了,不让母亲瞎操心,也要我们回家不再跟母亲说起砚场的事。
“我有一个习惯,每新出一批砚台都要留下来一只存当纪念,也顺便试用。母亲见我们回家来再也不愿跟她谈起砚场的事,我把每批新出的砚台拿回家时,坐在门边的母亲总要接过端详一番,也不再发表意见。她很清楚,她现在说什么话都没有人会认真听,不管对的错的。想想,那时候母亲其实是每天过得很苦的。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母亲身边多了一卷白布,每天坐在门边绣呀绣。没有人知道她绣什么,也没有人在意她绣什么,随她打发日子。有一次我看着不识字的母亲绣在布上只有点、竖、斜、弧简单笔画像小鸟形状的东西问,娘,你绣的是什么呀?她略一抬头,目光跳过老花眼镜,朝我笑笑。母亲没有告诉我她绣的什么,我也不好多问。也许这是她打发寂寞的一种方式,她身体出了问题,千万别再大脑出问题。想想真让人心酸。
“一天,父亲带着哥哥弟弟出门忙活去了,我在家习练书法。我家三兄弟数我的字最好,也有这方面爱好,父亲也随我,特别是练字的时间随我。家里其他人都在忙活,而我只要想练习写字随时可以放下手里的活儿一心一意在家练写。我在房里拿出新出的砚台练习毛笔字,母亲坐在门边绣那让人看不懂的布。我正在随心所欲地写一幅草书,宋徽宗的《千字文》,我从小就临摹,烂熟于心。我也写过多遍,从没有一次是一口气写完的。那天我心情很好,究竟什么事情让我心情这么好呢?后面再告诉你们。反正那天我铺开文房四宝,是准备一口气写完《千字文》。
“我正写到得意处,隐约听到房门口传来母亲的声音,好像是说她想出去透透气。我随便答应了一声,我专注在那幅草书上。待我有几分得意地最后一笔收起,想起母亲来过门口同我说过话。我看一眼房门口,见门边的椅子上放着母亲平日绣着的那卷布。我拿起来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像是母亲唠叨着我听不懂的话劈头盖脸而来。我看见布卷的最后绣着一只砚台,紧挨着的是一条龙和一只凤。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意识到母亲想说的话说完了。我回到桌边,看我刚刚完成的得意之作,竟然一塌糊涂得一个字也看不清。原来是纸张太差被墨水洇透得一片模糊。我跑到屋门口,那把每日陪伴母亲被她磨得发光的老藤椅空荡荡的,已经瘦得失去人形的母亲分明是仙化了。母亲走了,日复一日,母亲再也没有回家。
“日子没有随着母亲的消失停下来,我们每天跟着父亲做砚,从外面挖回来砚泥,澄清,过滤,陈化后,再揉泥,做成砚坯。然后烧制,等着只有三分之一能成功,三分之二的都成为废品。我们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母亲绣在布卷最后的那只砚台,那条龙,那只凤。我对父亲说,我要做一只龙凤砚,一只天下无双的龙凤砚。父亲正在雕刻着一只在他手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砚台,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只抬眼瞄了我一下说,你该娶媳妇了。
“娶媳妇确实事件激动人心的事,父亲的话让我马上想到玉珍。对,玉珍是我心爱的姑娘,和我从小一块玩砚泥长大的,也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女人。小时候我最爱玩泥巴,父母从外面挖来砚泥,倒进院门口的一个大坑里,对我说,快去叫上你的小伙伴们一起来玩泥巴,怎么痛快怎么玩。后来我才知道,父母其实是要我们帮着进行一道工序:揉砚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既可以不管不顾地玩,又能帮父母干活得到他们的夸赞。最主要是能和玉珍一起玩,父母让我把小伙伴叫来一起玩,其实我只让玉珍跟我一起下坑里玩泥巴。其他小伙伴只能在上面羡慕我们玩。我玩得痛快,把身子脱得光光的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在泥里乱滚。我让玉珍也像我一样脱光,她试探着解了几次扣子,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脱光。急的我只好对站在上面的小伙伴直喊:谁脱光谁下来!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脱得光溜溜的下到坑里。玉珍终于忍不住脱得光光的,任由她雪白的身子很快被我用泥巴涂得乌黑光亮。
