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回家了,小鸟要归巢了。三个新结拜的兄弟仍在山路上一路前行。山里出现了天黑前的短暂寂静,偶尔传来几声找不回窝的鸟儿的哀号。借着朦胧的天光,他们只顾沿着既定的方向朝前走。
林中埋一路上说了很多的话,加上身体肥胖背包沉重,有些气喘吁吁。好在这山里到处都有清凉的甘泉,只是到了后面水喝得越多越感觉到肚子空空,都能听得见水在肚子里的晃荡声了。这是他离开山洞后也是离开家后第一次感觉到饥饿难耐,终于忍不住了:“两位小弟,你们饿吗?”
小宝回头问他:“你有吃的吗?”
林中埋说:“我有……没有。”
走在前面的龙飞朝他们喊:“你们快来!”
小宝紧走几步,来到龙飞身边:“你找到吃的啦?”
龙飞说:“天都黑了,去哪找吃的?”
紧跟上来的林中埋叹一口气,顺势坐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龙飞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朝山下一指:“大哥你看。”
小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说:“好像有一座小屋。”
林中埋顿时兴奋起来:“有小屋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吃的!”
三个人一下子全来了劲,朝山下的目标一路狂奔。好不容易走到近前,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大稻草垛,旁边有一口圆圆的小水塘,水塘里有一个朦胧的月亮安静地睡着。龙飞见大家一下泄了劲,忙说:“这水塘真像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仍在这山里的一颗宝石,高处看更像。”
小宝噘着嘴:“真希望王母娘娘扔下的是一个馒头。”
这里有个稻草垛,离农家也就不会很远。可是天黑了下来,林中埋实在走不动了,坐下来靠在稻草垛上,话都懒得说。龙飞和小宝也坐了过来,三个人挤在一块往稻草垛上靠,准备抵御夜晚山里的寒意。
林中埋说:“看起来现在应是暮春时节,哪来的稻草?”
龙飞说:“可能还是上年的,主人攒起来留着他用。”
林中埋手摸着稻草说:“这稻草可是造纸的好材料。”
龙飞说:“这深山僻岭的,应该不是用来造纸。”
小宝身子往里拱了拱:“管他干什么的,能暖和身子就行。”
林中埋说:“要是新出的就好,就能在里面找到吃的。”
“对哦。”小宝掉转头,身子往草垛里拱得更深。
林中埋显然对稻草垛里找吃的没有信心,闭起双眼憧憬着更暖心的东西:“普天下的纸只有辉州宣家的最好,宣家不光纸造得好,宣家女子也好,我们做文房四宝家的男孩都以娶宣家女子为荣。”
“我们会路过辉州吗?”龙飞在翰墨轩里曾听说过辉州宣家的纸好,没有听说过宣家的女子。
小宝暗笑道:“你也想宣家女子了吗?”
龙飞反问他:“你难道不想见识普天之下最好的纸?”
林中埋说:“辉州在北边,我们往东方走,偏差太远了。”
小宝在稻草垛里扒拉了半天,没有找到一粒稻谷,也不想动了:“看来只能梦游辉州了。”
三个人都懒懒的,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龙飞最先醒来,感觉很疲乏,就连昨夜梦里他都在拼命赶路,又饿又累。他绕过稻草垛,看见小水塘的对岸有一老者在垂钓。仔细望去,老者身后不远处有几座茅屋被树木掩映着,他们三个人昨晚竟然没有发现。清晨也没有听见从那户人家传来鸡鸣狗吠声。茅屋方向有一条小溪不紧不慢地流向小水塘,没发出声音,水面纹丝不动。老者面相有几分凶恶,板着脸紧盯水面。龙飞不敢上前打扰,看那水面极其平静,心想这山中水塘哪来的鱼。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从山顶的缺口处直射过来,照射出水面一片淡墨色。龙飞耐不住了,正想上前去打招呼,忽听得茅屋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爹,吃饭了!”
老者仍然是板着脸紧盯水面,身子不动,口中发出的声音传向远方:“让你娘多准备些吃的,来了几位新朋友。”
老者说完徐徐收起钓竿,不见钩上有何饵食,更别说鱼。老者收好钓竿,压着声音说:“叫你朋友一起到茅舍来吧。”
龙飞环顾左右一圈,确信老者的话是对自己说的,忙走上前去跟老者打招呼,并把心中疑问说了出来:“看样子这山中水塘不会有鱼,老伯为何能坐钓这么久?”
