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显然认为一只鸵鸟、一头驴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在他眼里,驴和鸵鸟都是论“只”的,和森林中其他动物没有任何差别,从兔子到鳄鱼,从犀牛到羚羊,飞禽走兽只是一盘菜而已,只是早、中、晚三餐花样不同,小到一颗鸟蛋当啤酒,大到一只老虎当补品,狮生在世,天不怕,地不怕,佛挡杀佛,魔挡杀魔,高傲地自认“我”就是大自然的神,可以惩戒目所能及的一切领自己不满的任何对象,杀一和杀百千万,没有任何区别,天然的习性告诉他,生来他就是要靠猎食其他动物为生的,捕猎和杀戮是他生存的本能,没有错对,更没有没有怜悯和同情,恻隐之心偶尔也会闪现,像黑暗之中派来的萤火那样,当然,来得快,去得也快。目前看来,他绝不会对眼前的驴和鸵鸟手下留情的。
三个月前,他还是整个南方森林中最厉害的王者,因为他的儿子发育成熟,像大棚里捂不住蘑菇那样,尤其是面对异性的时候,身体内部蕴藏着释放火山的力量无处释放,整天提着硕大的秤砣在森林里走来走去,他希望遇见一个能随时任由自己翻弄摆布的雌性,但是,族群的异性都不愿意成为激情过后没有感情基础的两性关系,他也试着用强暴的手段对自己的表亲下手,没有想到,遭到了严厉的拒绝,身上、脸上的肉被挠得像萝卜丝一样能炒一碗菜,正就是这样,他把所有的怨恨都归结于他的父亲,只有将老狮王赶下王位,驱逐出族群,他才能活出一头成年雄狮的尊严,事不宜迟,他已经想好了杀死老国王的办法。
那夜,电火抽打着森林上空的天际,噼里啪啦地雷声在山谷回响,老雄狮从梦中惊醒,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儿子站在自己床榻前,面露凶光,已经做好了刺杀的准备,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放佛昨日天神赐给他的一柄宝剑,今夜这柄宝剑要斩杀他,令他心中一紧,冷汗从额头惊到了脊梁,老雄狮翻身站起,不怒自威,他的儿子怒火冲向他袭来,两头雄狮扭打厮杀了半个时辰,几百个回合下来,老雄狮明显地占据了上风,他原本可以取胜,当他将自己的儿子按在身下时,就可以一口咬断儿子的脖子,扒了他皮,抽了他的筋,可是他放弃了,他深知这一天迟早是要来临的,像十年前他屠戮父亲那样,像他的父亲战胜他的先辈一样,这就是狮群家族的传承,残忍而富有生命传承的魅力。生命绚烂过后,被儿子讨伐,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老雄狮恍然大悟,他即将沿着他父亲的足迹、沿着他先祖们的足迹落,寞地迈向北方的沙漠,将他最后的生命之光隐没在无人之境,和他的列祖列宗一样,死在沙漠里,腐烂在沙子里,融化在宇宙当中,把心中的天地全部交托于儿子。就在他这样思考时,他的儿子并没有就此认输,而是趁机反搏,年轻的雄狮血气方刚,根本不会服软,尤其是面对自己的父亲,更要表现出自己的天赋异禀和雄壮威猛来,老狮子被儿子推翻,毫不留情地被儿子咬住咽喉,血液像放烟花一样从老雄狮的喉咙里喷射而出,像是在庆祝某种胜利,也像是在延习某种伟大的授勋。老雄狮不再反击,当他内心认准战胜自己的是他的孩子时,他放弃了反抗,甚至放弃了挣扎,他认输了。年轻的雄狮松开了牙齿,在黑暗中,给父亲让开了一条走出洞口的通道,天外的闪电忽明忽暗,将整个山洞照的通亮。新的森林狮王诞生了,他纵身跃上父亲床榻,凶狠地朝老雄狮咆哮了一声,像是向整个世界宣告:从此时此刻,“我”就是森林之王,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老狮王从血泊中爬起来,狼狈而蹒跚地走出山洞,他迈着艰难而沉重的步伐,向北移动,离开他一辈子生活奋斗的地方,去他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生命的尽头……
三个月长途流放,原来的兽中之王,已经变成了大自然的流浪者,他目光中的锐气逐渐被消磨殆尽,心灵深处的凶狠也被打磨地不再坚硬,雄壮的身体逐渐瘦弱下来。这三个月的漫长经历,让他渐渐明白,即使再强大生命体,包括所谓的神灵,和藏匿在内心深处的野心,都有衰败陨落的一天。一路颠簸,流离失所,从高高在上的王者,到饥不果腹众生之一,他的尊严被扫尽失,如光秃秃的树枝轻而易举被风折断,没有任何片叶遮体,他用偷食飞禽走兽蛋卵的伎俩维持生计,用自己的尿液驱赶苍蝇为伤口消毒,他啃过树皮,吃过大象的粪便,也经常遭到野猪和猴子的驱赶,就连睡觉时,都会被虫子咬醒,也常常独自对着空旷的山野和冰冷的月盘久久发呆……
面对眼前的汗血和悲怆,他只是虚张声势,企图利用自己的形象恐吓猎物屈服,但对于长期生活在沙漠的物种来说,这点威胁就像挂在牙齿上的沙粒一样,无关轻重,最起码从性格上来说,他们绝不会屈服于这头雄狮,更不会主动成为任何天敌口中的美食。