“从我懂得男女之事那天起,我就认定我将来的媳妇一定是玉珍,我想她心里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我刚才说了我那天心情好要一口气写下《千字文》,是想留给将来我们的孩子练书法时做摹本。我想象中,将来我和玉珍会生下一大群孩子,他们都好好坐在那里拿着我的《千字文》认真地摹写。我很快找到玉珍,把我父亲说的我该娶媳妇的话学给她听,以为她会跟我一样激动。没想到我说完后,仿佛什么也没说,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反应,这令我很失望。我只有等着父亲再次跟我提起娶媳妇的事,等着跟父亲一起去上玉珍家的门。没想到的是玉珍却先我上门提亲之前嫁给了别的男人,甚至之前她竟然一直没有跟我提起过。
“我难过了一阵子,也只是一阵子。那天夜里我好像梦见了母亲,母亲对我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她一脸委屈的样子让我明白,我只是被一个人不理解,母亲却是被一家人不理解。反正我和玉珍的事很快就过去了。我很快就把那份感情转移到了天下美食上来,吃能让我忘记一切烦恼。我的体重迅速上升,没多久变成了一个胖子。父亲见我成天一副不用操心的样子,再也没有跟我提娶媳妇的事。有一天吃饭时,我埋头对着一碗红烧肉大快朵颐,我新娶的大嫂做的豆角干红烧肉我可以一块接一块的一口气直吃下去。突然抬头看见每天玩黑泥巴的父亲满头灰白的头发,一下子没了胃口。我对父亲说,我出去走走,找些好纸回来。父亲有意无意地说,天下的纸要数辉州宣家做得最好。宣家不仅纸好,女子也好。我随口接道,那我去辉州走走看。父亲朝我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我想女人的时候就会想起玉珍那洁白的身体被我用泥巴涂抹得乌黑光亮,我心里清楚,这辈子不会再对别的女人的身体感兴趣了,就像彻底关上了一扇门。
“我没有想到父亲这么轻易就让我离家出走,我一直以为我们兄弟三个父亲更看重毛笔字写得还不错的我,将来家族基业传承的担子更多会压到我身上。我离开家后一路往东北方向走,除了辉州在这个方向,玉珍出嫁也是这个方向。尽管过去几年了,我心里还时不时会想起玉珍。我漫无目的又目标坚定地朝前走着,一路上偶尔遇见了好泥巴会让我动心停留一下,直到进入那个山洞里。
“我不记得是怎么进到那个山洞里的,可能也是在某个风口被风刮了下来,然后顺着某个通道滑了进来。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进入了那个洞里。在洞里睁开眼后,四周一片昏暗,脚底下却是一团温暖缠绕着。我意识到我遇上了绝好的泥巴,是我在外面也许一辈子都无法遇见的泥巴。我在泥里打滚,使劲把身体揉进泥里,感觉那泥真的是‘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摸之寂寞无纤响,按之如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我随手抓起一团泥巴,随意捏出一只砚台放在一旁,没想到等我捏出第二只时,前面捏的那只很快就干了。像在窑里烧制过一般,坚硬无比。我连忙去找随身携带的雕刻刀具,从包里摸出了母亲留在我房里的那个绣满了的布卷,洞里光线微弱,那块布上面母亲用彩线绣的奇怪文字我却看得很分明,只是仍然不懂其中的意思。我慢慢发现,每一段的开头和结尾都绣着一只不同的砚台,有的是曾经做过的,有的是不曾见过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闭上双眼,眼前自然浮现出母亲的形象,越来越清晰。睁开眼睛,面前是母亲绣的奇怪的文字,闭上眼睛是母亲的形象。睁眼,闭眼,睁眼闭眼,闭眼睁眼,母亲仿佛就在身边和我交流。洞里分不清白天黑夜,睁开双眼也能做梦,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我在和身边的母亲进行着一场旷古长谈,这在洞外是不可能发生的。谈着谈着,在这幽暗的山洞里我心中豁然开朗,母亲用心血绣下的是对我们家族制砚业的忧思和一个母亲的情怀。我痛悔不已,如果不是老天爷让我掉进那个山洞里,也许我一辈子也理解不了母亲。我失去了母亲,老天爷分明是要我在洞中思过。如果还能再见到母亲,哪怕是到了天堂里,我也要好好当一回孝子。
“老天爷在惩罚我的同时也给予我恩赐,洞里有母书陪伴我,四周还有世上绝好的砚泥供我施展。我可以不受任何干扰,一心一意制作我的旷世龙凤砚。洞中一日胜过外面一年,尘世间的人情往来应酬,以及学一些无用的东西只会耗光人生的青春年华。洞中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完美的岁月……”
小宝:“是我们不小心打扰了大哥。”
林中埋:“这也是天缘巧合,我的龙凤砚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最重要的是我读懂了母书。只是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龙飞安慰他说:“说不定你娘,我们的亲生母亲都在东方第一山呢。”
林中埋说:“好,我们兄弟齐心往东方找回亲娘!”