老者的脸稍微有些松动:“我的心念不在鱼,在钓。”
龙飞似懂非懂地对着水面发呆,老者面带微笑地对他说:“你们走到这里一定饿傻了吧,快去叫你朋友。”
龙飞跑回到稻草垛旁,小宝仍在昏睡。林中埋好像还不太适应洞外的生活,对外面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只见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块山洞里带出来的污泥,按着那只最小的龙凤砚的模样打磨雕刻。
“起床了,开饭啰!”龙飞发一声喊,小宝翻身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开饭?”
林中埋盯着手中的龙凤砚坯:“逗你的,天上哪会掉馅饼?”
龙飞认真地说:“真的。那边有户人家,户主老伯请我们去他家里。我亲耳听他吩咐女儿要她娘多准备些吃的,并让我过来叫你们。”
看他的样子不像撒谎,小宝高兴得跳了起来:“老伯,女儿,吃饭。”
林中埋将龙凤砚坯和刀具收回袋子里,和小宝离开草垛跟随龙飞绕过水塘,老伯已经先回屋去了。三个人来到树林里的茅屋跟前,见门牌上几个草书大字:“山外人家”。
“这不是二哥家的笔吗?”小宝手指门边挂着的一支大笔直囔起来。
龙飞正望着“山外人家”几个大字发呆,听得小宝叫囔,回头看看走在后面的林中埋。林中埋说:“我是大哥,你才是二哥。”
龙飞一脸茫然:“我家的笔怎么会跑这里来呀?”
小宝说:“你看那笔头上刻着的‘龙’字,难道不是你们龙家做的笔吗?”
林中埋说:“这并不奇怪,你们龙家制的笔名满天下。说不准进去里面还能看见我们家制的砚呢。”
这时候,从虚掩着的门缝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请进来吧。”
龙飞推门进去,见一白衣少女站在门边,笑脸相迎。里面是一个宽阔的院落,白衣少女在前领路,说:“最近老有客人登门,看来我东方家又要重出江湖了。”
“小舞莫乱说。”从院中一棵树后闪出一个黑衣少女,与白衣少女长得十分相像。若不是衣服颜色黑白区别,初一看很难分辨出两个人来。
叫小舞的白衣少女说:“谁乱说了?分明是老爹的阵法失灵了。”
屋里传来老者浑厚的声音:“小凤小舞快带客人进屋。”
龙飞三人紧随两个少女走进院子中央的屋里,见早上水塘边垂钓的老者和一中年妇女已经坐在屋里一张桌子的上首。桌上摆着玉米、红薯、芋头、白粥,一碟花生米,一碟黄豆,一壶酒。待大家坐好后,小凤问:“爹,要不要叫宣姑娘起来吃?”
老者说:“让她多睡一会儿。”
老者拿起酒壶要给龙飞他们三人倒酒,三人连忙推迟。林中埋说:“空腹喝早酒,容易醉。”
小舞说:“我爹是一早到晚都醉。”
“醉了好。”老者往自己碗里倒满酒:“其实清早空腹喝早酒,通血脉,提精神。”
他低头抿一口酒,回头往上指了指:“我东方木要不喝酒,就写不出这字来。”
龙飞抬头看去,见屋内正壁上一幅字墨,口中念到:“龙飞凤舞。”
东方木笑着说:“随意写着玩的。”
林中埋赞道:“真达到了龙飞凤舞的境界。”
东方木有几分得意:“不喝酒达不到这境界。”
东方木身边的东方夫人说:“快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谈什么境界。”
龙飞离开翰墨轩好多天没有认真吃过饭,从桌上抓过一个红薯狠咬一口,那滋味比在翰墨轩里胡娘烧的兔子肉还要香甜。他看身边的林中埋和小宝都在狼吞虎咽,便放开吃了起来。
用过餐后,东方木吩咐小舞说:“带他们一起去看看你的‘行堂’,顺便看看宣姑娘。”
小舞走在前面带领大家来到东边的“行堂”,门口一大片盛开着的蝴蝶兰,微风吹拂着像一群蝴蝶在太阳下翩翩起舞。走进屋里,只见墙上挂的、桌上铺的全是一幅幅行书。屋中央挡着的一块大屏风,上面书写着王羲之的《兰亭序》。众人正欣赏着书法,里面传来一阵轻呼,小舞连忙走向里面。众人跟随东方木转了进去,里面的墙上仍是挂满着一幅幅的行书。一张临时当床的长条椅上躺着一个看上去比小凤小舞大些的少女,微闭双眼,神态安详。不用问,一定就是东方木嘴里的宣姑娘了。
东方木对身后的龙飞说:“宣姑娘也像你们一样误入山庄,之前中了很重的风邪。”
宣姑娘睁开双眼,想挣扎着身子坐起来。小舞连忙将她按住,问:“宣姑娘睡得还好吧?”