老雄狮再次向悲怆发起进攻,像一把拉满却又射偏的弓箭,悲怆矫健沉稳的身躯随机应变,逃命的姿态宛若挣脱红线的千年参王,几个车轮战下来,老雄狮靠气势编织的天罗地网一无所获,悲怆依旧游刃有余地应对着,狡猾似水中的鱼儿。我痴迷地观望着沙漠角斗场里的大战,仿佛正在经历一场雷霆震怒的生死肉搏,拳头大的心脏在血雨腥风中横空翻滚,放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挣脱,又像一只随着波涛汹涌颠簸在大海上晕船的兔子,忐忑起伏,而又能转危为安。
这场战斗看似雄浑浩大,实则滑稽不堪,两个多小时过去,谁都没能占到便宜,只是白白耗费了体力。我谋划着,等待狮子累的虚脱,然后用蹄子踹死他,此计不但保存了我的实力,而且彰显了我的智慧,更能体现我的临危不惧的精神,正当我为自己的臆想感到妙不可言时,悲怆已将狮子引诱到流沙地带,趁着雄狮疲惫疏于防范,在他腾空扑来之际,一个回身躲闪逃脱攻击,狮子却由于惯性,一个猛子扎进了流沙窝,在软绵绵幻想的世界几度挣扎,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他最后的气力全部卸掉,雄狮愈陷愈深,无底的深渊呼唤着他,他在挣扎中被流沙吞没了。平静的沙漠雄浑浩大,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别说是一头狮子,就是沙漠里的骆驼,也难逃如此劫难。悲怆告诉我,亿万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汪洋,一片蓝色的水的世界。在悲怆的阐述中,我仿佛置身无数海洋生物之中,它们在我身边、上空游弋飞翔,鱼群、蓝鲸、巨龟、水母、章鱼、海马各从其类,各具形态,却又千变万化,像天上活灵活现闪动的星星,在眼前飘来飞去,似梦非醒,似醒非梦。后来,这片海洋还埋葬了上千艘巨轮和不计其数的小船,听说那是远古时代人类文明的遗迹,再后来,从海中长出了山脉丘陵,直到岩浆从海里冒出,再后来,海水干了,逐渐形成了有规模的山脉、丘陵、森林、平原、河流,后来又经历了多次纪元变动和六次人类文明的冲击。如今,在沙漠的动荡翻滚中,藏匿在历史黑暗中的船身残骸偶尔也会重见天日,暴露在沙床之上,在风沙的打磨、掩埋,重新被挖掘、重新被埋葬的多个演化过程中,我与悲怆居然在沙子里找到了贝类的化石,还有一些类似动物的骨骼化石,它们巨大无比,如恐龙、猛犸象、巨人和一些不明身份的怪物。经历了天地日月变迁的大沙漠,眼下这头狮子又算得了什么?
烈日当头,热浪滚滚,沙漠迎来前所未有的高温,蜷缩成一团四处游荡的还魂草,内敛地期待着下次雨季的到来,偶尔有那么几株运气好的,早早地找到了合适水源,在我们饮水的湖岸边落地生根,迎来了再次重生的机会。连日来得干旱,湖泊的水位下降了许多,周围的动植物又不断迁徙至此,原来清澈的湖面白天可以照镜子,晚上可以看星星、看月亮,和湖里的神仙对话,随着前来求生纳凉聚集的物种越来越多,这里便成了沙漠里的地狱。土狼、狐狸、蜥蜴、蝎子、响尾蛇、沙鼠、大象和狮子,当然,来此的还有一群骆驼,真正的骆驼,不像悲怆那样的骆驼,没有翅膀,背上驮着巨大的山峰,悲怆也向我强调他们才是骆驼,自己只是鸵鸟,他们都蜂蛹而来,在这里争夺领地、宣示主权,相互血拼搏斗,在这片不毛之地上,万物纵情地展示弱肉强食赤裸裸地原始本性,即使是同类,在交手过程中,也丝毫不留任何情面,蜥蜴们为争求与雌性的交配杀得遍体鳞伤,响尾蛇暗算土狼却被撕成几段,我们亲眼所见,一群蝎子和蚂蚁分食了病死的大象……
一切的一切,就像场噩梦。原来我与悲怆引以为豪的家园,历经二十年的风雨变迁都纹丝不动。旱灾与外来者的侵袭践踏,使圣湖变得浑浊不堪,周围到处散落着恶臭的排泄物和其他动物的尸体,苍蝇、蚂蚁和屎壳郎常在它们之间忙碌不停。最令人担心的是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不再合适我与悲怆居住。落寞的夜晚,我与悲怆伫立在沙丘之上,远眺圣湖在月光下充满恐怖,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恸涌上心头。
“该走了!”悲怆决绝地说。
“我们去哪?”我失落地问道。
“去你心中想去的地方!”她说。
“我心中想去的地方?”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悲怆接着说:“走出沙漠………”
“你疯了吧?现在可是百年不遇的旱季!还不等我们走出沙漠,我们就会被渴死!被太阳晒成肉干!真是太惨了……”
“你以为待在这里,我们就不会死吗?圣湖的水很快就会干了,这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
……