龙守一已经很多天没有龙飞的音讯了,也就是说他的梦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龙飞了。他的脑子里有关龙飞经历过第一关后的想象,也轰的一下完全掉进了一个被封闭的洞里,不清楚龙飞到第几关了身边该出现什么颜色的彩虹了。难道……他不敢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说出来只会让阿红更加担心。其实阿红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他们的飞儿:“你说飞儿现在过了第几关了?”
他连忙说:“第一关后面自然是过了第二关。”
她不满地说:“这叫什么话!”
他肯定地说:“就是已经过了第二关,他身上已经增加了一道橙色彩虹。”
她仍然有些怀疑:“奇怪,你每天的梦里能看到飞儿走过的路,我怎么就不能?”
他安慰她说:“那是因为你一直不让他认你这个亲娘,等到了东方第一山以后就一切都好了。”
一路上走过来,他和心爱的阿红根本就没有好好做过梦。他们白天手拉着手,一到了黑夜就紧紧抱着对方,根本舍不得放手顾自睡去。偶尔有梦也是浮皮潦草,似梦非梦。他那隐隐约约的梦里除了阿红倒是会常常出现一个小女孩,他心里清楚那是因为自己太想要阿红为他生一个女儿。
离开御笔镇,走出翰墨轩一路向东有些日子了,阿红那幅布画上太阳放射出来的光芒已经被她用不同的颜色填写了上百道了。他们都是选择的山路,大都是早上日出傍晚雨;山阳日出,山阴是阴天。画上不同的颜色代表着不同的天气。她大都是以早上的天气为准,早上的天气能帮助他们辨认前行的方向,帮自己辨认方向也帮儿子龙飞辨认方向。她把在翰墨轩用藤条编就的七彩鸟,每到一个岔路口都放下一只,相信他的飞儿一定能看见。
那把从翰墨轩带出来的雨伞也差不多散架了,大多数时候只能当拐杖用。龙守一拄着雨伞,看阿红用“一家亲”蘸着杜鹃花汁认真地在布画上描:“我们出来,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一个季节了。”
阿红刚描完一道紫色,她的画里紫色和红色一样代表着晴天,望他一眼:“苦了你……”
他不让她说下去。看那漫山遍野开着紫色的杜鹃花,与笔架山的杜鹃花不一样。笔架山的杜鹃花是鲜红色,红艳艳的像流淌着的生命。摘一片放进嘴里嚼,酸酸甜甜的让人浑身来劲。这里可能是山阴背阳,杜鹃花开得没那么鲜艳,可是这份紫色却是让他看到了生命的极致。他说:“真正苦的是你,我什么都没有给你,只是让你跟着我一路受苦。”
阿红说:“有你在身边陪伴,比给我什么都强。”
阿红描完了那道紫色,并没有将画布收起来,仿佛余兴未尽,又怕浪费了手里揉碎的那团花汁,用“一家亲”在画中那狗的身边圈了几下:“你真想要一个女儿呀?”
他看着她圈出来的像狗又像兔的小动物,心念一动:“难道你有了?”