“刚刚梦见自己藏匿在大树底下不敢出来。”宣姑娘说着抿嘴一笑,看一眼龙飞他们,没往下说去。
“那一定是肝气虚少的缘故。”东方木给宣姑娘打了一下脉,说:“姑娘睡了一觉后,身上的邪气已经在衰退,正气在逐渐恢复,可以用针了。”
他吩咐:“小舞去拿一套针来,小凤去让你娘用稻草熬碗米汤。”
小舞拿得针来,东方木指点她对着宣姑娘身上的几处穴道扎了进去。一碗茶的功夫,拔出针后,东方夫人端来一碗稻草熬就的米汤喂给宣姑娘喝了下去。宣姑娘很快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显得精神多了。东方木嘱咐她再好好休息一下,便带着众人往外走。
龙飞落在后面发着呆,心想着自己身上的不适,应是也和这位宣姑娘一样,风邪所致。外面传来清脆的一声招呼:“林大哥,快走吧。”
躺在的宣姑娘忽然站了起来,冲龙飞问:“林大哥,你姓林?双木林?”
龙飞指了指门口只留下一个宽阔背影的林中埋说:“他才是林大哥,双木林。”
宣姑娘在床上躺不住了,和龙飞一起往外走。众人都跟随着东方木走向北屋,屋门口几棵木棉已经开果,飘落一地棉絮。龙飞见门上写着“草堂”两个草书大字,有了前面的经验,他心想这屋里一定是欣赏草书的。
果然,走进屋里,墙上贴着张旭的《肚痛贴》和怀素的《自叙贴》、《四十二章经》等一些史上名家的草书作品。也不知真假,龙飞心里只佩服书写者的功底。他也很爱怀素的草书,《四十二章经》还是第一次看见。以前在翰墨轩只见过《自叙贴》,龙先生也让他摹过。只觉得《自叙贴》写得极其狂放,往往一笔贯通一行,忽而一行绵密六七字,忽而一行壮阔三两字。写到后半部分,速度见快,字形越写越大,字内、字间和行间出现大块空白。圆劲的线条纸上穿梭旋转,时枯时润,时隐时现,有如……有如龙飞凤舞!
“怀素真是一个神仙也。”东方木对着站在《自叙贴》前发呆的龙飞说。
小舞嘟着小嘴说:“怀素分明是酒仙,你一心想成就的样子。”
东方木说:“不喝酒成不了仙。怀素后来找到南雁荡,每日喝酒写字,《四十二章经》就是那个时候写就的。”
屋子中央一张桌上铺着文房四宝,旁边一只酒壶。东方木走到桌边,顿时两眼放光,提起酒壶,壶嘴对着自己嘴巴,猛灌一气。然后往桌上的砚台里筛了一圈酒,放下酒壶,拿起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直磨得酒香墨浓,方提起桌上一只毛笔,其实是在一支竹竿上裹着一团棉花。毛笔蘸饱墨水,落在纸上,嘴里念着:“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酒,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
一旁的小宝看得直嘀咕:“这是什么笔呀?”
林中埋:“像是棉笔。”
小宝:“棉笔?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头一次见到。”林中埋说:“你看他写起来,就像是武术中的太极,绵里藏针。书法功力深厚之人,不在乎用什么做笔了。”
“那应该是门前的木棉树飘落的棉絮做的笔头。”龙飞深为出身制笔世家感觉惭愧。
东方木一边念一边写,念到写到。第一行开始的“忽肚痛”三个字写得比较理性,笔画粗,字字独立,字形不大。写到第四个字,笔势连绵起来,第二行至第六行,都是一笔一行。笔画忽粗忽细,连绵起伏,走笔势不可遏。写到最后两行,笔势特别快,书写动作也大。帖末“计非临床”四字之大,倍于帖首的“忽肚痛”,最是狂放。最后二字“临”已压纸边,但笔势未尽,只好把“床”字写到了桌上。收笔后笑着说:“我也时常把书桌当睡床。”
林中埋松一口气说:“老伯比那草圣洒脱多了。”
龙飞也禁不住赞道:“功力比那草圣有过之无不及。”
小宝紧跟着说:“简直是草圣再世。”
东方木提起酒壶,对着壶嘴深吸一口,眼睛盯着龙飞:“小伙子随身带着笔,想必书法造诣不浅。”
龙飞取下背上的龙凤笔:“祖上留下来的东西,无非添一份念想,哪敢谈什么造诣。”
东方木接过笔端详一阵:“笔是好笔,只是阴气稍重一些。”
小舞不耐烦地说:“你就别阴呀阳的,让龙大哥给我们开开眼界。”
龙飞忙推辞说:“我有要事在身,一心想着赶路,哪敢班门弄斧?回头时若有缘再来向老伯学习。”
东方木说:“宣姑娘的身体,恐怕还得多耽搁几日。”
小宝问:“宣姑娘也要走吗?”