她满脸通红:“你在姻缘山那个石洞里那么拼命,一路不停地折腾过来,就是一块石头也会开花的。”
“哈哈,想不到我龙守一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一个女儿。”他在花丛中摘下一朵最大最亮丽的紫杜鹃插到阿红头上。“那个悬福寺里骗人钱财的野和尚,这回倒是借了他的吉言:龙飞凤舞时,母子相见日。”
她说:“万一又是个儿子呢?”
他说:“不会的,我一定会有个女儿的。”
他十八岁夺得试笔大赛头名,可谓少年成名。成年后倒显得憋屈,想学医不成,有了亲生四个儿子却不能给他们安名字,就是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也只能是藏在心底。这回终于可以想自己所想了。可是想起前面山高水长路迢迢,一路上的千辛万苦,他心疼了:“我们往回走吧,回到我们的翰墨轩。要是路上能把飞儿拦下来,我来跟他说清楚这一切。”
阿红十分坚决地说:“不,说什么也要坚持到东方第一山。最好是到了东方第一山再把孩子生下来,让龙飞认亲娘的同时也认亲妹妹。”
他说:“那好,让我们好好做一对神仙伴侣,一路相伴到东方第一山等我们的儿女龙飞凤舞。”
阿红说:“神仙是不能结婚的。”
他说:“我们现在还没有正式结婚,连玉帝都管不了我们!”
话说出来雄壮,前行的路却是越走越艰难。他对她又是心疼又是充满无限的爱怜,仿佛手里握着一朵艳丽的杜鹃,他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往前走了。看他一路不安的样子,她反过来总是安慰他说:“没有关系的,你看这满山上的大小动物,不也照样繁衍生息?人其实也是动物,你放心吧,我也没有那么娇弱。”
她的话还真让他轻松了许多,人的生存能力很多方面真不如动物,那是因为人一生下来后生存环境就太好了。他和妻子江月兰的福禄寿喜四个儿子每一个出生时,他都大病一场,总让他想着一朵花儿开,就有一朵花儿败。龙飞出生时他没生病,却明显老了许多。眼下阿红可能是怀孕了,他反而感觉精神倍增,按理他这个年纪不应该呀。会不会是回光返照?难道真的是老天爷又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好几次甚至想背起阿红往前走。阿红自然不会要他背,阿红心疼他一把年纪。
“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阿红突然问。
他也听到了,把她拉到身后:“我在,不用怕。”
那声音是从后方回望来路上传来,像风声,又像哭声,让人内心揪紧。
“也不知道飞儿怎么样了。”她一遇到风吹草动,心里总是在牵挂着他们的飞儿。“你还记得龙飞小时候那次大病吗?”
他想起龙飞小时候一次病得很重,急的她只有和大娘半夜里在翰墨轩对着笔架山顶的夜空喊魂,生生把他喊了回来。他是第二天去翰墨轩时听她说的。之前他也知道龙飞病了,只是不便带他去镇上找医生,没想到后来会那么严重。
“你是说喊魂?我也听到了,应该是在梦里。”他认真地说:“梦里我还看到龙飞身边有两个伙伴,年纪小点的那个在大声喊龙飞回来,大些的那个抱着龙飞回应说回来了。这回已经好了,没事了。”
她问他:“你又梦到飞儿了?”
他扯断横在前方的一根草,挥舞着说:“我闭上眼睛就能做梦,这可是我多年来练就的功夫。你难道不信了?”
她怎么会不信呢?不管是什么话,只要是他嘴里说出来的,她就听着舒服。她只是有些不放心地问:“你说飞儿身边又多了个大些的伙伴?”
他说:“是的,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可能不是御笔镇人。都已经走出御笔镇很远了。”
她问:“男的还是女的?”
他回答:“自然是男的。”
“那……”
“走吧,飞儿不会有事的。”他牵着她往前走,想着天黑前一定要找个好点的地方过夜。那声音却越来越近,听起来比翰墨轩里常听见的风声要野的多,身边的野草也跟着簌簌响,像有人从身旁穿过。她说:“不会是野兔或饿狼跟着我们吧?”
他说:“野兔也只有我们吃它的份,要是饿狼,我比它还饿。我们两个人还怕一条饿狼!”
那声音却是越来越野,越来越紧。她:“难道说我们这一路上都有人跟踪?”