东方木脸色凝重地说:“此处非留客之地,若不一起出去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舞说:“那就永远留在我们家。”
她分明说的是宣姑娘,眼睛却盯着龙飞。一旁的小凤说:“小舞又在乱说。”
龙飞说:“要不宣姑娘留下来再调理几天,我们兄弟几个先走一步。”
宣姑娘坚定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东方夫人提议说:“明天大家都还在这里再留一天,待宣姑娘身体好些再走。干脆来一场书法大会,让大家的才能充分展现出来。夺得头名者还有奖励。”
小舞和小宝异口同声响应:“好呀,好呀!”
两个人相互看一眼对方,都有些脸红。东方木对东方夫人说:“你明天多备些酒菜,我们也学那《兰亭序》里来一场盛会。”
林中埋问:“宣姑娘也能参加吗?”
宣姑娘回答说:“就怕身体还未恢复,到时候献丑。”
“书法能帮助你行气活血。”东方木说:“宣家女子,定非俗辈。”
林中埋从背包里掏出一包洞里带出来的药泥,交给小舞:“你晚上帮宣姑娘敷一敷,明天也许会更好些。”
小舞接过药泥,嘴里答应着,眼睛却盯着他打开的背包。他连忙从包里掏出那只山洞里带出来的最小的龙凤砚,一并交到她手里:“这只小砚就送给你吧。”
在山庄的日子过得飞快,感觉刚吃了早餐,肚子还是饱的,又要吃晚餐了。晚餐吃的同样是红薯芋头等五谷杂粮,但都经过精心加工,有的做成菜和汤,有的烙成饼子,有的煎炸成果子等美味。如果不说出来,龙飞他们是不知道吃的什么,只知道这是天下最可口的美食,恨不得身上多生出个胃来。好多天没有吃好饭,现在只剩下好好吃了。饭桌上东方木抿一口酒,手把着酒壶,脸带微笑看着龙飞他们风卷残云,劝道:“不急慢慢吃,早上不敢做得精细美味,是怕你们饿久了一时贪吃伤了脾胃。”
宣姑娘感觉到肚子有些饿,晚饭也跟大家一起围着桌边吃。她喝了一碗半稀饭,还是不敢吃其他的。饭后她又有些想睡,随小舞回到“行堂”,看见桌上那只小龙凤砚,随口问道:“那位林大哥他们来自哪里?”
小舞回答说:“不清楚。我们这里过去从来没有客人光顾,也就不问客人来路。”
宣姑娘说:“看这砚的做工,一定出自制砚名家。段州离这里不远吧?”
小舞一脸茫然:“段州在哪里呀?我不知道。”
小凤走了进来,小舞忙问:“姐,你听说过段州吗?”
小凤说:“记得爹说过,段州砚名冠天下,是练写书法之人一生的挚爱。”
宣姑娘说:“看这砚的工艺像是段砚,那位林大哥一定出身段砚世家。”
小舞说:“明天问问就知道了。”
小凤说是过来帮忙给宣姑娘敷药泥,让她晚上好好睡一觉。那药泥硬邦邦的需要加热软化后才能敷上。她想起冬日取暖用的那只火炉在她的“楷堂”,便干脆要宣姑娘带上药泥跟她回“楷堂”。小舞自然也要一起跟过去,本来平日里她们两姐妹练字、睡觉都在一起,形影不离的。小凤对小舞说:“你昨晚没有休息好,今晚早点睡,明天的书法大会好好发挥。”
小舞说什么也要一起过去,不想单独呆在“行堂”,家里难得有一个这样热闹的机会。宣姑娘跟着她们走出“行堂”,沿着一条小溪往南,很快来到“楷堂”。堂屋里挂的全是楷书字墨,正中央也是一块屏风,上面书写着号称“正书第一”的王羲之的《乐毅论》。屏风后面看来是东方姐妹平日练楷书休息的地方。
小凤找出炉子生好了火,将药泥放在火炉边烤软后,要小舞协助她用布包好烤软的药泥。小舞一边摊开布,一边有几分得意地对往布上倒热药泥的小凤说:“还说不让我过来,谁帮你打下手呀?”
宣姑娘忙说:“让我来吧。”
小凤说:“你赶紧准备一下趁热敷吧。”
宣姑娘看了一下门窗是关好的,走进屏风后面慢慢把衣服脱了下来,躺倒在卧榻上。
“咦,这是什么?”小舞惊奇地发现她后颈长的痣。
宣姑娘答道:“北斗七星痣。”
小舞数了数果然是七颗,像天上的北斗七星排列着,问:“是刺上去的吗?”
宣姑娘答:“娘肚子里带出来的。”
小舞说:“好奇怪。”
小凤说:“别奇怪了,赶紧趁热敷上。”
“哎哟!”只听得宣美凤轻哼一声。小凤忙问:“太烫了吗?”
宣姑娘:“还好。”
小舞笑着说:“宣姐姐有北斗七星护着,烫不着的。”
小凤说:“又在瞎说。好了,没你事了,快回去休息。”
小舞还想再呆一会儿,见宣姑娘身上敷着药泥懒懒的不想说话,只好说:“你们也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等明天的书法大会。”
小舞走后,“楷堂”顿时安静下来。宣姑娘周身包裹着药泥,开始时感觉有些热烫,慢慢的感到很舒服,迷迷糊糊的想睡。也不知小凤在做什么,她懒得睁开眼去找。夜晚安静得如在梦里。她的思想也随处乱飞,林中埋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自己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努力想起来了,和她一起出门的还有一条叫阿黄的狗。仿佛很遥远的一天,是一个雪天的早晨,天冷她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她听见家里的狗窝里传来一阵啧啧的舔舐声。她看见父亲守在狗窝旁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一窝七崽。家里不发人要发狗,只能人仗狗势了。”
她听不懂父亲话里的意思,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叫宣美兰。她叫宣美凤。那天以后,除了姐姐,就是那窝狗陪伴她,里面那只粉红舌头上长着一朵黑花的叫阿黄的狗,从小到大跟他更是形影不离。
她出生在辉州造纸世家,她们宣家造的纸令天下每一个书写的人都很向往。很可惜,宣家祖上立了规矩,手艺传男不传女。到了她这一代,宣家只有她和姐姐宣美兰两个女孩。生不了儿子的母亲坚持,女孩也是宣家后人,一样能传承祖业,何况从两个女儿特别是小女儿身上显露出继承祖业的天赋。母亲说,造人的女娲娘娘是女的吧?就连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也是女的。父亲却说,既然老天爷不给他儿子 ,那就是天意让他宣家的祖传造纸手艺到他这里就要断了。
从此,她在家里天天都能听见父母的争吵声。开始为祖宗的造纸业要不要传给女儿争吵,后来就为家里一些鸡毛蒜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来吵去永远没有结果。初一不吵十五吵,三天两头吵。日复一日,她也开始动不动爱发脾气。她是家中最小从小就最乖巧的女孩,凭什么就不能发脾气?
六岁那年的一天,她发过一通脾气后,后脖一阵奇痒,越抓越痒,就像有无数小虫在里面钻。接连数日,后脖颈烂了起来。母亲带她去看医生,镇里有名的老神仙。老神仙就是老中医,治好了几个上门求医问诊的疑难杂症,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老神仙。
老神仙白发长须,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只是望了她一眼,便说出她的症状:“脾气虚,肝火旺,内火外泄。”
母亲不放心:“请老神仙仔细看看还有什么。”
老中医不再问病,竟然问起她的生辰八字,母亲报给了他,却是一脸茫然,第一次见看病的要生辰八字。老神仙掐着指头细细默念:“肝主木,这孩子命里缺木。”
母亲听了说:“不可能呀,我家哪天不跟树木打交道!”