他让她停下来,放松歇一会儿,那声音也顿时停了下来。奇了怪了,难道是真的有人跟踪,会是谁呢?他的思绪在漫山遍野追寻着。在御笔镇大半辈子了,除了酒桌上称兄道弟的,可以说他是没有真正的朋友。这时候又会有哪个朋友跟着身边呢?会不会是一木?真要是一木在就好,一木才是他从小什么话都想说的朋友。年老了还能惦记关心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可是老朋友又去了哪里呢?
她问:“你在御笔镇这么多年会不会结下什么仇家?”
他把手里的断草一丢:“我想起来,飞儿身边那个小点的男孩就是赵红英和蒙中书的儿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像化了蒙中书。还有那鼻子那下巴,跟赵红英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出来前不久我还在离翰墨轩不远的山坡上见过他,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见我就跑开了,我也没有细想。”
她一听急了:“不会是想害飞儿吧。”
他说:“赵红英不至于恩将仇报。”
她说:“很可能蒙中书也是一路找寻儿子过来的。”
他说:“那赵红英也应该是一同过来了。”
她说:“蒙中书和赵红英寻找儿子一路过来说得过去,可他们的儿子跟着飞儿一路前去东方第一山是毫无道理呀!”
“谁?有种站出来!”他捡起一块石头朝发出声响的草丛里使劲扔去。只听得唰的一下草丛里窜出一条身体粗壮的蛇,把他吓了一跳。那蛇朝他们冲了过来,快到身边时蛇身突然立了起来。蛇浑身烂泥看不出身上的花纹,但她很快从蛇那友好的举动中认出那蛇:“小龙!”
小龙听话地游到她的身边,抚摸那蛇,却原来是全身疤痕累累。她禁不住为龙飞担忧对小龙说:“小龙呀小龙,难道是我的飞儿出事了吗?如果是飞儿出事了,你就跟随着我们;如果飞儿没事的话,就请你回到他身边,告诉他一定要坚持走到东方第一山,他的亲爹亲娘在那等他。”
她说完,望着小龙离开身边朝她点点头,往来时的路上窜去。他说:“你放心吧,飞儿在我们的后面,小龙一定会把消息带到的。”
他眼看着小龙消失在草丛里,抬头望见天空中出现了大片火烧云,这还是出门第一次看到,山区的午后大都天气转阴,很少看到落日。那晚霞红彤彤一片火海般,跟龙飞过第一关所获得的第一道彩虹的红色不同,他那红是血红色,而这红没有那般艳。两种红应该是同一个亲娘。龙飞此刻也一定看见到那红彤彤的一片。想到他们同处一片晚霞下面,仿佛他的飞儿就在身边。
阿红怀孕三个多月,已经过了危险阶段,倒是他的状态有些令人担忧,她很想找到一个地方停下脚步歇息一下。好几次见他上高下低颤颤跌跌的样子,甚至她想回头了,回到他们的翰墨轩去。这回却是他坚持要往前走,说什么也要坚持走到东方第一山。他已近古稀之年,哪怕是倒在路上也心无所憾。如果阎王爷告诉他还有几天活想选择哪一种方式离开人世的话,他肯定会选择和阿红走在路上最后倒在阿红的怀里。想到死亡居然是那么幸福的事,他脚下的步子轻松多了。而她,紧紧追随着他的脚步,只要是在他身边,任何苦难都算不了什么。
天边那片夕阳红渐渐暗淡,前方有一条明路,一条暗路。明路通往山脊通向远方,暗路被荆棘杂草覆盖着,一般人很难发现。龙守一通向笔架山翰墨轩就是这样一条暗路。这条暗路很有可能通向什么居所,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至少应该可以找到那甘甜的溪水。而且是下坡路,能省下不少力气。
他牵着阿红下得坡来,天边的红霞已经消失,天色灰暗,他远远看见斜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座茅屋,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他拉着阿红快步走去,见茅屋门牌上四个似曾相识的草体“山外人家”,心里禁不住嘀咕:明明是山里人家,却为何要写成“山外人家”呢?他想起一木爹的中医堂偏偏写成了“润笔堂”。他看见门边挂着一支镔铁狼毫,像站立的一个人在静候远方的朋友。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扑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