老神仙不客气地说:“剥皮造纸,那是在伤害树木。”
母亲无话可说,老神仙继续说道:“要想孩子好起来,就要多种树。没事多带她念经,先念《金刚经》吧。”
母亲说:“她就是太刚烈了。”
老神仙说:“《金刚经》无往不利,破解一切灾祸。”
母亲不敢吭声了,认真听着老神仙说话:“还有一点,这孩子将来应该找一个姓名中带有‘木’字的男人,方能一世平安。”
回到家后,母亲把老神仙的话学给父亲听,父亲听完后说:“种树好办,老神仙有没有说种什么树?”
“你还真把他当神仙了,你见过看病的要问人生辰八字吗!”看到父亲一副认真的样子,母亲窝了满肚子的火终于爆发出来。
父亲用更高的声音说:“你不相信,还去找人家看什么!”
出门时父亲母亲还细声细语商量说带她好好找老中医看看,回来时又回到了以往,父亲看好的事情,母亲一定要反对。母亲一反对,父亲更往那边犟。两个人声音越来越大,吵得她脑袋嗡嗡的,大喊一声:“你们吵死了!”
争吵声顿时停了下来。父亲第二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大把橘树苗梨树苗,父亲要她一起把树苗种在家里的前庭后院,对她说:“前院种橘,屋后种梨,大吉大利。等橘树梨树长高了开花结果了,我们美凤也长高了。”
柚子树很快长成了开花结果了,她也一年一年的长成大姑娘了,父母要为她将来操心,那可不像种树,去哪找姓名里带“木”的适合她的男人呢……
远处刮过一阵风声,近处响起几声虫鸣。姓名中带‘木’的男人,眼前就有一个,林中埋,双木林。且出身制砚世家。砚和纸,同属文房四宝,堪称完美结合。可是林大哥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身边的其他两个人又是做什么的呢?那个龙飞随身一支大笔,上面刻着《金刚经》,可惜他的姓名中不带一个“木”字。东方老伯的姓名中也带着一个“木”,姓名中带“木”字的男人多如山上的树木,可是属于她的“木”又在哪里……她身子不方便动弹,脑袋胡思乱想的有些疼。
她闭上双眼,又像做梦一般回到不远的过去,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她后脖颈的痒伤在老中医的调治下很快好转,但难以痊愈。心里一遇上什么事,那个地方又会痒,一抓就起水泡。父母急的到处托人寻访姓名中带‘木’的男人,她懵懵懂懂地见过几个,都不满意。她死都不会明白后脖颈的痒痛,跟这些姓名中带‘木’字的男人有什么关系。
母亲突然想到一个类似比武招亲的办法,举办书法大会。父亲说:“那岂不是要限定姓名中带‘木’的男人参加?”
母亲说:“你真是死脑筋,我们不是两个女儿吗?姓名中带‘木’的配美凤,姓名中不带‘木’的配美兰。招上门女婿,还可以连带把你宣家传男不传女的死结解了。”
她在黑暗中想起那段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爹娘大张旗鼓地准备书法大会招亲之事,广发英雄贴,就差诏告天下了。宣家女子要和宣家纸一样天下闻名了。她问姐,你愿意这样吗?姐说,爹娘之意,难以违拗。看样子姐心里愿意着呢。也是,父母是在为她们精挑细选天下优秀男人,哪个做女儿的会不愿意呢。那段时间,家里请来不少人,帮忙筹备书法大会。看着每天的人们忙忙碌碌的,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想了几天几夜也没有想明白,想得头皮发麻,后脖颈又开始痒了。家人们都在忙着大事情,没有人注意到她不舒服。终于,她忍不住了,一天的午后,她走出门看见头顶上压着很厚的乌云,人们在乌云下面脚步匆匆更显忙乱。突然,天空中一个炸雷,一阵大风刮过,顿时乌云翻卷,一片一片的朝着东南方向飞奔。她展开双臂,追随着乌云,一路向前。想想真是上逆天运,下违父母,不生病倒下才怪。跟随她身后一同狂奔出门的阿黄,也不知所踪。
来自辉州的少女宣美凤平生第一次远离父母,在一个陌生安静的环境里回想过往,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似醒非醒中,不知身在何方。只感觉身上密不透风,大汗淋漓。她想解脱身上敷的药泥,又怕惊动他人,不知道陪伴她的小凤是否在暗处休息。
她缓慢地转动身体,环顾四周。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床头挂着一幅字,工工整整的楷书:“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纯粹是一幅练习作品。内容触动心思,仿佛为她而写。
她想起天亮后将要举行的书法大会,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书法大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